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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给病弱太女A后

    第81章


    许是被药性催晕了脑袋,听到明月婢愿意青灯古佛,度过余生的一刹那,元祯心中竟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自己驾崩,有萧氏的权势在,明月婢要想效法前朝惠帝的皇后,在宫禁中豢养几个面首,操纵几桩国事,是轻而易举的事。


    ……


    旋即,她抿紧了嘴唇,为这种想法感到不耻,自己怎么能怀疑明月婢的真心呢?


    眼下最大的忧患,应当是她们无女,家国后继无人呀!


    “咳咳咳,我不忍心你去那种地方。”


    元祯从隐囊下摸出一条细长的匣子,“我已经命顾七娘起草好了诏书,任楚王为宗正,留她在建邺,等再过些时日,就给她赐婚。”


    “陛下是想过继楚王的孩子?”


    “唯有这样做,你才能继续留在宫中。”


    为了给明月婢留条后路,元祯可谓劳心劳神,特意将顾七娘招床边,自己口述,让她将旨意逐字写下来,又亲自校对了一遍。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疲倦揉了揉眉心:“我属意萧丞相的小女儿萧娥,唔,你与她相处过时日,觉得这桩亲事是否可行?”


    就目前的时局来看,让楚王与萧娥结合,再过继她们的孩子来给皇后抚养,既能巩固皇室的权威,还能赢得掌握重兵的萧氏拥护,这项安排算得上十全十美了。


    倘若楚王不是心有所属的话。


    于公,萧夷光亦赞同下一任天子身上流着萧氏的血,于私,她又觉得楚王不会情愿,到时能给元祯捅出大篓子,便道:


    “陛下思虑周全,只是怕楚王她不会满意。”


    元祯敲着木匣,明知故问:“让她娶谁她会满意?”


    萧夷光眼睫颤了颤,垂眸不语。


    “咳咳咳,丞相与大长公主同意,便由不得她,等孩子生下来,就再把她赶回豫章,省得让朕心烦。”


    美人对坐在咫尺间,元祯的目光一点点勾勒她的螓首蛾眉,停留在朱唇榴齿上,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心尖像被羽毛抚过。


    似乎罗帐里的药气也淡了些,她嗅了嗅,总觉得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海棠信香。


    轻笑一声,元祯伸指勾起明月婢的下巴,拇指擦过她的唇角,沾上一抹朱红的口脂,看着她莹白的耳垂染上绯红:


    “朕心意已决,就这么定了——生了这么久的病,我也好久不闻丝竹声了。”


    如今她生病,正是郁结于胸的时候,萧夷光便没有劝诫,纵容道:“妾去传乐伎。”


    “不用她们,正巧张十一郎最近从中原买了一套玉磬,让人抬来,你亲自敲给我听听吧,明月婢。”


    萧夷光抿了抿唇,嫣然笑道:“好,妾去准备。”


    她顺手捞起木匣,打算教李大郎送去中书省,颁下诏令。


    走到宣室殿,萧夷光掂量着手中的木匣,发觉它格外沉重,便启开一瞧,见里面赫然躺着两道诏书,不由怔住。


    一道上面的红封写着楚王,另一道却干干净净。


    踌躇片刻,她抬头四望,见内臣宫婢都立于殿外,便徐徐展开诏书。


    诏书的字迹飘忽,是元祯的亲笔,她在重病中仍对朝政放心不下,连忙加封了郑伯康为右仆射,兼任兵部尚书,命他星夜回建邺辅政。


    至于江州刺史的位置,则给了他的女儿郑銮。


    不仅如此,广陵王元叡膝下还有两位庶出的坤泽,分别被元祯封为建安长公主和彭城长公主。


    建安长公主较为年长,已年满十四,也被元祯赐给了郑銮做正妻。


    朝中原就有萧氏谢氏两家争锋,郑伯康进京,江州势力也会紧随其后的渗入,加上元祯的眷顾,定会对其他两家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卷起诏书,妥帖封好,萧夷光依旧让李大郎送到中书省。


    宣室殿的御座后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十七州舆图,由牛皮黄纸制成,将大周的每一条河流山脉都蜿蜒细致的描绘出来。


    萧夷光徐步走至舆图下,手指迷恋的划过每一座城池,这锦绣江山,倘若真的交给楚王的孩子,再由郑氏摄政,她会甘心吗?


    英娘手持托盘:“皇后娘娘,为您击磬的衣裳已经备好了。”


    玉磬音色高雅,为了与之相衬,宫婢们备下的都是清淡素雅的襦裙。


    “我记得上个月丝坊令刚进贡了一条曲裾素纱薄裙,薄若蝉翼、轻如云雾,将它也拿过来吧。”


    那件纱裙皇后曾试穿过一回,英娘服侍时,偶一抬眼,隔着薄纱都能看到衣下细腻的肌肤,以及……裙子轻若无物,颜色浅淡到像是什么都没有穿。


    “喏。”


    许是皇后想讨陛下的欢心吧,英娘想到什么不该想的,脸颊顿时烧起来。


    打发走臊红脸的英娘,萧夷光又冷声吩咐商音:“告诉孟医佐,若能尽快寻到好法子医好陛下,就升她为直长,但若陛下在病榻缠绵过七日,她这差事就不必做了。”


    陛下受了风寒,派人到处寻找孟医佐,几乎将整个建邺城翻遍了,都没有见到她人影,皇后无奈,只能教其他医佐为陛下看诊。


    过了两日,孟医佐才出现,进宫看诊时还神情恍惚,魂不守舍,这才把陛下的病情耽误了。


    商音为她捏了把汗,“奴婢这就去说。”


    她出门就去了外朝,到尚药局去找孟医佐,结果里面碾药的药童说:“孟医佐前日就没来。”


    “今日不是她当值吗?”


