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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给病弱太女A后》 第71章
“你到底是谁!”
风声、黑影、冰手。
来去无踪,了无痕迹,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看得着,感受得到。
但元祯敢确定,这些东西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起码那只冰手,方才切切实实的贴在她脊背上,那感觉活像只恶心滑腻的□□在皮肤上舔了一口。
“怎么了?那罗延,你梦魇了吗?”
手上没了温度,萧夷光也被吵醒,睁眼就看到她捧着夜明珠,挑起床帐四下里看,头都快探到床底了。
萧夷光恐她掉下床,就捉住她的胳膊,却推到了床帐深处,还得了把匕首防身。
元祯视罗帐外的地界为洪水猛兽,生怕明月婢也被着了道:“一定是有刺客,不知他躲到了哪里。”
怒火涌上心头,若不是双腿无法行走,元祯恨不得裸着身子就跳下床,把装神弄鬼的人捉出来。
外间忽明忽暗,脚步声又轻又慢,元祯身子颤抖起来,神经质的举起隐囊防卫。
一只灯笼先挑进步障,微弱的烛光后,是方兰的脸,她隔着薄帐纱见两人都起身了,也唬了一跳:
“殿下,太女妃,时候还早着呢,奴婢刚才听里面有人说话,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祯披上中衣,揭开床帐一条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又让她把手伸过来:“今夜是你守值?”
放下灯笼,方兰老老实实的递出两只手,任由元祯细细揉捏,“是奴婢,不过明儿就轮到苟女史了。”
家令的手温热,比发好的面团还要软,跟方才的手应不是同一只,元祯刚想放下,又撸起袖子,摸上方兰的胳膊。
萧夷光看不下去,家令虽然成过婚,却也是个坤泽,哪有乾元大半夜不睡觉,露着小腿和锁骨,向人家身上摸来摸去的。
更不要说,她还在后头瞧着呢!
“殿下,该松开手了,家令都不好意思了。”
元祯松开手,嘟囔道:“不是你,让伺候茶水的宫婢也进来,孤摸过才行。”
还想摸?还要摸?
不论什么原因,谁的手都不许再摸了!
萧夷光看元祯的耳朵是欠扭了,但有外人在跟前,她暂且忍下这口气,冷眼看着守夜的三位宫婢进来站成一排。
元祯用白练衫草草遮住身体,让方兰扶她坐到四轮车上,像是选妃似的,走到第一位婢女面前,先摸双手,又摸胳膊。
摸完一双手,就有一个婢女含羞凝眸,红着脸低下了头。
萧夷光越看越醋,元祯这哪是梦魇了,分明是做了场春梦,想要趁着迷糊的时候轻薄宫婢。
索性放下帐子,她躺回枕上,拉过锦被盖住身子,不去看这人的胡闹。
“你们在外头可曾见人进来过?”
“不曾。”
元祯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忧心忡忡:“好了,都出去吧,今日的事,不许向外面说。”
钻回帐子,元祯倒在软枕上,又偏过脑袋,警惕的看了几眼床外沿。
等外头的灯烛熄灭,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悉悉索索穿过锦被,微哑着凑向明月婢的耳边,悄悄道:“我总觉得殿里殿外,藏着个刺客。”
萧夷光回过身,捧上她的脸,感受到掌心正触着的冰凉脸蛋,想了想:“是因为傍晚那道影子的缘故吗?”
元祯点点头,手探向后背,那里早就没了冰冷的感觉,但她一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方才,那刺客好像还揭开被子,摸了我一会。”
“莫不是有宫婢想要爬床?”
萧夷光很快否决,就是想爬床,起码也要挑她不在的时候,哪有在太女妃眼皮子底下勾引太女的?
更何况窗户关的好好的,外间的婢子也没看到人,这刺客连影子都没留下,好像是阵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似的。
“到底是什么人,能瞒过这么多婢子的眼睛?”
大家都没看到,只有她能看到,元祯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先睡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第二日,东宫闹鬼的流言却传了出去,有人说太女被鬼附身,半夜当着太女妃的面,抱着宫婢嬉戏,还有人说,太女是被鬼缠住了,想杀宫婢取乐,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
萧夷光在商音口中得知此事后,叫过值夜的婢女,冷下脸:“这件事唯有你们与家令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宫婢们全都跪下:“回太女妃,奴婢们不敢瞎说,都是玉娘、凤娘两位女史夜里听到了动静,过来打探,奴婢们不敢不说。”
谣言能传那么烈,看来都是王后在背后煽风点火。
不过,守不住秘密的婢女也无需再留了,萧夷光将东宫的婢子内臣全都唤来,当众将三人打入掖庭。
“若是有人再管不好自己的舌头,她们就是你们的下场!”
往后连续七日,东宫增加了宫婢和虎豹骑,可元祯照旧能看到、听到些瘆人的动静,频次越来越高。
谣言很快传到了宫外,不仅国相关心过几次,元焘还当着众臣的面,嘲讽她得了癔症。
甚至在除夕当夜,本是驱祟纳新的大日子,元祯睁开双眼,竟然发现床顶正上方,赫然出现一只无脸人偶!
她揉了揉眼睛,那只人偶很快消失不见,坐起身,元祯没有声张,先伸手颤巍巍的勾了勾床帐,上头的针线紧密,没有口子。
奇了怪了!
天色未明,因为这几日古怪的事,内间多点了几根红烛。元祯拉开床帐,刚想教苟柔端杯茶来喝,却发现漆黑的外间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手背朝外,指甲长长的,正搭在隔断内外的步障上!
“阿柔,阿柔!”
苟柔正倚着熏笼打瞌睡,头一下一下点着,听闻她叫,从梦中惊醒:“殿下,您又梦魇了吗?”
那只手仿佛有妖性,长了识见,在苟柔进来前,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元祯敢十分确定,这不是梦魇,也不是她看错了眼:“你去看看步障周旁,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苟柔敲了敲步障,方方寸寸都摸到了,并没有发现她所说的手掌。
元祯教她留在内间盯着,自个躺下,却再也睡不着,睁眼到了天亮,直到外面噼里啪啦放起鞭炮,她才疲倦的坐起身,按了按肿痛的脑袋。
今日是新春,父王在明光殿大宴群臣,就是精神再不济,元祯也不能在这时候推诿不去。
明光殿,觥筹交错,宗亲、外戚、王公大臣欢聚一堂。
桓三娘刚生下的小王子,还没有满月就被高玉抱了过来,喜气洋洋的展现在众人面前,又被广陵王亲了又亲。
臣子们纷纷夸小王子壮实可爱,高虢更不要脸,当着元祯的面,连龙凤之姿的话都说了出来,喜得元焘咧开了嘴,被高玉一瞪,又收了回去。
突然有宗室坤泽道:“太女妃怎么还没动静?”
气氛突然一滞,寿春县主出来打圆场:“殿下刚从京口郡回来,心思还没定下来呢。”
说着,她叫歌舞进殿,打断了众人探寻的目光。
乐姬们弹着琵琶,吹响玉笛,随着美妙的音乐,舞姬们翩翩起舞,身段柔的好似双臂上的披帛,迎来满堂喝彩。
轻歌曼舞稍停,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搬了上来,宫人们动作轻柔,几百人同时揭开食盒,竟没有一丝动静。
元祯的案前放上一大盅热汤,宫人揭开盖子,又转身去端其他菜,元祯瞥了眼,眼睛突然瞪大。
热汤上飘着夜里看到的无脸人偶,因为热气一熏,它的身体膨胀了一倍,在汤里活像一具泡肿的尸体。
可叫我把你逮住了!
元祯急于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怕让宫人来看时,人偶又消失不见,来不及用银箸,伸手就抓进汤里。
哪知这汤刚从火上端下来,浅褐色的汤面还冒着滚泡,元祯刚触到人偶如薄纸般的身体,眼睁睁的看着它又沉入汤中不见,手也差点被烫熟了。
“嘶!”
笨重的汤盅摔下食案,宫人措手不及,被泼了一身热汤,她惊叫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来。
太女手上水淋淋的,宫人的衣裙湿漉漉的,把酒言欢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搞不清状况,都没了言语。
广陵王的脸色难看,他想到元祯前几日的“癔症”,不由怀疑她今日也是犯病了。
萧国相出来打圆场,为元祯开脱道:“宫人毛手毛脚,烫到了殿下。”
广陵王不信是宫人的错,但有国相出言维护,他也不好拆穿,只能略一点头,让太女妃扶太女下去更衣。
回到东宫,萧夷光看她手上已经起了圈热泡,心疼极了,边涂着伤药,边道:“左右那东西也没伤着你,你何苦这么较真?”
元祯恹恹的神情一震,抓住她的手:“这回你也看到了?”
萧夷光点点头:“汤盅比较高,又放在你跟前,妾只看到一角白纸飘在上面,等你去捞时,那纸倏然不见了,所以猜到你是又碰到了它。”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元祯想起这几日元焘的奚落,父王的冷眼,焦躁疲惫的心态,脑袋里像有一根绷紧的弦,恨意几乎将她淹没。
这段日子,休息不好,政务又重,加上这等诡异的事,元祯的头像是从中间劈开一样,眼睛都睁不开,痛到服药才能勉强缓解。
“除了王后郡王,无人会给殿下使绊子。”
萧夷光见元祯支起脑袋,眉头攒成萧山,就走到她身后,轻轻按揉起额角,若有所思道:“她们指使的人,恐怕就是从前给殿下下毒的东宫宫人。”
“自从陈玄做了知御膳,孟医佐进了太医署,他们收敛了不少,没想到下不了毒,竟又耍出这些把戏。”
元祯冷哼一声,心里已有了主意:“这是要将我活活逼疯,再顺理成章的将我废掉么,真是痴心妄想!”
宫宴风波不过几日,太女却越发疯癫起来,她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暗中害她,先是打伤了太女妃,将人赶到偏殿居住,又将隔间的观音玉像搬了出来,放在床头,成日烧香祭拜,希望能祈福避祸。
慈安堂里拿此事当做笑话,寻阳一日牵着狗在御花园里散步,恰好碰到萧夷光立于一株白梅下,伸出玉手折花。
花枝下她的额角青青紫紫,寻阳见了,硬是嘲笑了几句才离开。
等她走后,桓三娘从角落走出来,她只带一个婢子,刚生过孩子,身子枯槁干瘦,脸色也不大好看,却安慰萧夷光道:
“殿下品性柔顺,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动手的人,里面一定是误会,太女妃您千万不要对殿下灰心啊。”
第72章
过完新春的正午,天气不算太冷。
慈安堂前头的空地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连石头缝里都没有一点灰尘。
盛满水的大缸前,两只三十斤的大石锁蹲在地上,元焘将衣衫扎起,轻轻一举,便将两只石锁抓在手中,左挥右腾,好似在玩本就没什么重量的绣球。
寻阳溜着阿正回去,恰好撞见阿兄在练武,看了一阵,喝彩道:“王兄的力气越发有长进了,不像太女,些微力气连狗都拉不住,只好打在太女妃脸上。”
元焘轻轻放下石锁,胸前已经被汗浸透了,他忙披上件斗篷,装作不在意道:“听说太女与太女妃分居两殿,可有这回事?”
“千真万确,太女妃那额头,被打得紫里带青,要我看呀,她怕也巴不得离着太女远远的。”
走到檐下长廊,高玉正围炉剥边果,寻阳解开项圈,让狗去雪里撒了欢闹腾。
她则挤到阿母身边:“就是挨了打,人还是冷冰冰的,连个正眼都不分给我,母后,我最瞧不惯她这种模样了。”
高玉辛辛苦苦,早剥好一把边果,全都递给她,沉思片刻,觉得也是时候了。
她昨日在大王口中听到,驻扎在建邺附近的并州铁骑,即将开拔豫州,镇压几股百姓起义,京中只剩虎豹骑左右两军,真是天赐的良机,此时不动手何时动手?
高玉叫过胡傅姆:“去东宫传话,告诉他们,可以下手了,务必好生吓一吓她。”
胡傅姆一言不发,行礼后就要去,却被元焘在后头叫住,又嘀嘀咕咕的嘱咐一番,她听了直点头:“郡王放心,奴婢都知道了。”
————
夕阳西下,残阳敛着光,坠到了明光殿的屋檐之下,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又慢慢被混沌的黛黑吞噬。
萧夷光告别桓三娘,让内臣抱着折下的花枝,踏着寒风回到偏殿。
推开门,殿内寒气与黑暗一起滚来,两人仿佛走进了暗无天日的墓道,没有婢子,没有蜡烛,连个火盆都没有生。
内臣将花枝放在地砖上,惴惴不安:“太女妃稍坐坐,奴这就把火盆生上。”
自从萧夷光搬到偏殿,凤娘、玉娘就逞起了威风,对着宫婢非打即骂,就是待萧夷光,也没个好脸色。
萧夷光伸手摸了摸茶壶的肚子,触到一指冰凉,便连坐都没坐,干脆去了殿东的偏房。
“瞧瞧,没吃午食吗,一点劲都没有?”
“袖口,袖口,说了多少遍了,要一点点搓,你往日在仆射府没有做过工?”