    药童赤白的双脚滚着药碾子,笑道:“她告假了,还是丹阳长公主府的人帮她来请的假。”


    莫不是丹阳长公主也生病了?商音有点糊涂,叮嘱药童:“孟医佐一回来,就教她来椒房殿找我,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可不要忘了。”


    自元祯生病后,怕过了病气,两人分榻而眠。


    当天夜里,萧夷光击完玉磬,没有走,而是褪下了身上的衣裙,露出曲裾薄纱衣裙,被留宿在了椒房殿。


    被子高高隆起,汗水打湿了鬓发,颈后的腺体被狠狠咬住,萧夷光侧躺着,手指攥紧了丝被,身子也随之颤抖。


    软绵绵的依偎在臂弯里,她品尝着快感的余韵,思绪却逐渐清晰起来。


    元祯既许她太后之位,又诏书要郑伯康进京,显然是她为提防萧氏功高篡位留下的后手。


    孩子降生后,说不准元祯还会命丹阳长公主监国,内宫倚重公主,外朝仰仗郑氏,彻底教自己徒有太后之名,而无太后之权。


    萧夷光理解元祯对萧氏的忌惮,不过,既然过继宗子,就不免要受控于郑氏和丹阳,所以天子之位,还是让自己亲生的孩子来坐比较妙。


    ————


    次日清晨,椒房殿宫婢鱼贯而入,持扇的持扇,端水的端水,俱低眉顺眼,伺候着昨夜承恩的皇后娘娘梳洗。


    她们的手脚格外的轻盈,只因商女史在外面耳提面命过,陛下没有上朝,依旧睡在帐中,若是谁一个不留神,将她吵醒,那就发去掖庭好好学学规矩。


    正当大家伙忙得热火朝天时,沉重的脚步声踏进椒房殿,随着而来的还有又长又用力的吸鼻声。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连带铜镜里的皇后眉间都闪过一丝不悦,她拨开梳发宫婢的动作,瞥向门口,却惊讶的发现孟医佐的双眼肿成了杏核。


    身上的官衣皱巴巴的,孟医佐表情木讷,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双腿不打弯的行走,像是刚从百年老坟里挖出的僵尸。


    “你昨日去找她,她也是这幅样子?”


    商音迷茫的摇摇头:“娘娘,昨儿孟医佐告假,说是与丹阳长公主在一处,奴婢恰巧没见着。”


    提到丹阳,萧夷光挑着花钿的手一顿,心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宫内宫外,关于丹阳好泽风的风言风语并不少,萧夷光也略有耳闻,听说她不仅喜爱坤泽,还朝三暮四,府里养了七八个姬妾,仍不断在外沾花惹草。


    这几乎算得上皇室丑闻了,大家都守口如瓶,只瞒着陛下一人,生怕她气急生病。


    因多年习修武艺,丹阳身姿英挺,举手投足自有潇洒气度,她的容貌光艳逼人,若是笑起来,两颊笑涡霞光荡漾。


    有此良人在前,甜言蜜语再加重金讨欢,就是神仙也很难不陷进去,更遑论孟医佐了。


    把过脉,萧夷光示意她来到侧殿,先问了元祯的病情。


    孟医佐稍稍打起精神:“陛下是让风寒勾起了陈年旧疾,只要服下臣合的丸药,倒也不是大病。休息个三五日,陛下就能重新练习行走了。”


    萧夷光蹙眉,她心疼元祯这几日遭受的病痛:“你既然有好药,怎么前些日子不呈上?”


    “这,这。”孟医佐心思混混沌沌,寻不出辩解的理由,只好跪下,长叹一口气:“臣有些私事,顾不得合药。”


    趁着她恍惚,萧夷光单刀直入:“丹阳长公主抛了你,又看上了哪家坤泽?”


    像一药杵拍到脑袋上,孟医佐震惊的僵住身子,怕毁了丹阳的闺誉,她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定,只能摇头。


    萧夷光压着怒火,温柔的嗓音蓦然拔高,带了几分疾声厉色:


    “真不像话,竟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你不在,若是陛下出个好歹——英娘,教顾七娘去传旨,禁足丹阳长公主三月!”


    孟医佐心口一痛,明明昨夜,她恨不得左拥右抱的丹阳去死,今日听到皇后要禁足,她却根本狠不下心,哀求道:


    “皇后娘娘,都是臣自己渎职,跟丹阳殿下一点关系也没有。”


    商音疾步踏进来,在萧夷光的耳边轻轻道:“娘娘,李大郎说宫外……”


    萧夷光的眸色如同入冬的湖面,慢慢聚起寒意,只听了半句话,她就打断了商音:“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


    第82章


    胡姬一路小跑进酒坊,将银囊拍到桑木柜台上,气喘吁吁道:“快,给我们酒肆送一车好酒过去。”


    擦着酒坛的仆役回头去看银子,一眼瞧见胡姬身后清丽出尘的谢真一,他陪着笑脸道:


    “哟,怪不得枝头喜鹊叫,原来是县主来了,实在不好意思,酒坊这会没酒啦。”


    “胡说,你这前堂大缸里,不全都是酒?”胡姬催促道:“少跟我们废话,酒肆里客人还等着呢。”


    仆役闪过一分不自然,双手一摊:“张郎君将酒全卖啦,坊里的酒都有主了,今日不开不了张,县主您过几日再来吧。”


    走出充满酒香的酒坊,胡姬忿忿不平道:“县主,我刚刚还看见运酒的车驶进后院呢,怎么可能这会就没酒了。”


    “八娘,你好狠的心……我不同意!”