藤条之下,商音忍气吞声,重新捞起冷水盆里的衣裳,细细的搓着本就没有的污渍。
“够了!”
门破开,萧夷光站在门槛之外,看到玉娘手中的藤条,眸中聚起怒意:“女史来东宫,是为了伺候主子,还是凌辱奴婢?”
若要气势凌然,便不能给对手说话的机会,她紧跟着又面向商音:“你年纪虽轻,但有我在身后,遇到不讲理的,也不必多言语,走开便是。”
商音如逢大赦,含着一包泪站了起来,垂着两只通红的手在身侧,旋即就被萧夷光拉走。
玉娘刚想犟嘴,却被凤娘拉了下,两人递了个眼色,默不作声的看主仆二人走远。
回到偏殿,萧夷光讲自己的手炉揣给商音,又拉她坐到火盆旁,看着这个傻婢子,心疼道:“凤娘玉娘要你干粗活,你不会不理她们,等我回来再说吗?”
“呜呜,奴婢想着,太女对八娘不好,八娘那么伤心,奴婢不敢再给八娘惹事了。”
商音的泪水大滴大滴的掉落,她扑进八娘怀里,抽搐着身子:“这点委屈奴婢还是能忍受的,只是八娘别跟王后有了间隙。”
傻商音。
她搬出侧殿只是为了迷惑王后,并不是真的跟元祯吵翻,事以密成,萧夷光先前就没有告诉商音她们的计划,这时殿中那么多双耳朵,就更不能说了。
好在,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晚间入睡前,玉娘凤娘姗姗进殿,她们将闲杂人等赶出去,对着萧夷光满面笑容道:“太女妃,今儿白日都是奴婢们的不是,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要跟奴婢们计较。”
萧夷光仿若没听见,越过她们对商音道:“今夜你守值,不要回去睡了。”
商音看看凤娘玉娘,握紧拳头:“喏。”
凤娘嬉笑着擦擦烛台,又弹弹被罩,终于忍不住凑到她脸前,卖着好道:“奴婢这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太女妃。”
太女妃置若罔闻,兀自做着自己的事,一点余光都不分给她们,玉娘急了,抢先道:“今儿听药局的医工道,殿下的神智越发不清楚,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萧夷光抬起头,眸光如利剑出鞘,厉声道:“混账!这就是你说的大喜事?”
“殿下苛待太女妃,没了殿下,太女妃岂不一身轻松?”
玉娘恬不知耻:“恰好,衡阳郡王托奴婢来问娘娘,若是娘娘有心,愿意与他私下里来往,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砰!
商音摔了手中的汤婆子,她气红了脸,骂道:“放你爹的狗屁!你们爱干偷奸卖身营生,就别教人知道,要想把主意打到太女妃头上,信不信老娘给你两个嘴巴子!”
凤娘挺起胸脯,讥讽道:“商女史,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也是为太女妃着想。郡王先礼后兵,今时若不乖乖顺从,日后使上了手段,太女妃早晚都得委身于他,大家伙莫要失了和气!”
没了太女,萧八娘就是一块放在集市里的金子,不要说衡阳郡王了,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
还不如就给了郡王,左右都姓元,依旧住着这富丽堂皇的宫室,也不亏了太女妃。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谁跟你有狗屁和气!”
商音一改白日的唯唯诺诺,身体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连骂带推,上手把她们全赶到门外:
“没教化过的臭蛮子,杀千刀的脏婢,我们兰陵萧氏的娘子是好任人欺负的?都给我滚,明日我就禀过殿下,把你们全都赶走!”
凤娘摔了个屁股墩:“你可不要后悔!”
商音回骂:“后悔你爷爷个腿儿!”
玉娘、凤娘有胆子拉皮条,背后少不了元焘的授意。
元祯还没有死,元焘就敢肆无忌惮,恐怕,今晚就是他们约好动手的时候。
萧夷光一双锐利的眸子晦暗难明,像覆了层化不开的冰:“商音,不要与她们置气,你去外头找李大郎,教他……”
————
子夜时分,滚滚乌云遮住月亮,建邺城陷入更深的黑寂中。
踩着屋檐的猫儿喵喵叫着,得不到任何同伴的回音,它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却瞧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子,鬼鬼祟祟的飘向东宫正殿。
“喵呜——”
猫儿炸起了毛,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它弓起身子向后退着,最后翻身跳下墙逃跑了。
“哐当!”
正殿的门被风吹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发出阴恻恻的惨笑。
白的那个满面笑容,口吐长舌,手持勾魂锁,黑的那个面容凶悍,较为矮胖,擎着哭丧棒。
罗帐内响起元祯惺忪的睡音:“家令,出什么事了?”
“白无常”举起荧荧的灯火,拉长调子,尖着嗓子:“元祯,你作恶多端,寿元已尽,阎王命我等勾你回地府。”
她故意放轻脚步,徘徊在步障外,让自己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又用手捂住灯笼,使外间忽明忽暗,阴森可怖,给里头的太女视觉上的压迫与恐惧。
大门敞开,疾风呼啸,吹灭了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黑起瞬间吞噬了大殿,又增添了几分恐怖的呻吟。
“黑无常”亦步亦趋,跟着遮住放开灯笼,尖着嗓子恐吓道:“寿元尽、捉你回地府——”
“你、你们是什么人?”
元祯的声音略紧张,她翻腾着被褥,好像是在寻找衣物穿戴。
“我等不是人,是黑白无常。”
内间没了声音,“白无常”寻思再耽搁下,虎豹骑就要换防了,于是捋了捋假舌头,故意闹出些动静,一蹦一蹦的绕进内间。
帐中静悄悄,元祯那个病秧子好似已经被吓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白无常”勾着笑,举起勾魂锁,一手揭开罗帐,突然,她看到元祯衣衫完整的坐在床中,手中还持着一柄锋锐的龙泉宝剑。
而那座放在床头的观音玉像则倒了个个,头栽到枕头上,底部出现了个大窟窿,里面还放着把小巧的弩箭。
不好,中计了!
谁能想得到,这尊放在隔间里大慈大悲的白玉观音像,往日擦拭的一点香灰没有,被元祯当做眼珠子一样珍惜,肚子里竟存放着杀人的凶器。
不等“白无常”反应,元祯冷笑,挥手一剑戳进了她的心口,旋即放开手,冷眼瞧着她后退几步,瞪大双眼,捂着胸口的剑扑倒在地。
外间的“黑无常”不明所以,只听里面有人倒地,又传出来一句:“捉活的!”
殿中的箱柜纷纷打开,上官卫率带着人仿若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夺下他的哭丧棒,顺便卸掉了“黑无常”的下巴。
苟柔推着元祯走出来,见虎豹骑们已经用冷雪洗掉“黑无常”脸上的油彩,她多点了几根蜡烛,拿过来一瞧,愤怒道:“尝食监,殿下对你不薄,为什么要背叛殿下!”
刘先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粉,呜呜几声,眼里充满仇恨,因为下巴合不上,口水留了满地,活像只丧家犬。
怪不得内奸能在饮食里下毒,原来一手为元祯烹调饭食的尝食监就包藏着祸心。
元祯吩咐:“去把‘白无常’拖出来。”
上官卫率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扔出来,拔掉插在胸上的宝剑,又用雪在她脸上揉来搓去,扳过头一看:“是方家令!”
元祯探过身子去看,果然是太女家令方兰,她拍着四轮车扶手,怒道:
“好哇,反了天了,连跟孤十几年的人都要害孤,去查!今夜擅离职守的人,每个都不能放过!”
年后,建邺城没有下雪,但在东宫却卷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当夜东宫彻夜通明,与方兰串通好的宫婢,擅自离开岗位的虎豹骑,在上官卫率的严刑拷打下,一个供出另一个,将王后安插在东宫的内鬼,全都揪了出来。
让元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东宫属官之中,家令最尊贵,她怎么会舍了大好前途,与王后勾结在一起呢?
第73章
玉娘凤娘出师不利,元焘却没有灰心,反而还勾起了满满的征服欲。
“哈哈哈,坤泽床上床下不是一个样子,越说不要,她心里就越是想要,口中执拗,身体却很诚实。”
身边的内臣顺着他,也笑道:“太女妃当着人的面,自然要矜持些,这会应该早就洗干净了,正在床上等着郡王。”
元焘命他取些折磨坤泽器具来,又轻蔑道:“那病秧子弱得跟根草似的,恐怕在床上也没什么力气,今晚就教太女妃尝尝乾元的滋味!”
他早就打定主意,不论萧八娘愿意与否,夜里都要去一趟东宫,好好抚慰八娘独守空房的寂寞。
方兰与刘先为了恐吓元祯,已经将守卫提前支开,元焘趁着这东风之便,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东宫,却在偏殿前遇到了拦路虎。
李大郎脸拉下来,宝刀一横,拦住他的去路:“郡王好雅兴,深夜不睡觉,竟来到东宫夜游。”
方家令不是已经买通虎豹骑了吗,李大郎等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元焘心中诧异,他胆大包天,竟舔着脸伸手弹了弹刀锋,笑道:“好俊的刀——李校尉,太女妃为王姊的事日夜忧心,本王是来劝解她的,还请李校尉不要从中作梗。”
李大郎的眼珠子快要瞪到地上,他高声道:“太女妃品性高洁,怎会私会乾元,还请郡王回宫,不要污了坤泽的清白!”
元焘有恃无恐:“本王若是不回呢?”
看时辰,他估摸着方兰那里已经得手了,他的好王姊,不是被吓死,就是要被方兰切断喉咙,伪装成癔症发作自杀。
美貌的萧八娘成了无主之物,那他就有资格染指。
李大郎闻言,眉眼狠厉,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剑拔弩张之时,东宫正殿出来几个执着明火的虎豹骑,其中一人单独往这里跑来,火把的火焰在东风中乱舞,声音如石破天惊般高亢:
“李校尉,家令方兰、尝食监刘先刺杀太女未遂,殿下怕偏殿也不安全,教你护送太女妃去正殿。”
“喏。”
李大郎点点头,正想驱赶衡阳郡王,哪知回头却扑了个空。
元焘听到刺杀未遂四字后,心肝俱颤,早就脚底抹油,偷偷溜走了。
“不好了,不好了,母后!”
连滚带爬,元焘猛捶慈安堂宫门,嫌宫人开锁太慢,他干脆翻上墙头,跳了进去。
急慌慌的呼救声把小憩等消息的高玉吵醒,她看了眼青铜漏壶,木质浮箭已经落到了预定的位置。
胡傅姆扶着高玉走出来,她责怪道:“出什么大事了,心浮气躁的。”
“母后,方兰那贱人刺杀失败了,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听他们言语,元祯正在揪咱们安排在东宫的奸细!”
高玉脸色陡然一变,心跳几乎停止,她握着胡傅姆的手冰冷颤抖,厉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元祯这段日子几乎闭门不出,除了烧香拜佛,就是贴符施咒,在仅出席的几次家宴上,也神思恍惚,脸色衰败。
据方兰说,她连太女妃都不肯碰了,还叫了群僧官围在床边打坐,这样走火入魔的人,怎么可能识破他们的诡计?
不过两瞬,高玉倒吸一口冷气,镇定下来,她恶狠狠道:“怕什么,方兰刘先与元祯有杀子之仇,不会交代出我们,其他人纵然想指认,也没有证据。”
元焘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堂中走来走去,英俊的脸庞扭曲成麻绳:
“不行,元祯去京口郡时,咱们在她的床边动了些手脚,万一被他们查出来,这不就顺藤摸瓜到咱们头上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高玉眸色阴沉,莹白珠润的手比作利刃,在脖颈处划了一下:“这不简单,那就杀了他们。”
“啊?!”
“你还想不想当太子!”
如今不是元祯死,就是他们亡,高玉看得可比儿子清楚多了,再犹犹豫豫的不动手,就要被元祯强占了先机。
元焘心痒痒,想到今夜没有吃到嘴的萧八娘,坚定的点了点头:“儿臣自然是想,都听母后的。”
高玉起身,抬高手拍拍他壮阔的肩膀,欣慰道:“好,不愧是我高玉的儿子,明日你一早就出宫,去找你阿舅和袁将军,教他们调动虎豹骑,后日分兵两路,围住国相府和仆射府……”
私自调兵?这不是谋反的大罪吗!
元焘越听越心惊肉跳,腿像筛糠般,在衣摆下抖了起来,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倘若事成,父王会不会——”
玉手挥下,像虎头铡凌然斩断头颅,高玉无情道:“到时你监国,就将他幽禁后宫,断绝水米。”
————
元祯的效率很快。
不过短短两日,当夜擅离职守的宫婢熬不住酷刑,又招出了三名宫婢,七名虎豹骑,并且将幕后主使一并供了出来。
一鞭子抽下,溅出一鞭子血,杜三娘逼问道:“你们说是受了王后的指使,可有证据?”
虎豹骑躺在刑车上,鲜血几乎要流尽了,他奄奄一息:“不曾,都是,是方与我们传话的。”
阴影中,推出来一辆四轮车,元祯微微沉着脸,用手指着缩在墙角的宫婢,她指到哪个人,杜三娘就把哪个人摘出来:
“他挨的打你们也看到了,方兰与刘先是如何装神弄鬼的,你们若是知道,就趁早说出来,孤也好给你们留个全尸。”
被摘出来的宫婢就要被绑上刑车,她的手刚沾上虎豹骑的一滩血,吓得腿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道:“奴婢都说,奴婢都说。”
杜三娘一条鞭打在她身边的刑具上,恐吓道:“还不快说!”
宫婢匍匐在地上,连哭带求道:“奴婢新春宫宴给殿下端汤,临进殿前,尝食监给了奴婢一张人偶米纸,教奴婢放到汤面上,这样殿下能看得着,摸上去的时候,米纸就化到了汤里,让殿下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从而在大王面前出丑。奴婢知错了,殿下,饶过奴婢吧!”
卑贱奴仆,竟敢如此戏耍自己!
元祯勃然大怒,脸颊激上不正常的绯红,她扯着琥珀念珠,压抑着怒火:“那么,床边的手,窗上的影子他们又是怎么搞的鬼?”
宫婢不敢说话,杜三娘见状,一鞭子抽下来,她身躯打颤,不得不道:“殿下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了。”
墙角里面的宫婢颤巍巍站起来,她道:“殿下去京口郡后,王后将东宫内的家具都换了一通,所以奴婢大胆猜测,许是他们在新家具里动了手脚。”
记录庭审的曹楚闻言,亲自回东宫寝殿,不大一会,她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拿了两块床榻的残肢:“殿下,臣将床劈开,果然发现了夹层,里面堪堪能容下一人。”
“家具的置换有王后的命令,人证物证俱在,孤倒要看看王后如何抵赖!”
萧夷光自步障后走出,她淡淡的瞥了眼偏房中新鲜的血迹,以及那群如惊弓之鸟的奴婢,轻柔的给元祯头上覆上条新的湿帕。
上官卫率拱手:“殿下,臣这就回殿中搜集物证。”
“不可。”
萧夷光疾步拦到门口,让她们不要白费功夫:
“王后心思缜密,这会子怕是已经找好了替罪羊,就算有奴婢的口供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刘先被父王着人带走后,只说出了他与殿下的私人恩怨,没有供出王后,就吊死在了牢狱中,妾想审讯的官吏里应是也有高氏的人。”
前夜元祯捅死方兰,又整治东宫上下,闹出的动静颇大。
天还没亮,元叡就知晓了这一切,得知长女多年的残废是因为有人下毒,当即劈了一张长案,声称要株连方兰、刘先的三族。
他先派人严刑拷问刘先,在望不到边际的重刑之下,刘先终于松了口,将前因后果交代出来。
入宫前,他与方兰是夫妻,两人的爱女方泽是宫中的医工,因郑王后的难产而陪葬。夫妻二人对带有郑王后血脉的元祯怀恨在心,所以就隐姓改名到了宫中做事。
方兰先聘到宫中做丹阳的奶妈,因为做事细致,又托人到了东宫给元祯当傅姆,一步步做上了家令,后来刘先凭着手艺,也在庖厨站稳脚。
恰逢元祯落马,趁着东宫兵荒马乱的时候,夫妻两人开始慢慢在元祯饮食中下毒……直到陈大娘子进入庖厨,让他们寻不到下手的时机。
至于幕后主使高王后,刘先则一字未提,或者说还未来得及说,就在这骨眼上离奇的自杀身亡了。
“可恶,真相都已经水落石出了,孤还是奈何不了她!”
元祯一把摔下额头上的湿帕子,正是满腔怒气不知向谁发之际,她瞥见苟柔正往屋里探头探脑,便没好声气道:“看什么看!进来回话。”
苟柔身子僵住,她望了眼萧夷光,神色极其不自然,走到元祯耳边轻声轻语的说了几句。
萧夷光冷冷看着,她看到元祯的怒火突然遏制住,下撇的嘴唇慢慢上翘起来,脸上闪过一丝喜意,不,那神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期盼。
“殿下,什么事这么高兴?”
元祯闻言缓过神,及时抿住双唇,让苟柔推着她出门,又示意萧夷光跟上。
走过清朗的月色,她们离开充满着血污之气的偏房,回到东宫正殿。
内有一身姿挺拔的宫婢,气度仪态端的不同,正不合规矩的立在殿中央,正盯着墙上悬挂的字轴愣神。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轴上的诗出自《诗经·郑风》,既是一首生逢乱世,思念品德高尚君子的求贤诗,更是首意味深长的情诗,表达了坤泽与恋人相逢时的喜悦。
字迹端庄娟秀,是萧夷光的亲笔,上面还有她的落款与私印。
两人情投意合后,萧夷光想起山野里风雨飘摇的黎明,这是让她最难以回首,却又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时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萧夷光深陷羌人的围追堵截中,她手持匕首,本欲玉石俱焚,是元祯适时出现,将她从羌人手里救下。
冰冷的无边黑暗由此透过一丝曙光,这场风雨也成为两人因缘的开始,于是萧夷光有感而发,写下了《诗经》里这首颇合时宜的《风雨》,并让人装裱挂起。
宫婢的视线停在落款处,双腿仿佛灌进了几千斤铅,听到身后有人进来,才勉强回神,回身向两人行礼:“见过殿下、太女妃。”
“谢七娘?”
第74章
算上大婚那日,萧夷光只见过眼前的女子两回,但谢七娘的容貌,她与元祯的旧情,还是如刀刻锤凿般,深深的印在了她的心上。
以至于伪装成宫婢的七娘缓缓转身的那一刻,萧夷光的心就猛的沉到了谷底,瞬间明白了苟柔的欲说还休,也清楚了元祯的脸色为何由怒转喜。
萧夷光似笑非笑的睨了眼元祯。
呵,真是情深似海啊,怪不得方才什么火气也消了,四轮车的轮子都快抡出了火星,原来是迫不及待的要见旧情人。
久不见七娘,今日猛然重逢,元祯发觉她消瘦了不少,心思不免百感交集,熟悉的感觉萦绕全身,嘴唇嗫嚅着,终究没有先开口。
她很清楚,两人已经回不到过去,甚至还因为谢济与江南士族的立场,隐隐站到了对立面。
谢七娘意识回笼,眼中便只有元祯一个人,顾不得行礼,快步走到四轮车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见额头有打湿的痕迹,下意识道:
“殿下最近可还有昏厥?发烧时骨头还痛不痛?”
元祯想起往日她施针时娴静的侧脸,不禁微笑道:“有太女妃在,孤一切都好。”
“……”眸间喜悦闪烁,熄灭在浓浓的痛意中,谢真一恢复了清冷的面孔,双手抬高过额,一丝不苟的行礼:
“妾谢真一,见过太女妃。”
“七娘不必多礼。”
萧夷光唇角噙上一抹笑,亲自推元祯到书案后,又斟了盏热茶,端到她手里,笑吟吟道:“你在刑房坐了一日,想必身子都冻透了,喝些热茶能暖和些。”
“好,阿柔,也倒杯茶给太女妃。”
见元祯口中回着话,手也自然接过茶,眼睛却还留在谢七娘身上,萧夷光的笑便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塞过茶,又捏住她腰间的软肉,左右扭了把。
“哈——”
元祯捂住腰痛呼出声,瞥到明月婢眸中不怒自威的深沉,忙咽下声音,眼眶盈满肉疼的泪花。
她们自然而然的亲密,根本不像宫外所传的妻妻离心。
最后一点希望在眼前破碎,谢真一敛去眸中阴郁,微微别过身子,嗓音淡漠道:“今日妾入宫,实为有要事告于殿下。”
元祯会意,遣走殿中宫婢,只听她道:“中夜时分,高大人带着几位将领拜访我阿娘,他们说殿下这几日遇到了刺客,王后明日要借着设宴压惊的名义,摔杯为号,将殿下就地斩杀。”
“不但东宫,袁右军在京中也埋伏下虎豹骑,等时机一到,就围住国相、仆射等人的府邸,逼迫他们手中的并州铁骑就范。”
听闻到此事,谢真一就立马让人牵马,趁着漆黑的夜色,亲自入宫通风报信,还好东宫卫率已经换成元祯的人,都认识谢七娘的面孔,若还由高氏操纵着,恐怕她连宫门都进不去。
谢七娘的丝履上沾满了雪,脸蛋也被冬风刮的泛红,明明说着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她的声调铿锵,毫不畏惧,道完高氏的狼子野心,又为阿娘脱罪:
“阿娘的政见虽与殿下不同,但她始终站在殿下这边,并无谋反之意,所以派妾来将消息通报给殿下,还请殿下及早拿主意,镇压叛军。”
自她声音落下,殿中仿佛陷入停滞。
元祯呼吸均匀绵长,眼神平静无波的望着谢七娘,捻着念珠的手停下来,似乎在甄别她话中的真实性。
还有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就要见血,谢真一淡泊惯了,也不由得为她着急,“殿下,妾说的句句属实——”
“你可知道跟谋反的人中,有多少虎豹骑的将领?”
“阿娘给我看过名册,这些人的名字妾熟记在心。”
谢真一惨白的脸上这才有点笑容,她走到缸架边,轻车熟路的抽出一副空白卷轴,摘下只狼毫小管,又吩咐苟柔:“烦请苟女史为妾磨墨。”
瞧她对东宫的了如指掌,差遣苟柔时的熟稔,好像在自己家一样。
东宫自广陵迁来建邺城,就算有王后的偷天换日,里面陈设的摆放大致就没有变过。
都说谢七娘从前是东宫的常客,保不准这里床榻案头的摆放,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萧夷光瞳孔微沉,紧盯着谢七娘随意拨弄笔管的手,面容上隐隐浮现一抹愠色,她一抬眼,眼神仿佛要把元祯单薄的肩膀刺穿。
元祯拿到名单,打眼一看,发现没有柳恒的名字,稍微松了口气,她交给上官卫率:“传信给卢将军,可以调兵马回京了。”
并州铁骑都到了长江以北,京中京外除了虎豹骑,哪里还有兵马?
谢真一眸中闪过疑云。
她本想劝元祯逃出建邺,但见这人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排兵布阵,好似早有预料,谢真一也安心不少。
不过,她一定想不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告密,其实是自己的自作主张。
为了元祯的安危,谢真一背叛了自己的家族。
破晓时分,谢真一由杜三娘护送回府,她缓步走到兵荒马乱的前院,拦住了召集部曲的阿娘:“阿娘,我有要事与你说。”
谢济身长玉立,眉目间文质彬彬,正张开双臂,让部曲在腰间缠一根暗藏软剑的玉带,见到小女儿,谢济软了软神色:
“你怎么还不走,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让你阿姊送你出建邺,等过了今夜再回来!”
“阿娘,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殿下她已经有所察觉了!”
前院嘈杂的人马顿时安静下来,部曲们停住系着盔甲的手,纷纷看向“口出狂言”的谢七娘。
战前扰乱军心,就是谢济不懂军务,也知道此乃大忌,她喝道:“住嘴!玳婢,快回你的院子去!”
江南士族与高氏眉来眼去,为了他们在江南的利益,决心拥护不再北伐的元焘为王。
谢氏作为江南诸族之首,大战在即,可不能自乱了阵脚。
谢真一不能放任阿娘去送死,于是强执了她的手,将人拉到了偏院的回廊。
不过一盏茶时候,几匹快马自谢府后门而出,去了与他们相好的几处府邸。
谢济眼中满是对女儿的欣赏,她道:“今日事了,我们谢氏就有了从龙之功,多亏了你能审时度势,等到殿下登基,阿娘就上书殿下,让她纳你做妃。”
谢真一不想戳破阿娘复兴谢氏的美梦,却也不禁苦涩的笑了声:“阿娘,她,她不会同意的。”
“怎么可能,如今殿下还没有后嗣,即便不讲你们从前的情义,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她也会充实后宫的,更何况还有谢氏在你背后。”
————
慈安堂后殿,等身高的铜镜前,元焘一层软甲,外罩一层锦袍,左右转了圈,他擦去鬓角的冷汗,又在胸口塞了只护心镜。
俯身在靴中藏好匕首,元焘跺跺脚,回身看到两只精美的金杯,环杯雕刻着的繁琐枝蔓,像极了两条凶恶的毒蛇。
左边的金杯被毒药侵泡过一夜,只要轻轻舔一口,就算是四百斤的水牛,都能被药性毒翻。
马上,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要切切实实的抓在手里了,所有的胆怯一扫而空,元焘狞笑一声,将托盘塞到桓三娘手里:
“你跟那病秧子有缘分,到时就由你去奉酒,好好给我记住了,左边有毒,右边没毒,右边奉给父王,左边给元祯。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在他面前,桓三娘的脸色淡的如同一杯白水,无意识重复道:“右杯给父王,左杯给元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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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设宴压惊,提前一日就将请帖送到了东宫。
据送请帖的傅姆说,到时大王也会赴宴,近来宫中有些不利于王后的谣言,他希望借此筵席,开解东宫与王后的误会。
元祯面上和气,心中冷笑不已,教人好生送走傅姆。
晚间,为白玉观音像上了三柱好香,元祯又在隔间静默祝祷了阵,从观音像里取出把利刃藏在腰间。
到了慈安堂,正好遇着元焘下步撵,元祯觑得他身形不似往日轻捷,整个人像是壮了一圈,便知他也是有备而来,便冷冷一笑,牵紧了明月婢的手。
这次晚宴凶险至极,不知道元焘他们在宫中埋伏了多少刀斧手。本来元祯不打算带着萧夷光,但是她坚持道:
“倘若妾不去,不仅王后会起疑,殿下也要分兵在东宫,岂不是更危险?”