    一声嘶吼从酒坊后院震了出来,惊起柏树中的十几只乌鸦,它们盘旋在空中,翅膀扇起羽毛草屑落到两人的肩膀发髻上。


    胡姬从嘴里吐出一根羽毛:“呸呸呸!晦气。”


    八娘二字勾起了谢真一敏感的神经,她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后门,寻思一会,教胡姬去别家酒坊买酒。


    “县主,您不随奴婢去嘛?”


    次次到周记酒坊,都有县主陪着,胡姬这是头一回自己买酒,还有些忐忑。


    谢真一笑了笑,替她拂去耳边的浮尘:“也该磨砺磨砺你了,日后,我还有大事要托付给你呢。”


    胡姬听了,眼睛笑成弯月,嘱咐谢真一要早早回去,就揣着银囊走了。


    人前脚刚走,酒坊后院便走出一名穿着月白长衫的女郎,她赌气的拽下腰带上的酢浆草结,一把掼到地上,靴子也在泥地里踢踢踏踏。


    刚走出后门,女郎就又扭头回看,脚步也变得拖泥带水,生气归生气,模样似乎还是非常不舍。


    这不是楚王吗?


    是谁敢在周记酒坊的后院跟她吵架?


    谢真一闪到柏树后躲着,只见说时迟,那时快,李大郎带着队威武不凡的虎豹骑从窄巷子里钻出,将楚王五花大绑的塞进马车。


    车轮卷起的尘嚣悠悠然落下,门口已然空无一人,仿佛方才绑人上车只是谢真一的幻觉。


    院门卡着的铁将军吱呀乱叫,一双绣着牡丹花的丝履缓缓踏出门槛,谢真一睁大眼睛,指甲也紧紧扣进柏树粗糙的树皮里。


    这婀娜多姿的身段,妩媚明艳的容貌,与楚王在周记酒坊私会的人,除了皇后还有谁?


    她目不转睛,看到萧夷光神情有一丝不忍,怅然若失的曲身,从泥水里拾起那枚酢浆草结,如珍宝般用手帕包好。


    这时,窄巷子又走出了两名布衣大汉,都是乾元,后面那个眼冒凶光,前头的皮笑肉不笑,都威武壮实,上前拱拳:“皇后娘娘日理万机,今日终于有功夫见我们哥俩了。”


    他们额头的血管突突乱跳,壮硕的肌肉似乎要从圆领袍里胀出来,一看就是练家子,谢真一怕人察觉到她,不敢再看,忙用柏树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只听萧夷光开口,嗓音倒没有什么起伏:“你家大人可好?”


    “好,都好,只是太挂念娘娘,茶不思饭不想,所以派小的们来问安。”


    “进来回话。”


    三人走进后院,也不顾及乾坤之别,将门重重关上,咔哒着还上了锁。


    良久,谢真一踉跄而出,压抑着内心翻腾的情绪,她扶着树干的胳臂紧绷着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原来那些纨绔说的都是真的。


    先是楚王,又有那不知真面目的大人,萧八娘,萧八娘,你仗着自己的椒房专宠,擅出宫禁,私通乾元,到底背着元祯在宫外养了多少面首?


    真是可笑,元祯的真心,自己视作魂牵梦萦的珍宝,知道不能日日见她,就顶着胡姬疑惑的目光,常去她开办的帛肆酒坊睹物思人,活得像一个可怜虫。


    可萧八娘呢,却把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心当成低贱的草芥,拿来百般糟践。


    不,她绝不能容忍这种负心负义的人继续留在元祯身边。


    谢真一咬碎玉牙,凌然转身,朝着久久未回的谢府走去。


    酒坊后院,商音聚精会神的守在前后院的二门处,生怕有人不长眼的闯进来。


    “回去告诉阿舅,教他不要轻举妄动,如今,不是起事的时候。”


    皮笑肉不笑的汉子根本不信:“刺史大人麾下有精兵十万,等朝廷与羌人开战,兵马都陷入中原,就是造反的大好时机,为何不能起事?”


    院中摞满大大小小的酒坛,每一坛都灌满了上好的桑葚酒,浓郁的果酒香气像微风里的沙尘,就算屏住了呼吸,也能寻着空子钻进鼻腔。


    萧夷光的脸色如乌云盖顶,她轻摇着团扇,酒气渐淡,也驱走了心头的焦躁,使眸色渐渐冷静。


    “有江州的玄甲军做屏障,就算阿舅想要从益州、荆州出兵,也无法长驱直入建邺,对峙的时间一久,远征羌人的京口卫回攻,阿舅拿什么守城?”