于是两人就一起坐到了慈安堂正殿,听着元叡讲些家和万事兴的假话,食案下,萧夷光的左手攀上她的右手,传递着坚定的力量,不过谁也不敢动桌上的美味佳肴。
元焘见状,未免心焦,他脑筋一转,坏水咕嘟冒出来,开口让他最近刚得的小妾夏大郎去给元祯敬酒。
夏大郎袅袅娜娜,像空中的柳絮,一摇三摆的坐到元祯身边,丝毫不顾及太女妃的脸面,将酒杯凑到她唇边,娇滴滴道:“请殿下饮下此杯。”
元祯推翻他的手:“孤身子弱,不能饮酒。”
元焘在对面叫道:“大郎,若你劝不动太女殿下,孤可要罚你!”
夏大郎抛了个媚眼回去:“郡王想要罚妾什么?”
放下酒杯,元焘轻描淡写道:“罚你去死!”
话音刚落,一名虎豹骑闻声而上,一刀就将夏大郎的脑袋砍了下来。
夏大郎的尸首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鲜血已经溅了一丈远,不过两息,他“扑”的后仰,死在了地上。
元祯的脸也沾了大片血迹,她拿出手帕擦拭,冷笑道:“你就是杀光了殿中的人,孤也不可能喝一滴酒。”
他方才说的话都是耳旁风么?姐弟俩怎么还是剑拔弩张的架势!
元叡脸色如乌云般漆黑,一个侍妾倒不值得什么,他觉得自己这个阿耶的威势受到了轻视。
“恒奴,你阿姊前日刚受了一场惊,你这又是做什么!偏要将她活活吓死才肯安心?”
“阿耶,是儿臣思虑不周。”
元焘见好就收,挂上一贯的假笑,他亲手在两只金杯里斟满美酒,推了把桓三娘:“方才是儿臣冲动了,三娘,你亲自为阿耶与阿姊奉酒,权当是代我谢罪。”
这小子向来识趣,元叡瞧他比不会奉承的长女顺眼多了,于是面色稍霁,接过桓三娘的酒,一饮而尽。
服侍完元叡,桓三娘眸色平静,她走到元祯面前跪下,双手捧着酒杯举过头顶。
元祯不接,元焘没有发话,她就只能一直举着。
等了许久,元祯见桓三娘的手有些颤抖,不忍再折磨她,便接过酒杯,众目睽睽下却没有喝,而是放到了食案上。
“阿姊,连阿耶都喝了我的酒,怎么偏偏你不给我面子?!”元焘威胁她:“难道,阿姊偏要我再杀一个侍妾?”
听到他的话,桓三娘夺过酒杯,先饮了一口,然后又递到她唇边,道:“殿下,杯中无毒,您尽可放心。”
“啊!!”
元叡那边狂叫一声,捂着肚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珠子似乎要凸出眼眶,他一张嘴,还没等说出话,就吐了两大口黑血。
好像万千条毒虫在啃咬五脏六腑,元叡整个人都抽搐起来,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看到元焘的心虚错愕,心下什么都明白了:“竖子胆大包天,竟敢弑父杀姊!”
“阿耶不给我,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本该让元祯喝下的毒酒到了父王的肚子里,元焘不用想就知道是桓三娘搞的鬼,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他双目渐渐赤红,干脆扯下自己恭敬的面具,朝地上摔了杯子。
哪知两波人马一起拥到堂中,不同的是,元焘布置的精兵自后堂而出,元祯的东宫虎豹骑却是从堂外冲了进来。
元焘能把兵马布置在慈安堂,不用细想,背后定然有高玉的谋划。
冰冷的刺痛像牛毛细针扎进每一寸肌肤,元叡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身拔出佩剑,狠狠回身捅向正欲逃走的高王后:
“贱人,逃不了你!”
“啊!”
高玉悲号一声,心口已经被戳了个透,这一剑来的太突然,她站住脚步,颤抖的低下头,发现冰凉的剑锋自胸口而出,那剑在体内回转了一圈,搅破了绣着牡丹的精美缎袍,带出大股的鲜血。
她想用手去捂,想唤医工来止血,还想做太后,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手刚刚抬起就又垂了下去,高玉眼底出现几丝迷惑,睁着惊恐的眼倒在了地上。
这一剑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元叡还想拔出剑,可是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不仅口中,眼鼻都冒出不断的黑血。
他像狂风中的小树,摇了几摇,便倾倒了身子,如山般压倒食案,爬了几下,直直摔到元祯面前。
“阿耶,阿耶?”
一瞬间堂中死了两人,元祯顾不得安危,推出四轮车去搀扶他沉重的肩膀。
瞳孔一点点失去神采,元叡看着长女焦急的面孔,颤着手指指向自己的腰间,在血水中动了动嘴。
“阿耶,你要说什么?不,你先别说话,省着些气力。”
元叡四肢百骸都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的身体扭曲成弓形,像在火焰里扭曲的木柴,生命一点点的流失。
突然,他看到站立起身,面容淡漠的萧夷光,元叡眸中拼命聚起光芒,死死攥住元祯的手,似乎要把她的手指折断:
“记住,去母留女,萧八娘她,留不得!”
说罢,带着无限愧疚与不甘心,元叡虎目瞪大,发出一丝濒死的惨嚎,眼中的光消失了。
第75章
广陵王的手重重摔在地上,他一生三征鲜卑,平定南疆,历经大小战役五十多场,却不料英雄暮年,竟死在了王室内讧中。
伤心只是一瞬,元祯顾不得去细想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摸去,果然在内袋摸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铜块。
拿出一瞧,是虎豹骑的虎符。
那边刀光剑影,拼拼乓乓打了起来,角落里都躺下了几名重伤的士卒。
元祯高高举起虎符,将明月婢护到身后,为了占住正统大义,也为了扰乱对方的军心,她朗声道:
“元焘与高氏狼狈为奸,意图谋反,尔等不要受他蛊惑,只要放下刀剑,孤可既往不咎,留你们一条性命!”
虎豹骑的刀剑不敢停,心里却都起了嘀咕,高虢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来平定太女的叛乱,怎么虎符却又到了太女的手里呢?
大王是如何中毒的,他们不知道,可大王亲手杀死了高王后,每个人可都看着了。
高王后是衡阳郡王的生母,别不是郡王才是想要谋反的那个吧?
元祯的一席话起了作用,虎豹骑萌生退意,脚步不断向后退着,挥舞的刀剑也由进攻变为防守。
元焘狠狠瞪了眼她,退到较为安全的柱子边:“太女才是乱臣贼子,不一会袁超将军就要领兵平叛,孤劝你们——”
杜三娘恰好砍下一条胳膊,她刀尖一旋,割断了那人的咽喉,又趁乱捡起断臂,扔到了元焘头上。
堂外脚声攒动,“殿下,臣救驾来迟!”
高大郎带着高氏、谢氏等府邸部曲及时赶到,他见太女、太女妃周围只有几十人护着,眼看胜利在望,也想一逞骁勇,自背后抽出大砍刀,孤身冲进人群:
“元祯,受死吧!”
不料,刚踏出两步,一杆长枪穿过他的后心,将高大郎定在了原处。
谢济的长女谢简冷哼一声,展臂拔出长枪,一脚将他踹倒:“我等奉大王密令,前来捉拿叛贼高氏!”
江南士族不动声色,在入宫时队形就悄悄出现了变化,像只密不透风的大瓮,早就将高氏部曲全都围在了中间,看到谢简动手,如同得令一般,也纷纷抽刀拔剑,倒戈反击。
部曲们哪料到他们能突然反水,刀尖还对着元祯等人,后背就猝不及防的挨了阴刀,不大一会,前堂就堆满了高氏的尸体。
夜色茫茫,三万并州铁骑悄悄潜到了建邺城下,城楼上的守军发觉到不对劲,向下面扔了只火把,正扒着城头往下看呢,就被人拦腰抱起,扔下了高耸的城墙。
城楼上虎豹骑右军的人全被扔了下去,柳恒拿着元祯写给她的亲笔信,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她的心也随着起伏不定。
粗重的喘了两口气,柳恒一挥手:“打开城门!”
慈安堂前,高氏乾元,无论老幼,都被江南士族屠了个一干二净。
“江东鼠辈,背信弃义,等袁将军一到,就是你们的死期!”
遭到盟友背叛,元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在了脑袋上。他双目充血,反手拔出死尸身上的砍刀,用力掷向谢济的咽喉,却被谢简一杆枪轻轻松松挡了回去。
太女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谢济命部曲杀进慈安堂,自己迈着方步,义正言辞道:“我等对大王和太女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与你们这些乱臣同流合污!”
“杀!”
宫门外响起震天的杀声,几名守门的谢氏部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主君,虎豹骑杀进王宫了!”
怎的这般快?
刀剑不长眼,谢济边拉住女儿的后襟,教她躲在最壮实的部曲后面,边寻思也不知并州铁骑何时能来救援,光凭他们这些部曲,是抵挡不了虎豹骑几时的。
元祯并不慌乱,让上官卫率带着人且战且退,退到东宫固守,尽力拖延时间。
谢简拨开阿娘的手,踩过几个人的脚,挤到元祯身边,焦急道:“殿下。若要守着东宫,单凭我们这点人是不成的。”
众人掩护下,曹楚将下摆扎在腰带里,一把推起四轮车就往东宫跑,元祯先让杜三娘带着太女妃走在前头,才转头对跟跑在侧的谢简道:
“东宫庙宇里,孤藏了二百副强弓,到时取来,撑过半个时辰,援兵就到了。”
谢简还是不放心,但见元祯从从容容,连头发丝都妥帖的垂在脸侧,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回到东宫,元祯点起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炉上,心里默念三声:“佛祖莫怪。”
而后朗声道:“打破佛像。”
上官校尉举起石锤,一锤下去,削掉了佛像的半只脑袋,杜三娘攀上去看,又伸手在窟窿里摸了摸,一手抓起一捆利箭扔了下来。
商音偎在萧夷光身边,见源源不断的弓箭自佛像中搬出,不由瞪大双眼,惊讶道:
“太女妃,她们说这尊大佛五年前就搬进了东宫,那会殿下才多大呀,就能想到在佛像里藏兵器了。”
宫墙外的叛军将东宫团团围住,也开始往里头扔瓦片碎石,还有胆大的,爬上梯子在墙头露出了脑袋。
元祯却只稍稍抬眸看了一眼,纤细的指头拨着念珠,速度沉稳平缓,她甚至还有闲心弹去落在肩头的香灰。
厮杀之中,瞧着她神闲气静的侧脸,萧夷光几乎都有些着迷了,她夸道:“谋先事则昌,殿下虽然平日沉默寡言,心里却是有主意的。”
淋过一波箭雨,外面果然消停了不少。
元焘登上正对东宫的朱雀楼,他耳聪目明,一眼就瞧见里面的人在烧水煮茶,悠然得像外面的强兵不存在,差点气得摔下木梯。
他叫过高虢和袁超,痛斥道:“就是两万头猪,拱也拱进东宫了!”
袁超面红耳赤,当即下楼,叫人取巨木撞开宫门。
巨木在城墙根的仓房里,木头还没运来,并州铁骑就如神兵天降般,骑马杀进了王宫。
他们以逸待劳,又骑着快如风的甲马,砍杀这群疲累至极的虎豹骑就如砍瓜切菜,不多时,就从宫门口杀到了东宫外围。
萧恪在乱军中穿梭,她手起刀落,割下一男乾元的人头,举在手里:“元焘已死,投降不杀!”
“元焘死了!”
“衡阳郡王死了?”
消息传得很快,虎豹骑们攻不进东宫,也不打不过并州铁骑,只好扔下刀剑,躲到墙角去。
他们发现并州铁骑从身边呼啸而过,砍刀果然没有落到自己脑袋上,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兵器。
“先攻入东宫者,封万户侯!”
远处高氏还在鼓动大家抵抗,可根本没人心动,就算当天王老子,也不能为了权贵丢了命。
东宫门重新打开时,门边已经垒了半墙高的尸体,鲜血淌过水磨石板路,流成了小河。
萧恪摘下兜鍪,双目炯炯有神,大步踏着血河来到元祯面前,跪下道:“臣救驾来迟,东宫已不适合居住,请殿下移驾明光殿。”
身后谢氏等江南豪族也纷纷跪下,跟着喊:“请殿下移驾明光殿。”
明光殿位于王宫正中,外瞰前朝,内临后宫,是广陵王元叡从前的住处,也是江南诸州的权力中心。
————
国不可一日无君,南北世家在推拥王太女称帝一事上,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先前为元叡准备的仪仗,全都用到了元祯身上,不仅如此,为了尽快拿到从龙之功的封赏,谢济甚至还提议,要元祯提早一月登基。
元祯以孝道为名,推拒了去。
她先以太女的身份监摄国事,又派出使者,元叡崩殂的消息传到江南江北八州之地,要天下人为广陵王服丧一月。
八州刺史除了荆州、益州,其他六州刺史都先后入京奔丧,顺便向太女表表忠心,就连郑伯康也不例外,他把前线交给女儿,星夜赶到了建邺。
得知元叡之死的前因后果,他对着元祯又是一通埋怨,若不是看在她马上要登基为帝的份上,郑伯康能掀了桌子:
“阿舅都说了多少回,这种事不要自作主张,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下去见你阿母!”
元祯陪着笑,留他在京中参加登基大典。
郑伯康想了想,他怕江南豪族给元祯使绊子,也怕兰陵萧氏仗势欺人,自己家的孩子要当天子,他怎么也不放心。
于是答应下来,郑伯康又道:“这回来,阿舅给你送了个人。”
“是谁?”
“我的帐前将军,刘芷!”
提到这,郑伯康一脸肉疼,仿佛送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他瞪了元祯几眼:
“刘将军从陈留郡投奔到江州,说手中有你的荐书,我打开一看,才知道这根本不是荐书,而是你的讨要信。”
刘芷在江州与羌人第一回交锋,便斩了两千骑卒,缴获了八百匹好马。若是其他人来讨,郑伯康保准让她从哪来滚哪去。
可是,一看到元祯弱不禁风的身子,郑伯康就立马软下了心,别说人了,他恨不得把江州的山山水水都搬到建邺来。
虎豹骑左军随着高氏作乱,被元祯用雷霆手段整治了一番,正愁无将可领,恰巧阿舅便将人送来,她道:
“孤也不白要阿舅的人,就让刘将军领着虎豹骑左军去江州,戴罪立功后再回来。”
萧夷光的阿舅萧岧手握荆州、益州,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只遣使来为广陵王吊丧,顺便留下代他参加登基大典。
三月后,元祯在建邺登皇帝位,改元咸康,册太女妃萧夷光为皇后,追谥命丧羌乱中的先帝元景为哀皇帝,庙号思宗。
元叡没有做过天子,为维护自己即位的正统性,元祯赠他为景皇帝,庙号世祖,生母郑婉为宣献皇后,又移他们进宗庙供奉。
至于继王后高玉,元祯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命人抹去她在史书上的痕迹,再迁渤海高氏到交州蛮荒之地,不断打压,终大周一朝,高氏无一人任八品以上官职。
萧氏、谢氏、郑氏都有从龙之功,元祯封萧韶为兰陵公,照旧任左仆射,谢济为陈郡公,任司隶校尉,郑伯康为荥阳郡公,任侍中兼江州刺史。
国相萧智容为元祯出谋划策,也得到了长信侯的爵位,依旧做丞相。
她虽出身兰陵萧氏,但却能在南北世家中保持中立,只忠心天子一人,深得元祯的宠信。
妻子寿春县主因照顾过皇后,新帝登基后,不仅晋封为寿春大长公主,还额外得到了五千户食邑的封赏。
其余有功将领,元祯一一颁下赏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封陈郡公谢济的女儿谢真一为吴兴县主,并赏了座皇宫外的宅子。
联想到二人之前的旧情,人们对此安排议论纷纷。
第76章
咸康元年五月。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元焘蓬头垢面,几个月未修剪的指甲刮着地上的土,嘴里也低声咕哝些疯话。
他亲眼目睹了阿耶杀死阿母,自己又篡位失败沦落到阶下囚,精神如同决堤的大坝,再也无法理智控制。
关进地牢的当日,他凄厉的骂了元祯整整一夜,直到被塞了一嘴牛粪,才消停下来。
住在旁边牢室的是寻阳县主元纨,她突然攀住木栅,侧耳细细听了一遭,叫过狱卒:“外面奏起钟鼓之乐,是在干什么?”
狱卒正在吃午食呢,被她呼来喊去十分不爽,他用手背擦了下油腻腻的嘴巴:
“料你也不知道,今日是太女殿下登基的大日子,可不是要奏乐放炮庆贺。”
“什么?”寻阳失声道:“那个病秧子也能登基!”
狱卒刚咽下新帝赏赐的酒食,见她口出狂言,生气踹了脚木栅:“再胡言乱语,把你的牙给敲掉!”
填饱了肚子,他又从班房走进来,手中托着两碗盖着咸菜烧肉的麦饭:“便宜你们了,今日是好日子,也让你们跟着打打牙祭——”
两只碗扣到了地上,连饭带肉撒了一地。
狱卒退了几步,惊慌道:“不好了,班头,衡阳郡王自杀了!”
元焘畏罪自杀,元纨听闻,也一头撞到了墙上。当日正午,他们的尸体就被拖到乱葬岗暴晒,三日后喂给了坟头野狗。
至于元焘的姬妾,除桓三娘外,其余十多人都被赐了白绫,葬入乱坟。
桓三娘自请出家为尼,元祯应允了,但是为了以绝后患,她命人给元焘与桓三娘的独子喂了鸩酒,把尸体扔到长江里。
将孩子交给行刑官,耳边的啼哭声渐渐远了,桓三娘眼睛都没有眨,毫无留恋的回到房内,收拾起离宫的行装。
就算元祯不杀他,她也怕自己哪一日想起从前的屈辱,会亲手用枕头将这个孩子捂死。
清晨,春雨淅淅沥沥,几辆马车驶出宫门,一只纤手揭开车帘,最后看了眼这俗尘富贵,随车消失在朱雀大街的拐角处。
同桓三娘一起去西山寺院的还有广陵王的九个儿女,他们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刚会走路。
谢济连上三封奏章,以他们从前对元祯不敬为由,要将这些王子王女斩草除根,言辞颇为激烈。
元祯不忍骨肉相残,驳回了前两封,后来她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单单留下元叡膝下的坤泽,养在后宫,又命乾元出家。
这样一来,既断绝了他们勾结朝臣的路径,免得威胁未来自己亲女的地位,又能博个天子仁厚的美名。
……
解决完皇位的威胁,元祯深知若想在御座上坐得安稳,就要将兵权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于是她对江南现存的几支军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简单来说就是混编、合并。
元祯正式命萧子敬为衮州刺史,却夺了他对白袍军的控制权,放到了王三娘手中,又将白袍军编为京口卫左军,驻扎京口营寨,使白袍军的名号彻底消失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
至于并州铁骑,左右两军分别为卢猷之和萧恪统帅,为北伐计,也为了将卢猷之远远的打发走,元祯让他们驻扎到豫州去。
卢猷之不甘心,留在建邺,平日宫宴还能遥遥望一眼八娘,去了豫州,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萧夷光得知后,为了避嫌,也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就让李大郎去劝他:
“新帝登基,正是多疑之际,你若不走,她定然会借机拆散并州铁骑,交到别人手里。”
并州铁骑是南渡世家的根本,卢猷之千不愿万不愿,为大局着想,也只能踏上豫州的土地。
五月,羌人在江州占不到便宜,又见元祯称帝,江南数州牢牢绑在一起,于是就鸣金收兵了。
丝坊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桑蚕吐丝结茧,在丝工夜以继日的劳作下,丝帛陆续产了出来。
丝坊令黄娘感激萧夷光的举荐,特意挑了花样最为繁复的五十匹绸缎,托张十一郎带进宫,献给皇后做衣裙。
除了缎子,张十一郎还带了生丝熟丝,押了几十辆车子上路,元祯授他度支部员外郎的官职,要他在建邺将帛肆开起来,尽快为空虚的国库增添些进项。
北伐、养兵、安抚流民,哪里都需要用银子。
朱雀大街,人烟熙攘。
京口帛肆第一日开张,买帛送丝,买的多送桑叶桑枝桑葚,还能给剪裁成衣,用马车送到府里。
江南丝绸不多见,好丝绸更是少之又少,这边刚打出幌子,门口顿时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日中时分,一辆青蓬牛车缓缓停靠在朱雀街口,赶车的车夫高大结实,见帛肆店前还是人山人海,连过匹马的缝隙都没有,忙对车内人道:
“女郎、夫人,张郎君将帛肆开得甚是红火,咱们的牛车根本挤不进去。”
车内人微微吃惊,沉吟道:“改日再去帛肆,今日先出城去白马寺。”
“喏。”
车夫站上车辕,向后头跟着的仆役打了个手势,又坐下拉过缰绳,往青牛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青牛慢吞吞走出城门,在官道与去白马寺小道的分叉路口,它又一次停住了蹄子。
长满毛的三角耳朵动了动,青牛“哞”了一声,硕大的眼睛第一次充满了疑惑。
通往白马寺的道路宽敞平坦,昔日能容纳三辆大车并肩同行,今日挤满了清一色的骏马,就是新帝的卤簿,也看不到这么多红鬓如火的骏马。
红鬓马上的骑卒头戴兜鍪,身着软甲,背负横刀,手持青龙、白虎、白鹭等旗帜,腰杆挺得比旗杆还直。
遥望旗阵前,又有二十余匹黑马,上面坐着的是穿着蜀锦朱衣的乐伎,手牵金环缰,脚蹬牛皮靴,个个眉目清秀,出挑得像带着水珠的小白菜。
按常理来说,王侯出行的乐队演奏,通常以气势恢宏的各种鼓乐为主,例如大鼓、节鼓、饶鼓,但是这支乐队与众不同,人手一只小小的青铜特罄,打击出来的音乐比马蹄声还小。
杜三娘纵马前去沟通,好在这群人虽古怪,但还是讲理的,当即队伍由宽变细,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青牛停到白马寺前,低头吃起了路边的青草。
帘子揭开,一俏丽可人的婢女提起青色的裙角,先跳了下来,她从车内抱下位天真烂漫的小女郎,又取了马凳,伸手扶着一位着间色高腰襦裙的年轻女郎下车。
那女郎风姿绰约,相貌美得出尘,只是举止雍容闲雅,眸色又不威自怒,多了几分高不可攀,让人自觉垂下痴看的目光,不敢再多冒犯一眼。
小女郎的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刚落地就如糖稀般黏上女郎的腿,露出几颗小牙,甜甜道:“稚婢要八娘抱。”
萧夷光神色温柔起来,她浅浅一笑,果真将团子也似的稚婢抱在怀里,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那么粘人呢,嗯?”
马夫与仆从齐心协力,又从牛车上搬下一辆四轮车,车上人肩背单薄,用藕色大袖衫罩着身体,时不时还用手帕捂嘴咳嗽,似是一点风也不能见。
清风徐徐吹过,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千百个熬夜苦读的秀才,在头顶一块翻动书页。
萧夷光接过腰扇,遮着元祯的脑袋,免得她呛了风再咳个不停,抬眼却瞥到门前夸张奢侈的仪仗,不由一怔。
白马寺住持印光早就候在了山门前,她看到两人下车,连忙迎上去:“阿弥陀佛,两位贵人驾临山寺,贫僧有失远迎。”
元祯示意杜三娘推她入寺,又指着门外的仪仗,挑眉问道:“师父今日还有别的客要见?”
笑容一抽,印光捏住手中的檀木念珠,差点就要给年轻的天子跪下,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应付着元祯,再去接待别人呀!
“回陛——贵人,楚王殿下从豫章郡来到建邺,说要在小寺借住几日,贫僧知道贵人今日要来,就极力推拒,可那殿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将仪仗放在此处,人就——”
元祯依稀记得楚王元徽是惠帝幼女,为人颇有些放恣不羁,但从未见过她,于是饶有趣味的问:“她人去了哪?”
“殿下听脚商说朱雀大街新开了家帛肆,丝帛花样繁多,装修也端的气派,于是就撇了这么多人,带着两名部曲入城去了!”
“呵呵。”
元祯听了一笑,不再将这人放在心上,随着印光踏入罗汉堂,孔雀明王前已经摆好了香案,香烛贡品一应俱全,连案上的铜钹都擦得光可鉴人。
点燃三柱好香,元祯拜过,让人插进香炉里,又虔心祝祷,祈求自己的身子能早日康复。
等她睁开眼时,眉间略有些疲乏,印光堆着笑:“山庙备下了些斋饭,还请贵人赏光。”
白马寺的斋饭虽不如太真观,但它味道清淡,又善于用笋尖、菌菇、瓜果等簇成山水图,在冷盘中摆着,色香俱全,极合帝后两人的胃口。
好不容易摆脱沉重的政务,元祯本就打着吃斋、踏青,好好松懈一日的心思,于是点头:“有劳师父。”
她习惯性的偏头去看萧夷光,身侧却没了人影,于是问抱着稚婢的商音:“八娘去哪了?”
商音红了脸颊,为主子掩护着:“奴婢不知。”
元祯的眼光便瞥向杜三娘,杜三娘俯身低下嗓音:“陛下,皇后她去了二堂。”
二堂只有一尊送女观音的金像,香火很旺,方圆百里的百姓,只要生不下孩儿,都来这里跪求。
据说拜过后,灵验的不少。
两人成婚一年,结契也有半年的时日了,萧夷光却迟迟没有消息,前朝谢氏虎视眈眈,屡次上书要元祯充实后宫,她嘴上不说什么,想来心中也是着急的。
元祯胡思乱想,或许问题不在于明月婢,那自己要不要也去求拜一番?