    汉子显然对大周的兵力部署十分熟悉:“京口卫由东而西,远水解不了近渴,无需畏惧,再者说,并州铁骑可握在咱们萧氏手里,到时两面夹击,玄甲军支撑不了多久。”


    “近来陛下对各地军马多有调动,远远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萧夷光见他顽固不化,清冷的嗓音里透着隐隐不悦,她警告道:“阿舅若是执意而行,定然讨不到好果子吃。”


    汉子咧开嘴,将此行的真实意图说了出来:“皇后娘娘是陛下的枕边人,难道您也不知道大周的布防图放在哪里?”


    萧夷光在袖底蜷起手指,不论是玉玺,虎符还是布防图,都放在宣室殿的暗阁里,自从京口郡软禁后,元祯便对她不设防,甚至现在她身上就带有打开暗阁的钥匙。


    但无论如何,阿舅已有司马昭之心,她是绝不可能教布防图外泄的。


    “后宫向来不得干政,我从哪里知道?”


    萧夷光将自己伪装成久处深宫的坤泽,一问三不知,遮掩道:“我身边到处都有陛下的眼线,就是今日出宫,也是借着阿嫂产女的名头出来的。”


    阿舅占据荆州、益州,称霸西南,阿娘也在朝中位列三公,还掌握着并州铁骑这一支精兵。一旦阿舅起事,放在外人眼里,他们萧氏就是打着里应外合的主意!


    倘若教元祯得知……明明是六月酷暑,萧夷光却仿若跌进了寒冬的冰河里,四肢漂浮着,头脑也有点儿昏,完全失了力气。


    只要阿舅执意谋反,密室里的阴谋,就迟早会暴露出来,到时她就算长了一百张嘴,解释自己已经诚心悔过,要与阿舅割席,元祯也不会相信。


    命运真是不可捉摸,谁能料到,那时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万全之策,如今竟成了悬在脖颈上的一把刀。


    “皇后娘娘可要思忖好了,一旦刺史大人起兵,您与左仆射不肯带并州铁骑响应的话,就会立马被陛下的人捉住,兰陵萧氏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萧夷光的喉咙动了动,里面像吞进了把浸透了黄连汁水的蛾眉刺,前所未有的苦涩与痛苦一块袭来,几乎要将她这个内心素来强大的人击倒。


    “我都明白了,你们先回去等候,不要轻举妄动,若有消息,我教底下人的来传信。”


    两名汉子互相望了望,心里闪过不屑,萧八娘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是个坤泽罢了,每每提到陛下,她眸中的哀痛便多几分,显然是落入了情网无法自拔。


    这样儿女情长是做不成大事的,说不准还能拖了他们的后腿。


    眼看左右无人,眼冒凶光的汉子威胁:“这件事关乎萧氏全族的身家性命,皇后娘娘若敢将消息透露出去,就莫怪我们对陛下和左仆射下手了!”


    ————


    日落西山。


    萧夷光踏着绯红的暮光回到椒房殿,在侧殿换过衣裳,走过廊心墙,偶然瞥见西边火红的天际,不由驻足远望。


    金黄的圆日藏于薄纱般的云层下,悄无声息的西沉,带走白日烈火烹油般的余热,就如同鲜花着锦的萧氏,眼前看着风光无限,谁知道这面子下隐藏着的危险,比将要来到的黑夜还要令人头皮发麻呢?


    阿舅那里……


    萧夷光沉吟,就算阿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她也必然是要无条件的站在元祯身后的,当务之急,是先叫停北伐,调集兵马防守西南。


    可该如何同元祯坦白这一切呢?


    她还会继续信任自己,相信兰陵萧氏吗?


    ……


    一只手重重的拍在她的肩头,似是强迫般,粗鲁的抓起萧夷光肩膀的衣料,又将她拽进怀里。


    “放肆!”


    谁人敢这么大胆?


    萧夷光惊怒交集,刚想唤虎豹骑将人拿下,转眼却瞧见元祯的笑脸,正眸色柔和的看着她,身子便软了下来。


    “陛下这是大好了?”


    “嗯呐,吃过孟医佐的丸药,感觉头脑清醒不少,下午还看了几分奏章。”


    元祯占有欲颇强,旋即又疑惑:“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第83章


    十一日前,阿嫂王遗姜顺利诞下她的长女,今日大办宴席,萧夷光闻听消息,便向元祯求了恩典,出宫观礼去了。


    萧琼是去年才升的秘书监,从会稽正式搬到了建邺城居住,按理说小辈降生,又不是左仆射做寿,萧夷光本不需要大费周章的出宫。


    只是清晨那两名汉子托了人,竟曲曲折折的将萧岧谋反的消息送到她眼前,萧夷光听完商音的通禀,指尖直接按碎了银盒里的胭脂。


    若她素来没有个主意的,听完这等诛九族的谋反大罪,恐怕头皮就立马就麻了半边,或是跪到元祯床前请罪,或是干脆卷了布防图携母姊出逃,投奔益州。


    萧夷光只慌乱了片刻,便洗干净胭脂,稳住心神去侍奉元祯用早食。


    等到寻了由头出宫,萧夷光眸色逐渐镇定起来,她知道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了阵脚。


    首先阿舅那里只能安抚,萧恪和卢猷之已经率军渡江,与羌人黏住,总要想法子调些兵马回防,才好跟他撕破脸。


    其次楚王和萧丞相小女的联姻不能中断,萧丞相对元祯忠心耿耿,又与兰陵萧氏本家的血脉疏远,她不能让阿舅的事连累到她。


    于是瞒着元祯,萧夷光亲自去劝说元徽,料到元徽不会同意,所以她又暗中布置下兵马,将人直接抓回楚王府软禁,只等大婚日送进洞房。


    做好这一切,收敛起对元徽的愧疚,她才重打精神,面见阿舅的使者。


    “外甥女的名字可起好了?”