屁股下仿佛坐了张针垫子,她很快否定了这荒唐的想法,若是这事传出去,恐怕前朝就不是催采选,而是要她择宗子过继了!
“着人催一催八娘,教她回来用斋饭。”
过了一盏茶时候,萧夷光才珊珊而来,在铜盆中洗净手,裙摆却也沾上了线香悠然的香气,将斋饭的清香都驱散不少。
元祯夹了一箸藕饼给她,即便知道她刚从观音像前回来,却仍下意识的问了嘴:
“方才去哪了?这么晚才过来——”
银箸停在半空,元祯抬头撞见明月婢似笑非笑的眸子,一副我不信你不知道的神情,她心里懊恼:这可怕的习惯!
第77章
萧夷光嗔而不语,盛了碗枸杞银耳汤,又舀了勺韭菜炒菌,全都放到元祯跟前,简单的几个动作,里头的意味不言而喻。
羞红可耻的爬上耳根,元祯低下头,一箸接着一箸,将食物全都塞进嘴里,原本清香可口的斋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哇呜。”
小手攥着特制的木勺子,稚婢对着冒尖的蟠桃饭美美的吃了一大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香甜多汁的山桃肉杂在碧粳米中,每一粒米饭都充满着桃香。
吃到这等好东西,稚婢自然忘不了最疼爱她的八娘,贴心地挖了一大勺,她抬高高手,非要萧夷光张口吃下。
萧夷光愉悦的咽下,摸着她扎着双丫鬓的小脑袋,夸道:“好宝宝。”
由于稚婢坐在两人中间,向上抬着头,自然能看到元祯味同嚼蜡的模样。
她一碗水端平,也大方的挑了许多桃肉,用自己的勺子聚拢,一块盛到元祯唇边,热情的劝道:“姨姨,你也吃。”
小孩子用过的勺子,萧夷光怕元祯嫌不洁净,于是主动搁过去碗青精饭,道:“稚婢乖,姨姨吃这一碗就好了。”
青精饭,也叫乌米饭,是糯米用南烛树枝浸泡后煮成,虽然有滋补气血,强身健体的功效,但颜色乌青难看,落在小孩子眼里,舌根就跟着泛起苦涩。
稚婢坚持道:“那个不好吃,这个好吃,姨姨吃稚婢的。”
元祯宠溺的笑了笑,将勺中蟠桃饭扣到青精饭里,两种米拔到一块,毫无芥蒂的吃了一口,感慨道:
“看见稚婢小小的一团,懂事又贴心,我的心比吃了蟠桃饭还甜。你我若是日后生的女儿能如稚婢般乖巧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
可是现在别说一个乖宝宝,连半个混世魔王都不见踪影。
元祯长叹一口气,咕哝了句:“也不知这小崽子什么时候能来,可教我好等。”
萧夷光挑了块笋尖放到稚婢碗里,话里含笑,悠悠道:
“何时能来?孟医佐要陛下每日撑拐在殿里走五个来回,你今日走了几回?怕是两回都没有,陛下不肯卖力,身子就好不了,若妾是那孩子,也不想要个惫懒的当阿娘。”
“我哪里懒?分明是孟医佐强人所难!”
元祯不服气,用银箸捡着米粒,每捡出一粒放在食案上,就给她数着孟医佐的一桩罪过:
“朕批了一日的奏章,手都累得直打颤,她倒好,搬了个挂着吊环的架子过来,非要朕拉着环做二十下起坐。若朕有那力气,就一口气批完奏章了,干嘛还要休憩?”
“还有前夜,阿柔连安神香都点好了,朕在床上等你沐浴更衣,她带了群宫婢叽叽喳喳跑进来,按着朕的腰就用竹片一阵刮,痛得朕像是剥了层皮!连翻身都不敢翻。”
“之前一次,尤其可恶……”
稚婢已经吃下了半碗饭,捂着小肚子打了个嗝,被商音抱出去看花。
元祯也没了小半碗饭,但都堆在了食案上,她愤愤控诉着:“本来前朝事务就多,又添个她来捣乱,朕有时真想将她发配到交州!”
萧夷光瞥了她一眼,让人抹净食案,重新端碗饭过来:“你敢将她发配出去,头不想要了?快吃饭!就是稚婢也没你能闹腾。”
登基后,广陵王留下的政务如山,元祯的身子本就弱,看久了奏章,头疼就愈演愈烈,并且由右额蔓延到颧骨,如同绷紧的带子绞着脑袋。
每到这时,只能快传孟医佐,让她两针扎下去,头上的痛苦能轻一大半。
“嘿嘿,说着玩呢,明儿我就升她做直长,让她一辈子留在尚药局。”
吃饱了饭,听着绿杨柳里的蝉鸣,暖阳暖烘烘的透过窗棂,元祯打了个哈欠,困意自心底生出,就让人铺开从宫中带出来的卧具。
商音等忙展开竹席,靠墙并排摆好两只玉枕,轻手轻脚的放下门帘退去,又揉了面团,着人去粘树上的鸣蝉。
元祯宽了外袍,又撸下腕上的念珠,躺倒在清凉的竹席上,清风自窗口吹进来,好似置身在竹香阵阵的竹林。
不大一会,伏在身侧的手就如竹林中的竹节虫,在席子上扭了扭,不老实的蹭上枕边人的腿。
“啪!”
清脆一声巴掌,元祯委委屈屈的缩回手,谴责道:“明月婢的身子也太金贵了,让我放一下都不许。”
瞧瞧,登基后这人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都学会先发制人了。
萧夷光阖着双目,翻了个身,不去理会元祯的胡搅蛮缠。
元祯摸摸鼻子,枯躺着也没意思,心里就极想再去摸一下,最好能搂着美人睡。
但是她又怕手上挨巴掌,思来想去,元祯静悄悄贴上明月婢的后脊背,在她耳后道:
“明月婢怪我不肯卖力,难道是对昨晚不满意?”
她兴致勃勃道:“昨儿我让杜三娘出去买了几本好册子,不如回宫就试试?”
佛门清静之所,动手动脚就算了,还说出这等污言秽语,嘴里简直就没个遮拦。
若是在宫中,怎么样都行,但在神佛旁边,还是有些忌讳为好。
耐心一点点磨光,萧夷光回身推了把她的肩膀,又将玉枕远远的挪到一边:“陛下若再不分场合说个没完,就把那册子跟旁人用吧!”
这句话起了效用,元祯不再幻想夜晚的美梦,而是紧张道:“好好,我不说了,睡觉,睡觉!”
身后人果然没了动静,不大一会,呼吸声也逐渐平稳。
萧夷光手攀着枕头,蹙起远山眉,在心底叹了口气。
许是没了广陵王的控制,外朝也无只手遮天的朝臣,元祯近来行事,颇为乖张,像是本性里藏着的欲望汹涌的猛兽,在慢慢苏醒。
倒也不是重欲好色,就是行为言语难免放恣了些,若她再懒于国事,可真就有了几分昏君的迹象。
前几日益州刺史萧岧进贡了一百位舞伎,他们经过特意的训练,都会跳一种彻夜不休的舞蹈,名唤凉州大舞。
伴着琵琶起舞,舞伎们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观看者置身其中,犹如醉心在绝美的画卷,甚至能忘掉呼吸。
元祯一看就着了迷,宁肯一夜不眠,也要看完舞伎们的献舞。观赏完舞蹈,就又马不停蹄的去上朝,等到下朝,人已恹恹得没了精神,过了好多日才缓过来。
即便如此,她仍乐此不疲,计划着哪日再教舞伎们跳一遍。
如此好玩的纨绔作风,简直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萧夷光常劝她关心国事,远离歌儿舞女,却没有效果,别看这人小事上对你百依百顺,一旦触及认定的事,九头牛也甭想使她回心转意!
她早就摸透了元祯的习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左右没出什么岔子,萧夷光也就只能随她了。
只盼不要耽搁了北伐就好。
……
一觉醒来,元祯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骨头缝咯吱咯吱响,她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不用操心空虚的国库,不用担忧临江而望的羌人,甚至连梦都不用做,只需要大睡特睡。
她坐起身,由宫婢们服侍,擦干了脸,重新系上革带,才发觉里榻没了人:“皇后去哪了?”
话音刚落,商音打起帘子,萧夷光微微低头,款款而入:“陛下,楚王殿下来了。”
高祖的子孙千千万万,论起来。元祯与楚王元徽的关系早就出了五服。
可因为有羌人乱华,绞杀宗室,所以长江之南的元氏藩王,除了远在益州的蜀王,就只剩下了楚王一人。
元祯对楚王十分重视,为了显得亲厚,她顾不得整理仪容,就让宫婢快传人进来。
门外应声走进一位容光焕发的女郎,她生有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平巾帻上罩着高高的白纱高屋檐,脸上涂了层恰到好处的脂粉,身穿莲花纹路的朱红大袖襦,犹如白壁雕琢的玉人,将素净卧室衬得发亮。
反观元祯,虽然姿容不输于元徽,但由于刚刚睡醒,发髻还松散着,领口更是压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显得无比散漫。
元祯后靠上凭几,打量了几圈这个素昧平生的堂姊,怎么看,都觉得她好像身毒国进贡来的孔雀,张大尾巴不知在炫耀什么。
“臣元徽,参见陛下。”
“坐吧,不用多礼。”
元祯和蔼的给她指了张胡床,江南刚定,宗室人丁凋零,听说楚王还没有成亲,元祯寻思了几位世家坤泽,打算许给她:
“楚王姊就藩豫章,距离建邺路程遥远,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吧。”
元徽毫不犹豫的答应:“臣听陛下的。”
答应的如此爽快,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要朕为她解决?
元祯正想刺探下江州的民情,便问:“楚王姊突然来建邺,是有什么要事吗?”
“有的,有的,臣听说萧八娘从长安逃出,被陛下立为皇后,臣与皇后自幼相识,所以特意赶来见她一面。”
元徽语气诚恳,眼神湿润得如同一汪春水,痴痴的停留在萧夷光身上。
刚抵达豫章郡,长安城破的消息就传到了江南,她失手摔了一只骨瓷茶盏,拔出剑就要赶去救人。
若不是有国相拼命拦着,将元徽关在房内,又上了几把大锁,恐怕她早就成了羌人的刀下亡魂。
直到元祯继位,元徽才从使者口中知道,新帝的皇后是兰陵萧氏的萧八娘,她既是心酸,又不大敢相信,于是忙带着人跑来建邺打算一探究竟。
“放肆,你的眼看在哪呢!”
元祯还以为她有什么大事,没想到自进门起,元徽半句话不离明月婢,目光也像搅好的浆糊,就差黏在明月婢的脸上。
她勃然大怒,婢养的,原来你是想挖朕的墙角!
第78章
猛然的一声怒喝,吓得元徽打了个激灵,抬眼看到元祯的满面怒容,以及八娘责备的神色,她心底闪过无限悲哀,不自觉站起身认错:
“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萧夷光与她襁褓中相识,眼看元祯起了贬斥之意,也生怕她如卢猷之一般,被发配到外地,连忙求情:
“妾听说楚王殿下得知陛下即位,就收拾行囊星夜赶来,还带了两百匹骏马,想要献给陛下。”
元祯面色稍霁,看向无精打采的元徽:“哦?是有这回事吗?”
寺院外的马匹毛皮溜光水滑,俊美的肌肉若隐若现,都是元徽穷尽心机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平日喂的是米麦,睡的是晒过三日的稻草,比寻常人家养的坤泽还金贵。
这些好马她打算送给八娘,还没等说出口,就让陛下截胡去,元徽性子混,心里不大愿意。
耐不住八娘一个劲使眼色,她又不敢明着顶撞元祯,只好应承下:“是的,这些马是臣特意为八——陛下搜寻的,若是用在陛下的卤簿里,定然威武不凡。”
看她这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说出的话能有几分真?
元祯心里不信,但天下大乱,两百匹红鬓骏马可不好找,她眼珠子一转,笑纳了:
“好,楚王姊有心了,不过用在卤簿未免有些大材小用,杜三娘,去告诉柳将军,朕为虎豹骑的骑卒寻了些好马,教她晚间来白马寺赶走。”
好端端的骏马,不能饰以金玉,喂以细粮就算了,竟然还要送到老兵手里磋磨?
果然,元徽攥紧胸前的衣襟,死死咬着牙,又是不舍又是肉疼。
她劝道:“陛下,您好歹也——”
您好歹也留两匹给八娘呀!元徽记得八娘最爱似火般鲜艳的红鬓骏马,肃杀秋日,万物衰败,她着一袭红衣纵马飞驰,能把半个长安城的乾元迷倒。
“咳咳咳,楚王想说什么?”