    元祯饶有兴致的问,若不是生了这场病,她还真想白龙鱼服,一块去凑凑热闹。


    “起好了,是阿娘给起的,单字弼,萧弼,是个坤泽。”


    “坤泽好哇。”虽然出身皇家,元祯却没有非生乾元不可的迂腐,她摆开萧夷光来搀扶的手,坚持自己用拐杖慢慢挪回殿中:


    “稚婢终于有玩伴了,唔,改日将她接进宫来住几日,免得秘书监她们忙着照顾萧弼,疏忽了她的感受。”


    越走步子越慢,元祯的汗从额角沁出,流经眼角滴到石砖上,终于挪到了特制的胡床边,当即丢下两只拐杖,一屁股坐了上去。


    膝盖、脚踝就像生了锈的锁芯,十几年的旧疾,哪能治个一两年就健步如飞?


    元祯没有气馁,先前连感觉都没有,如今都能绕椒房殿一圈,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可以骑马了。


    胡床上头有条横梁,梁上挂着两条麻绳编的环,怕绳子粗糙,明月婢还特意让人在外裹了圈丝帛。


    她上抓着绳环,用力抬起腰腹,做了十个起坐,由于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薄衫,松松垮垮的袖口就顺势滑落到肩膀,露出小臂上线条分明的肌肉。


    晶莹的汗珠挂在发梢,顺着元祯白皙俊美的侧脸滑下,落入半敞的交领下,打湿了锁骨若隐若现的弧形。


    目光从锁骨挪向流畅优美的肌肉,萧夷光想起昨夜春宵,病中的元祯撕碎了那件纱裙,就用这双结实有力的胳臂将她……她眸色暗了暗,感觉嘴里有些发干。


    见元祯撒手绳环,累出满头大汗,却还要扶着高足隐几练习行走,萧夷光端了碗紫苏膏给她:“陛下要劳逸结合,用点补汤吧。”


    元祯正口渴,吃了一大口,抬头见她抿嘴笑,便问:“你笑什么?”


    “妾……只是在想陛下对稚婢那么贴心,若是今后当上阿娘,孩子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宝宝。”


    “那可不。”元祯坐回胡床,得意的看着自己貌美如花的皇后:“我还给她找了这么漂亮聪慧的阿母,她以后照镜子的时候,就偷着乐去吧。”


    听到她这样夸,萧夷光从宫婢手中取过一只银匙,不声响的就着元祯的碗舀了勺紫苏膏,慢慢品着味道。


    眉头舒展,萧夷光忍笑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祯见她高深莫测,忙道:“怎么回事?”


    “怪不得陛下方才嘴那么甜,原来是紫苏膏里头加了蜂蜜。”


    “咳,我说的都是实话。”元祯脸红了,越发坦诚:“再说了,我还以为你吃到苍蝇了呢。”


    萧夷光按着她的肩膀,腰都弯了下来,正想尝尝这抹了蜜的小嘴,听元祯这么说,不禁怒道:“……不解风情!”


    今天的元祯似乎要将不解风情贯彻到底,她收回暂放在明月婢手中的玉玺,批复了几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件,甚至还见了三两个大臣,好好完善了前线的部署。


    明月婢也就北伐的调兵遣将说了些什么,好似是劝她不要急功冒进,需留兵后守,她心觉不然,但也好言好语的敷衍过去。


    元祯乐于当一位善于纳谏的明君,在军国大事上也不是不容明月婢进言,但至于用不用,就是另一码事了。


    回到椒房殿,元祯洗浴过身子,又连喝了三杯蜜水,这才心满意足的躺进床榻:“今夜见了左仆射,朕安慰了她许久。”


    那两个使者又去找阿娘了?


    萧夷光尚站在罗帐外,手中端着的烛台都差点落在地上,她还没想好如何跟元祯坦白此事,语调竭力平静:


    “哦?阿娘在宴席上还好好的,怎么不到半日,就要烦陛下安慰了?”


    “你这话倒不对,对待左仆射,怎么能用烦字?”


    元祯唏嘘不已:“说到底,还是羌人做的恶,这段日子我没有上朝,便教左仆射讲讲并州铁骑的近况。一提到北伐,她眼中便含着泪,若不是丞相拦着,左仆射都想要随军出征,亲自找回魏夫人。”


    原来是这样,萧夷光松了口气,她将烛台放置在床头,又在帐中悬挂了元祯送她的那颗夜明珠:


    “大凡乾元成亲,都是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阿娘阿母不同,她们在元日看灯时相遇,是真正的相爱相知。阿娘来到建邺后,就一直没有再娶,想必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将阿母找回来。”


    元祯点头,突然兴奋的一拍手:“这不就是你我吗!咱们在船上定情时,身边也没有父母媒妁做主,可还不是走到了一起,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佳偶呀。”


    若是真的,那就好了,萧夷光苦笑,可是那日船上的表白,是自己为了救阿母的主动献身,根本算不上定情。


    现在就算后悔百遍,也为时过晚,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一般,她忙背过身装作修剪烛花,忍住鼻腔中的酸涩,不敢对上元祯那双情真意切的眸子。


    明月婢没有反应,元祯心中生起疑云,她道:“要睡觉了,你掌灯做什么?”


    “我,我从明光殿带回几本你平日爱读的书。”


    拉开抽屉,萧夷光犹犹豫豫,她一咬牙,就将几本灰皮册子拿了出来。


    “什么书?”


    元祯支起胳膊肘,翻身一看,脸闹得通红:“一派胡言!我、朕平日最爱读的是《春秋》!”


    “可是妾遍览架子上的书,只看到这两本卷了边,余下的书页都好好的。”


    萧夷光带着春宫册坐到床边,手指拂过她袒露在中衣外的脖颈,沿着白皙的锁骨滑动,隐隐有向下的趋势:“在妾面前,陛下还掩饰什么?”


    至亲至疏妻妻,元祯可不这么想,她身为天子,被人发现在处理国事时看春宫册,总觉得丢了面子。


    萧夷光随手翻开一页,惊讶道:“这一页褶皱最多,原来那罗延喜欢妾跪着——”


    “够了,不要说了!”


    元祯劈手夺下春宫册,向地上使劲一摔,又捂住双耳滚到床内侧,像蚕蛹似的将自己包裹起来。


    丝被外,萧夷光看着大蚕蛹,无奈的叹了口气,她拾起春宫图册,又吹灭了灯烛,然后拉了拉元祯,见她纹丝不动,便道:


    “妾的每一寸身子,陛下不都看过抚过了吗?怎么还装成这副模样,显得妾在逼良为娼似的。”


    帐内那一团还是没有动静,萧夷光的目光克制又复杂,拉过自己的锦被盖着,也怕她闷着自己,幽幽叹口气:“是妾多言了,陛下不要拿妾的错误惩罚自己,要罚就罚妾吧。”


    姜太公钓鱼,是在等周文王上钩,而元祯捂在丝被里不依不饶,则是在等明月婢让步,听到这无奈的叹息,她狡黠一笑:


    “真的由我来罚?”


    推开被子刚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下一刻元祯的唇瓣就被吻上。两人都刚沐浴过,水汽氤氲着海棠花的信香在帐内爆炸开,一下一下的勾人魂魄。


    黑暗里,明月婢的衣衫落到腰部,果真倚着春宫图册,跪坐到床榻上,像是在无声的引诱……


    呻吟声低低的传出罗帐。


    结契后,元祯胳膊酸痛,脑袋却晕晕沉沉,快要醉倒在她的脖颈里。


    “明月婢,你压着我头发了,能向外面躺躺吗?”


    怀抱着软如泥的美人,元祯发根被压得有点紧,她大胆提出要求。


    自己下面还痛着呢!这死人光顾着自己舒服,没消停几刻就哼哼唧唧。


    还好萧夷光本就心存愧疚,想要弥补元祯,于是就忍下去扭她耳朵的心思,手指轻轻画着她心口,柔声道:“可是妾心里空落落的,想离着陛下更近一些。”


    元祯色欲熏心,不顾头发的死活,越发搂紧了她,又听明月婢叹息:“妾有罪,想请陛下饶恕。”


    “什么罪?”


    “关于妾的阿——”萧夷光觉察到头枕着的的胳膊僵硬,情欲未退,元祯就摆出了防备的姿态,她暗暗叹口气,终究没有把阿舅的事说出来,转而道:


    “妾的阿姊举办的宴席,也邀请了楚王,妾在府里遇着她,见她十分可怜。”


    那人没有说话,呼吸略粗了些。


    “楚王与萧娥只有一面之缘,妾想,这婚事是不是太匆忙了,若是能再给一些时间,让她们互相了解,就如妾和陛下般,或许楚王也就能接受这门婚事。”


    “朕的圣旨不是一纸空文,她若不愿,就先绑了再提前婚期,看她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元祯声音不悦,她虽然耽于情事,可没有被情欲冲晕了脑袋!


    第84章


    针脚细密的罗帐拦住了殿内的烛光,两人同枕一只鸳鸯枕,面对面的躺着,赤裸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


    明明枕边人的脸近在咫尺,萧夷光却看不清她的表情,轻轻抚在后脊背的手停了下来,只听元祯的声音倏忽冰冷:“你对楚王还留着余情?”


    “我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要阻扰她娶妻?”


    萧夷光沉默,她抬手捧起元祯的脸,像是讨好似的,轻轻触了触那对颤抖的嘴唇。


    这番举动落在元祯眼里,无疑是心虚的默认,似乎连这两日的沉沦,都是为了这番话而故意为之的。


    她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明月婢的娇躯,拽过中衣草草穿上,赤足站上冰凉的地面,元祯拄上拐杖,没好气的喊道:“来人,来人!”


    “哟,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苟柔闻声赶来,烛台一举,发现元祯没有穿鞋,目光向上,空荡荡的中衣下还光着小腿。


    “磨墨!”


    拐杖重重落到地面上,元祯妒火焚身,拔脚就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只见皇后也匆匆下床,提着木屐追上她,却被甩开了手。


    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


    苟柔闻不到信香,却能听见里面如潮涌般的呻吟,刚消停不一会,她寻思着正要让人进来送水,没想到又闹了这一出。


    君命不可违,苟柔只来得及给皇后搭上件衫子,就接过木屐追了过去。


    那边元祯正在亲自往砚台里注水,磨了两下,墨痕没磨出来几缕,先把耐心磨光了,她忍不住向伺候笔墨的婢女发脾气:“一点墨也没有了,你是怎么办差的!”