舌尖转了个弯,元徽及时挽救了自己的脑袋:“——好歹臣的马性子温顺,就是陛下坐上去,就是无妨的,陛下也留几匹御用,或是赐给身边的亲近人也好。”
元祯咳嗽完,瞥了眼端坐不语的萧夷光,冷冷道:“这个,就不消楚王操心了。”
好个风流不羁的楚王,一派怜香惜玉的模样,若真碰上养在深闺里的坤泽,恐怕就连魂都被她勾走了。
她爱怜惜谁就怜惜谁,若是敢染指自己的皇后,就算有人拦着,元祯也要让她去交州的瘴气里走一遭。
半响也没听见八娘对自己说句话,元徽垂下头,灰心丧气的不敢再言语。
她这一动,颈边腕上的玛瑙朱玉串质地轻脆,碰撞在一起,跟着泠泠的唱起歌。
目光朝那声音滑了一圈,元祯眼皮子跳了跳,想到楚王府的富裕,心底生出了个好主意,她关切道:“楚王进京,可寻好了住处?”
“臣打算先赁几间白马寺的房子,再慢慢寻买。”
住白马寺好,离皇宫远。
元祯提点她两句:“建邺天气与豫章郡不同,楚王若是安定下来了,合该进城重新购置几套新衣。”
元徽不明所以,傻乎乎落入她的圈套:“臣方才便去了朱雀大街,那儿有座刚开张的帛肆,花样料子都跟长安城里的差不多。”
“哦?这不巧了。”
元祯指着明月婢道,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那座周记帛肆,正好是皇后的产业,由皇后阿母府里的旧人打理,你若再去,让她给你划算些价钱。”
“娘娘,这是真的吗?”元徽眼睛闪烁着惊喜,看向萧夷光:“怪不得臣去看了,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呢。”
帛肆全权由张十一郎操持着,收入也要上交国库,只是里头的工艺是黄娘做主,怎么算得上是她的产业呢。
萧夷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又没法当众拆穿元祯,只好略一点头:“是。”
元徽高兴的吩咐随行的家令:“左右王府的乐伎舞伎也该换夏日的衣裳了,就全从朱雀街上的周记帛肆买吧。”
“楚王殿下与皇后青梅竹马,真是情义非同一般,就是朕看了,也有些吃味呀。”
元徽一掷千金为红颜,虽然这千金都落入了元祯的口袋,让她得了大便宜,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股醋味涌上来。
元祯故意握起萧夷光的腕子,将人强硬的拉到自己怀里,细细地在她后颈嗅来嗅去,感受到娇躯逐渐僵硬,轻轻一笑:
“朕有个疑惑,为什么皇后从未对朕说起过,你与楚王的事呢?”
房中的婢子见两人亲密无间的坐在一起,陛下一手环着皇后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腺体不放,俱不自在的羞红脸颊,或是低下头,或是借故打起帘子出了门。
唯有楚王的目光定在摸着纤腰的那只手上,看到八娘任由陛下环抱有些酸涩,但她眼底的光明亮,仍然没有熄灭。
楚王懵懂,不通世事,元祯这又是在吃哪门子醋!
萧夷光心烦意乱,按住她肆无忌惮的手,忍着怒火道:“陛下见好就收,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
“哼,连与自己的坤泽亲密都不许,朕这个天子当得有什么意思!”
元祯起了性子,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抱怨一句,干脆撒开手,还了萧夷光一个自由。
天气热,只抱了一会,汗水浸透了她里头的白练衫。
元祯命人摇起腰扇,舒舒服服的在凭几上换了个姿势,只见楚王又捧过一只彩漆的匣子,羞涩道:
“八娘在长安时最喜欢击磬,建邺城地处偏僻,也不知有没有合适的玉磬。”
“等等。”元祯叫停,她有些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落在明月婢淡然的脸上,口中问道:“朕怎么不知道皇后还有击磬的爱好?”
元徽忙纠正:“不只是爱好,八娘击磬的技艺出神入化,连天上的飞鸟也能吸引来呢。”
她深情款款道:“这是就藩前你送我的彩绘木磬槌,今日还给你,望你伤心无聊时,就敲敲玉磬,也好宽慰忧思。”
“也好,一了百了,还有什么东西赶紧还回来,日后也不必睹物思人,徒添伤心。”
元祯只知道明月婢有一手好字,平日爱鲜衣怒马,好精舍繁华,倒不知她对音乐也感兴趣,眼下却不是细想的时候,当即怪声怪气的插了句,她又对元徽道:
“皇后不会伤心,就算伤心,她也可以对朕倾诉,不必楚王操心了!”
元徽失了会神,似是方认清萧八娘已经嫁人的事实,她哽咽道:“只要陛下真心对待八娘,臣也就放心了。”
“……”
关你何事?你是她阿娘还是她阿母?
左仆射都没有分毫不满,你就在这里又哭又闹,好像自己真纳了一百个妃子,辜负了明月婢一样。
元祯怎么看元徽,都觉得不爽,当即命她抄写十遍《心经》,写好后拿到广陵王陵前供奉,以表孝心,总之这些日子能别进宫就别进宫。
抹去眼泪,元徽也不高兴,她这才待了一会,就看到温柔的八娘皱了好几回眉,可恶的陛下,仗着自己的天子威势,还一个劲的气她。
有元徽这个愣头青在,这个难得的旬休顿时变得不那么美好。
说好的踏青也不爱去了,元祯没有心情,还耍起了脾气,她连问都没问萧夷光一句,就让人收拾东西,立马回宫。
送稚婢回到左仆射府,牛车过了依旧人挤人的朱雀大街,踏上长长的宫道,元祯用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没有理萧夷光。
一想到枕边人将喜好瞒得严严实实,她要从别人口中才能得知,元祯就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那群纨绔就不说了,中间来了个卢猷之,可是与明月婢名正言顺订过婚的人,好歹将他赶到了豫州,如今又窜出个楚王,更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情敌一个接着一个,偏生他们都对明月婢了如指掌,衬得自己则跟个傻子似的。
虽说这等事不能等坤泽说,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但是明月婢从不沾手乐器,对自己欣赏歌舞也多有劝诫,言辞犀利到都想把乐府解散。
搞得元祯还以为她厌恶这些东西,自己听乐伎吹个笛子,也要偷偷摸摸的,哪能想到这人是其中高手,不仅教许多人听过她的音乐,还只对自己如此严苛。
倒反天罡!
牛车摇摇晃晃,两人并排坐着,膝盖不时轻轻碰撞到一处,元祯睨了一眼,双腿现在还不大利索,她就弯下腰,用手将腿抱到一边,不跟这人碰着。
摇着团扇的手停住,萧夷光抿了抿唇,扭身揭开青铜冰鉴,里面的冰块散发丝丝白气,中间有一缶,她从里面端出碗冰镇了的蜜冰沙。
两人都暗暗长吸一口气,压下百般情绪,然后异口同声道:
“陛下用些蜜冰沙。”
“皇后还给多少人敲过玉磬?”
含着服软意味的蜜冰沙正举在眼前,元祯愣住,脸上掩不住尴尬的神色,她轻咳一声,顺势接过了碗,舀了一大勺冰沙放在嘴里。
口中冰冰凉,面皮却像发起了烧,她一阵懊恼,明月婢像个没事的人儿,倒显得自己很在意,方才就不该说出那种话!
不留神,一块冰顺着嗓子眼滑了进去,元祯扶着车壁剧烈咳嗽:“咳咳咳咳!”
“陛下呛住了?冰沙凉,只吃碗里的红豆就好了。”
又来了,熟悉的束缚感像只大网般绞在身上,元祯感觉喘不过气,她脱口而出:“用不着你来管朕!”
第79章
建邺宫城规模壮丽,气势恢宏,顶覆五彩琉璃瓦,重檐歇山的宫殿气势雄浑,重檐攒尖则更像一把鱼肠利剑,直直刺破蔚蓝的天际。
宫门前庄严肃静,整顿后的虎豹骑承担起守卫宫廷的重任,她们身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容上的棱角坚毅,誓死捍卫着天子的尊严。
薄薄的蚕丝车帘后,在脸色大变的皇后面前,天子被按在车座上,倒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
若是可以,元祯真的想跳下车,可周旁没有人搀扶,一挪出腿势必要摔个嘴啃泥。
更不要说,她就是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无法与萧夷光的双臂抗衡,肩膀在这人的禁锢下,仿佛原地扎了根,动也动不得。
“陛下,张嘴。”
“唔,不!哇。”
勺子死死的抵住嘴唇,元祯刚露出条缝隙,就被她塞了一嘴的红豆沙。
上下唇瓣旋即又被捏住拉长,萧夷光眸光强势,将她抵到车壁上,大有元祯不咽就不肯松手的意思。
看朕今晚怎么收拾你!
元祯恶狠狠的嚼动红豆沙,转念一想,不成,这岂不是便宜了她,自己应该搬到书房去住,让明月婢孤枕难眠去!
嘶,书房里的胡榻又硬又窄,元祯掂量掂量比冰片还脆的腰,又打起了退堂鼓,凭什么自己睡书房?不如把皇后赶过去。
反正明月婢没事就爱骑马打球,或是拉几石的强弓射箭,身子强健,在小榻睡个几日也不亏了她。
冰沙上面的红豆顶只有两勺的分量,在萧夷光的威逼利诱下,转眼间就见了空。
搁下只剩冰沙的碗,萧夷光松开手,又贴心替她理了理方才挣扎凌乱的交领,温柔的语气里似有责怪:
“陛下早这般听话,不就好了。”
这个女人,又开始装傻了,总爱给你一棒子再塞个甜枣,或许晚上还会主动求欢,然后对核心矛盾闭口不提。
来回都是这几个套路,元祯摸得门清,当即哼了声,掀起车帘向外叠声催促:“阿柔,阿柔,步撵来了吗?备两台。”
自元祯登基后,苟柔也擢升为宫廷女侍中,可以说在后宫,她的地位在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帝后回宫,苟柔率领着宫婢早就迎候在门口,只听车里传出些暧昧不明的声音,车驾也摇摇晃晃,她忙带全体宫婢齐齐后退一步,生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这会不应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吗?怎么还要备两台步撵,各走各的?
苟柔眉间浮现不解,她禀道:“陛下,步撵在北宫库房,着人跑步去抬,也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备好。”
她们在南门下车,特意让人去取步撵分乘,不消一日,帝后不和的消息就能传到宫外。
元祯想到左仆射,还有明月婢身后的兰陵萧氏和并州铁骑,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日就算了,扶朕下车。”
明月婢是左仆射的眼珠子、心肝肉,平日隔三差五就托曹楚、商音等往宫里送东西,大到奇珍异宝,小到瓜果蔬菜,就没有她不送的。
若让她知道了此事,定会指使朝中大臣上书劝谏,真真能管到两人的被窝里面,让元祯堵心又语塞。
不划算,不划算。
回到明光殿,元祯换上隔汗竹衣,外面罩着京口丝坊上贡的朱色交领罗衣,坐在盆装着的冰山前面,还是一直嚷热。
“若是能在附近的介丘山上修座行宫,夏日带着人马去避暑……”
如今朝中的将作大匠是南渡北人徐景明,出身建造世家,门第不算高,但因世代在长安居住,所以也与萧氏有扯不开的渊源。
元祯故意将话只说了一半,便去瞧明月婢的脸色,想看看她的态度。
萧夷光手持玉柄团扇,给她轻轻摇着,听到元祯的畅想,眉头一皱:“陛下若是嫌热,就让冰人冬日多储备些冰块——”
“天下未定,国库空虚,就是朕也不能乱花银子,去修那劳什子行宫。”
元祯料到她要劝诫什么,便替她都说了出来,又顿了顿,凑到明月婢身边,奉上甜言蜜语:
“这些道理朕都知道,不过,你我间就只能谈家国大事吗?我也想学高祖皇帝对武德皇后那样,为你建一座翠微台呀。”
话里的爱意都能捏出水了。
萧夷光哪能听不懂,她如玉的脸颊飞上粉红,低眼佯装恼羞,用扇面的流苏轻轻扫了元祯一下。
元祯看了眼殿里,见宫婢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眼睛一动也不敢动,满意的点点头,伸手脱下了自己的竹衣。
没了这层阻隔,元祯将人彻底搂进怀里,明月婢也顺从的倚上她的肩头,两人静静依偎着,感受彼此的呼吸,心里都品尝到了丝丝甜蜜。
脸颊被明月婢的发丝勾得痒痒的,元祯深深嗅了口若隐若无的海棠花香,犬牙蠢蠢欲动。
早日攒好钱,再哄得明月婢高兴,就可以建行宫了,元祯暗搓搓的想,若是再有什么阿猫阿狗出来碍眼,她们就躲到行宫去,教他们找也找不到。
还要让明月婢在行宫给自己敲玉磬,不止玉磬,她会什么,就要给自己表演什么!