    谁家好人大半夜写字呀,苟柔暗暗翻了个白眼,刚想为婢女辩解几句,却见皇后穿戴齐整,赶来解围:“都下去吧,我来伺候陛下。”


    “不必了,朕要提前楚王的婚期,皇后若是看了,会心疼吧。”


    元祯轻描淡写的挖苦,像一把开了刃的刀,直直往人心口戳。


    萧夷光却置若罔闻,一手按着砚台,一手捏墨转圈,很快就磨好了一片又黑又亮的墨汁。


    “别以为你给朕磨墨,朕就不会计较此事!”


    蘸饱浓墨,元祯在空白诏书上唰唰挥笔,为防止夜长梦多,她干脆将楚王的亲事提前到下月,命有司准备好相关事宜,不得贻误。


    行云流水的写完诏令,盖下朱红御印,再让人连夜将诏书送到中书省,将这件事一锤定音,元祯方觉痛快些。


    偏头去看萧夷光的脸色,令元祯惊讶的是,她没有一丝怨气,反倒十分温顺的侍立在旁,仿佛先前为楚王求情的人不是她。


    看着旧爱娶妻,不痛得撕心裂肺,也得躲在一边默默流泪吧?


    撞上元祯诧异的目光,萧夷光松开怀抱着的双臂,主动递过木屐:“陛下,地上凉,莫让寒气渡到身子里。”


    “在长安翠微台里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服侍楚王的吗?”


    元祯又对萧夷光摞下一句,也不看她骤然发白的脸色,依旧打着赤脚,折回内殿。


    拉过薄纱被,元祯赌气面朝内侧,听到身后浅浅的呼吸声,她又意觉不平,救明月婢的是她,给明月婢皇后的也是她,楚王到底积了什么福,能让明月婢嫁人了还念念不忘!


    将人如面团一样揉到自己怀里,元祯像是在宣誓主权似的,双手胡乱的摸着,怀里的人默默忍受,越发柔成了一滩春水。


    她又觉得不够,便艰难的爬到萧夷光上方,掐住柔若无骨的纤腰,目光像黑暗里的饿狼,贪婪的盯着她。


    萧夷光顿觉不妙,慢慢勾过丝被,企图在两人中间造一个并不怎么牢固的堡垒。


    可惜她已经沦为砧板上的肉,丝被连同中衣都飞到了床尾,一阵摩挲后,罗帐内响起低低的喘息。


    枕边人的低吟比最纯净的磬音还要让人神魂颠倒,元祯心里冒着坏水,却让这美妙的音乐戛然而止,俯下身子问:


    “为什么要闭着双眼?明月婢,这时候你是不是在想着楚王?”


    元祯肆无忌惮的纠缠:“是在把朕想象成你的青梅竹马?明月婢,楚王会对你这样吗?”


    “……”


    她每问句腌臜话,手中的动作就随之变化,萧夷光抽了口气,忍无可忍,抵着肩将她掀翻。


    踉跄着下了床,萧夷光捡起散落的衣裳,一层层裹到身上,才听到元祯略带慌张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妾心里念着别人,已经伺候不得陛下了,只能同宫婢们守在殿外,等天一亮,妾就自请出宫。”


    明月婢要回仆射府?


    怎么事情就到了这一步,元祯后悔不已,彻底没了挑逗她的心思,忙别别扭扭道:“朕在开玩笑呢,你可别糟践自己,快回来。”


    单薄中衣之下,萧夷光浑身战栗,残有媚意的语气透着冰冷,她反唇相讥:“糟践妾的是陛下!”


    “我们不是妻妻么,怎么谈得上糟践。”


    萧夷光没有回话,背对着那人,单薄的肩膀却不住抽动着,随后仰起面,似乎不想让泪水流下来。


    她出身名门,自幼就是兰陵萧氏的掌上明珠,大司马为她定亲的是大家子弟,环绕在身边的人也都彬彬有礼。


    就是寒门蓬户的坤泽嫁的乾元,也从未有像元祯这样,在床上用下三滥的话来侮辱人的,萧夷光听着刺耳,再想起白日的事,不免勾下一连串泪珠,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是朕错了,你不要走。”


    元祯蹑手蹑足的走到她身边,扳过肩头一看,明月婢的眼圈泛红,明亮的眼睛蓄满泪水,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血红的樱唇哆嗦着,像是在极力压制对自己的怒气。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明月婢,方知自己做的太过,妒意上头,竟把没影的事当真:“我不该怀疑你,你就当我昏了脑袋,饶过我这一回,好不好?”


    萧夷光甩开她拭泪的手,反问她:“陛下是真的怕妾走,还是畏惧妾的阿娘知道这件事?”