炎炎夏日,两人贴了不到半刻钟,周旁身上都在升温,就像泡在水里一样,只好又暂时分开。
一名宫婢提着紫陶茶壶走进来,给她们一人倒了杯淡褐色的茶汤。
元祯见她手脚干净麻利,脸却陌生,问道:“你从前在哪里做事?朕从没见过你。”
宫婢不卑不亢道:“奴婢贱名英娘,一月前进的宫。”
“她是寿春姑姑府中的婢子。”
萧夷光刚入主后宫,宫城中的宫婢足足有两千多人,可她身边唯有商音信得过,左思右想下,就把从前寿春府上伺候过她的英娘也招进了宫里。
她解释道:“苟侍中随你去了前朝,后宫商音自己独木难支,妾就向寿春姑姑讨了她来。”
元祯点头:“你与寿春姑姑都看好的人,想必也是十分好的。”
先前的玉娘凤娘还有胡傅姆,都是出身王后宫中的恶奴,一个比一个刁钻刻薄,给明月婢留下不小的阴影。
元祯登基后,就立马命人捉拿了所有恶奴,随着袁超等叛臣一起腰斩在了菜市口。
前番往事如云烟飘过,她缓过神,为了逗萧夷光发笑,端起茶汤牛饮一口,故意赞叹道:“都说婢子类主,皇后蕙质兰心,连手下宫婢泡的茶也余香绕舌。”
听到夸赞,英娘抿唇笑,她虽机灵,但也没有胆量在元祯面前撒谎,如实道:“陛下,这盏香薷饮祛暑解表,是尚药局送来的,奴婢不敢抢功劳。”
“哦?那是孟医佐送来的?”
英娘回想:“吴兴县主入宫与孟医佐探讨医术,听闻御驾回宫,特意煎成这壶香薷饮,送来为陛下和娘娘解暑。”
“原来是……谢七娘送来的茶?”
英娘道:“正是。”
糟糕,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看到明月婢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元祯恨不得咬断舌头,把先前的话一块吞进去。
尴尬之余,听闻七娘还在关心自己,元祯也不免想起从前的情谊,又是感动,又是苦涩。
心里茫茫然,好似缺了一角,连清香的茶水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日论功行赏,司隶校尉谢济屡次在众人面前夸赞七娘的功劳,希望能将女儿送进后宫:
“陛下春秋鼎盛,中宫却无所出,不如广开采选,及早诞下后嗣,也好抚慰先帝在天之灵。”
江南诸族串通一气,也纷纷跟着进言。
左仆射为大局着想,虽没有开口制止,但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脸色极其难看。
元祯相信,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纳妃之意,左仆射肯定连眼睛都不眨,毫不犹豫的就将明月婢抢回家。
最后还是七娘出面,化解了这尴尬的时局,她主动说自己暂无嫁人的意愿,又向元祯求了一座宅子做封赏,从谢府搬了出去。
元祯感激她,又觉得对她有愧,于是按着对功臣的封赏标准,也封七娘为县主,准她出入尚药局,钻研医术。
萧夷光也吃了口茶,品了品七娘的手艺,嗔了元祯一眼:“陛下若想效法高祖,就先学一学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高祖戎马沙场十几载,称帝后也不设后宫,身边唯有武德皇后一人作伴。
两人孕育了三个孩子,恩爱到白头,至今坊间的话本还流传着她们的佳话。
元祯从小听高祖和武德皇后的故事长大,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心情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不留神就做了负心人,连茶都不肯喝了。
楚王再怎么痴缠,只要元祯不允许,她就进不了皇宫半步。
可谢七娘不同,她出身谢氏高门,莫说尚药局,就是寻常宫宴也有资格参加,若特意下旨不让她来,倒显得皇后刻薄善妒。
好在明月婢虽幽怨,但不喜翻前账,提点过也就过去了,到了晚间,态度依旧温柔细致,为元祯修剪烛花,还催着早些安置:
“妾早一日怀孕,陛下在前朝的压力也就能轻许多,不是吗?”
滚进床榻,衣衫落到床角,元祯搂着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材,有心想弥补,却发现明月婢也格外热情,甚至在结契后,反客为主的欺压到她的身子上。
第80章
咸康二年。
朱雀大街,旗幡如云,市肆罗列。
较之中原的兵荒马乱,在元祯的励精图治下,江南少起兵戈,百姓能安居乐业,东西市的贸易也日益红火。
不仅中原的商贾弃长安奔建邺,就连身毒、琉球、东瀛等国的商队,也顺着江南四通八达的河流,来到建邺做生意。
他们租赁屋舍,出售异国货物,带来的香料、鱼珠、昆仑奴很快就卖给了世家豪族,赚得盆满钵满。
一个姓张的官吏主动找上这些异国商贾,经过讨价还价,商贾们决定买下他帛肆里的丝绸,运回本国进行售卖。
在酒肆中,双方签订了契约,这笔买卖帛肆虽说让了商贾们一分利,但他们一口气买了十艘船的丝帛,张十一郎细细算了算,比帛肆三个月的收益还多。
他心里高兴,借着酒意,当即买了他们两名最强壮的昆仑奴,表示要送给宫中的贵人取乐。
二楼上,纨绔子弟们酒宴正酣,一郎君满面酒红,摇摆不稳地推开隔窗,教清风吹散面上的酒意。
他向下一瞥,正好看到张十一郎与高鼻深目的商贾走出酒肆,满面笑容的告辞。
“这不是张郎中吗!”
过去一年丝坊、酒坊相继开业,张十一郎使出浑身的本事,为国库狠狠赚了笔银子,又趁着职务之便,不时给宫中进献奇珍异宝,已经从员外郎升做了郎中。
在一起南逃的世家子中,除了陈大娘和顾七娘外,他算是最得圣宠的一个。
自视清高的纨绔们自诩出身高门,看不惯他这副劳碌阿谀相,有人挤过来看,从鼻子里哼了声:“昆仑奴?张十一郎这是又得了好东西,想要贡给中宫了,哼!”
长了个酒槽鼻子的郎君给自己斟着酒,幸灾乐祸道:“陛下身子不适,不是已经罢朝半个月了吗?他刚从京口郡回来,不知道建邺城里的事,这遭怕是要扑空了。”
“不会吧。”穿红衣的郎君眉间还带着稚气,他连忙道:“昨日我听我阿耶说,积下的奏章批复下来了,看这样子,陛下是有了好转。”
酒槽鼻子郎君不屑道:“你阿耶见过几份奏章?我阿叔在御史台,他说陛下身子孱弱,从前批红的笔迹虚弱无力,近来的批复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却有了筋骨。”
窗边的人惊骇:“你是说,是有人代陛下批红?”
众人的眼光都瞄过来,酒糟鼻子越发得意,他伸了个腰,含含糊糊道:“这大逆不道的话,我可不敢说,不过,皇后的阿母魏夫人,可是有名的书中圣手,想必是有些家传渊源的——”
“既然陛下处理不了政务,张十一郎入宫也是去见皇后的?”
“何止一个张十一郎,虎贲中郎将李大郎,中书侍郎顾七娘,还有……”
酒槽鼻子吸了口酒,故意吊起他们的胃口,等众人一再催促,直到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神秘道:“之前被赶回豫章的楚王,你都知道吧?她被召回建邺了!”
“知道,知道,快说!”
众人在朝中都有人脉,听说过一些宫闱秘史,据说楚王爱慕皇后,日日进宫与她探讨丝竹,陛下不悦,去岁就将她赶了回去。
新帝登基后,常携皇后临幸宫宴,他们这群纨绔借着父辈恩宠,有幸见过皇后的绝美姿容,真真是倾国倾城,风流尔雅。
回到家里,这群乾元的半边身子都还酥着,也懂了什么叫做一见知君即断肠,所以对于楚王被赶回封地的事,他们个个拍手叫好。
“陛下与皇后成婚两年,至今膝下无所出,怕出意外,宗庙不保,就想要立楚王为皇太姊,可是啊,皇后她不同意。”
酒槽鼻子道:“你们想,若是楚王即位,萧氏哪还有如今的风光?所以皇后想了一个妙招,开始与宫外的乾元来往密切。”
有人长嘶一声,不可思议道:“她想要偷天换日,借人生子?!”
众人不禁想,陛下不喜楚王,那楚王会不会也是皇后的入幕之宾呢?
倚着窗边的人笑道:“若是生出个黑炭,那可有好戏看了。”
这是在暗讽张十一郎买昆仑奴的事,若是皇后来者不拒的话,保不准真能生个小昆仑奴。
众人面上浮现了然的神情,一块笑了起来。
没笑多久,阁子的门被顶撞开,“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私下污蔑皇后!”
许多虎豹骑涌了进来,负责维护建邺治安的羽林中郎将曹楚站在门口,她面色铁青,让兵卒将人全部拿下,要以大不敬罪名论处。
酒肆里卖酒的胡姬见了,忙上楼通禀:“县主,曹将军来酒肆捉人了。”
这家酒肆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脱离谢氏的吴兴县主谢真一,她房中的窗子大开着,正下头就是那群纨绔的阁子,能将他们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谢真一剪着玉瓶里的花枝,落下的残枝剩叶铺满长案,她云淡风轻道:“无妨,是我命人报的官。”
胡姬不解:“可他们的酒钱还没有付。”
“酒钱与陛下的声誉相比,孰轻孰重?”
放下剪子,谢真一嗓音严肃:“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若是今后再有人在酒肆里传播谣言,诋毁陛下与皇后,不必给我顾忌酒钱,立即报官。”
“喏。”
胡姬刚想退出,又见谢七娘拿出帕子擦净手,“肆中酒不多了,陪我去一趟周记酒坊,再买几车那里的桑葚酒。”
“喏。”
周记酒坊只卖坛酒,并不散卖,往来的客人除了他们开酒肆的,就是建邺城内的世家大族。
县主偏爱去这家酒坊,胡姬曾听县主府的家令说,周记酒坊与朱雀街的周记帛肆是一家,它们的主人大有来头,不过到底是什么来头,家令就不肯说了。
————
椒房殿。
宫婢们打起珠帘,厚重的药涩就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将迎面走来的萧夷光罩得严严实实。
不论闻过多少次,商音和英娘都难以接受里面又闷又燥的药气,她们不约而同的停止用鼻腔呼吸,踏进门的步伐也略有停滞。
萧夷光玉莲步稳,路过一座鎏金铜镜架前,甚至还站住了脚步,端详着容貌,扶了扶发髻上素色的玉簪。
铜镜边摆着几抬高足隐几,以及桃木芯的四足手杖,都是匠人按元祯身高专门制成的。
在生病前,她就已经能自己扶着隐几,从殿内慢慢挪动到殿外,眼看隐几可以逐渐过渡成拐杖了,又生了这一场如山倒的大病。
真是天不遂人愿。
整理好妆容,萧夷光碎步拐进步障,第一眼便看到苟柔俯着身子,用丝帕蘸水,正轻轻擦拭着元祯脸边的汗。
“陛下还是虚汗不止?”
苟柔直起腰身,先点了点头,又竖食指在嘴唇上,示意她元祯尚在熟睡。
元祯睡睡醒醒,听到耳边有明月婢的声音,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事,于是强撑着睁开眼,细若游丝道:“可是皇后来了?”
罗帐边挂着的香囊动了动,萧夷光坐到床边,拿起自己的手帕揩去她人中里积蓄的汗珠,轻柔道:“陛下,进些参汤再睡吧。”
参汤有大补元气、回阳固本的良效,理论上说,最适合元祯这样气血俱虚、汗流成注的病人饮用。
元祯想说参汤是日日喝的,却也不大见效,但她又怕明月婢听了忧虑,于是勉强笑道:“好——你日中过来,外朝是不是生了事?”
有元祯的默许,这几日的奏章都是萧夷光代笔,她没有邀功,而是谦逊道:
“有国相等一干忠臣能将在,朝中一切都好。妾倒是还有件喜事,想要告诉陛下。”
元祯被搀扶着靠在隐囊上,虚弱的笑笑:“哦?什么喜事?”
今日的明月婢,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一派风姿月态的模样,仿佛将殿外夏日的生机都带了进来。
她看了,不仅心情莫名好上许多,就连沉重的身子,都感到越发轻盈。
“九娘带着并州铁骑,已经抵达江州,与卢猷之合兵一处。京口卫的八万兵马,也在司马将军的率领下,进驻衮州,只要粮草一到,就能分兵夹击中原。”
“好,好,好。咳咳咳。”
元祯一激动,连说三个好字,她呼吸太快呛了口风,又剧烈咳嗽,直到参汤端过来,才压下胸口的震动。
眸中闪烁着喜意,萧夷光也扬唇一笑,恐怕全建邺城中,除了阿娘,她是最希望北伐的人。
过去两年里,萧氏的本家、姻亲有不少人冒死逃出中原,渡江投奔阿娘,可他们都不清楚阿母的消息。
屡次的失望,让萧夷光转而将希望寄托于北伐军,她有一种预感,阿母就藏在长安的某一处,正等待着她来解救。
“今日的奏章中还有一事,需要陛下决断。”
元祯心情很好,嘴唇也慢慢染上血色,她问:“什么事?”
“楚王殿下上书,想要陛下从西山寺院修行的弟妹中,择一人立为皇储。”
萧夷光见元祯的脸色由晴转阴,大为不快,就劝道:“楚王素来玩世不恭,却能有这样的担忧,想来陛下的病已经惹得人心惶惶。陛下若是不愿,妾就驳了回去。”
“哼,朕的家事,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元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她拉过萧夷光的手,深深叹息:“不是我不愿意立储,只是教他们继位,你该何去何从?皇后、太后,都不合适。”
作为同辈人,新帝不可能尊萧夷光为太后,更不会容忍她永远戴着皇后的凤冠。元祯一死,她的处境会非常尴尬。
萧夷光凄然一笑:“陛下都走了,妾还在乎那等虚名浮利做什么?去西山寺与桓三娘作伴便是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