    元祯想说她都很怕,不过在这个关头说实话,可能两件事都会成真,于是她思忖片刻,选择了第三条答案:


    “你若是走了,我的心就跟撕裂了一样,就算左仆射进宫指着我骂,也浑浑噩噩的,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到时候她老人家更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就该让阿娘把你骂一顿,让你再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


    这是将人哄住了。


    元祯得寸进尺的环住明月婢的腰,轻柔的呼吸吹拂在她耳边:“那也别教阿娘大老远入宫,怪累的,改日我自去仆射府请罪。”


    萧夷光不敢让她出宫,生怕元祯着了阿舅派来刺客的道,正担忧呢,元祯的手又不知死活的缠上来,就啐了一口,又软绵绵地推了把:


    “你就只会气我,一点也不想想,我若心里真的有她,半路就在豫章下船了,何苦跟你回建邺,受苦受累不说,还差点丢了性命。”


    经她一提,元祯又想起明月婢的诸多不容易,拂拭着她乌黑的云鬓,嘴里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打消了她回娘家的念头。


    萧夷光心里装着事,半推半拒地躺回床榻,靠在她柔软的怀里,心跳如脱兔,忍不住问:“陛下真的信妾吗?”


    元祯嗅着好闻的海棠香气,好似梦呓:“信信信,朕以后再也不提楚王的事了……”


    “那么,其他的事呢?那罗延会不会因为因他的事,就怀疑妾对你的真心?”


    她一追问,纵然元祯已经见了周公,心脏也没由来的一紧,想想今晚的风波,她的怀疑又很快就散去。


    “你的真心不已经放在我这里了吗?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不掺一滴水,比咱们酒坊里的酒还真,你就放心吧。”


    眸中腾起酸涩的泪雾,萧夷光不再打扰元祯入睡,而是让身体尽量的贴近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化解心底浓浓的愧疚。


    阿舅随时能起兵谋反,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刺激元祯提前楚王的婚期,免得这场亲事最后因阿舅而无疾而终。


    就算今夜受了场折磨,只要能稍稍对萧丞相一家有所弥补,萧夷光就不后悔。


    可是元祯那里,她又该如何补偿,或者说赎罪呢?


    ————


    一月后,元氏萧氏再次联姻,在这场盛大而又庄重的典礼上,除了楚王垂头丧气,其他人脸上都掩不住喜色。


    丹阳云英未嫁,主动去做了萧娥的女傧相,好好将楚王为难了一番。


    说是为难,不如说是威胁,她送了三条裹着金丝的好鞭子给萧娥:“乾元不听话,就拿它狠狠的抽,保准打一千下都不带断的。”


    萧娥搁下团扇,用力抻了抻鞭子,发现质量颇好,就笑纳了。


    心满意足的退下,丹阳路过楚王身侧,强调:“成亲后,若教我知道你有对不住阿娥的地方,或是有觊觎别人坤泽的时候,莫怪我亲自动手了。”


    楚王打了个寒颤,火红的嫁衣衬得小脸惨白:“不敢,不敢,我与皇后只是——”


    “住嘴!还敢说。”


    瞪了她一眼,丹阳施施然离开,她在人群中瞧见了孟医佐身影,只是那人见了她就扭头,好似在躲瘟神一般。


    丹阳烦闷的揉了揉眼睛,她承认,还没有跟孟医佐分手,就去找别的小娘子,是自己的不对,可她都说了,金银珠宝任由孟医佐挑,权当补偿,这人倒来了硬气,不仅唾了自己一口,平日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


    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当朋友嘛。


    那人躲,丹阳就追,直到跑到筵席上,人多嘈杂,她才弄丢了孟医佐的身影。


    “啧啧啧,这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


    围案吃酒的乾元传播着风言风语,浑然没有注意丹阳的悄悄靠近。


    第85章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


    大庭广众下,丹阳抡起花架上的牡丹,忍了几忍,才没将那些多嘴多舌的乾元开瓢,而是将花盆掼到地上,揪住一个人的衣领:“你敢再说一遍吗?”


    脖颈被勒得喘不过气,那人怒目回头,等看清眼前人,吓得面如土色:“啊?丹阳殿下!”


    瞧见他被抓个正着,凑热闹的人同样唬了一跳,再也不敢多待,忙脚底抹油溜走。


    丹阳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一双眸子阴沉沉的盯着她,声音阴恻恻的:“稚婢是皇后的女儿?你是听谁说的!”


    “殿下饶命啊,外头的人都这么说。”


    “说出姓名!”


    乾元咽了咽口水,他倒是知道传播流言人的名字,可那人是谢氏门生,一旦说出去,自己祖宗八代都得被谢氏弹劾:


    “小人忘了,啊不,是一群人,七嘴八舌,小人那会吃醉了酒。殿下,您大人有大量……”


    丹阳怒不可遏:“狗屁!背后诋毁皇后,该依律论罪!曹中郎将呢?快把人绑走!”


    陛下最宠爱的长公主发怒,没人敢触霉头,都遥遥躲远了,连个多余眼神都不敢分过来,只能任由曹楚将人带走。


    解决完乾元,丹阳又闯进后院,抓住在王遗姜怀里的稚婢,不顾众人惊诧的表情,扭着她肥嘟嘟的小脸翻来覆去的看。


    后院谈笑暖房的都是坤泽,还不知前面发生的风波,王遗姜抱紧稚婢,谨慎道:“殿下,您这是——”


    顾盼生姿的明眸,细巧秀挺的鼻梁,灿若丹霞的唇瓣……简直与萧夷光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丹阳心乱如麻,她从未见过这么像姨母的外甥女,但若要承认阿姊冠冕上染了绿色,她又不忍心。


    这种话不好对萧氏的人说,丹阳挠了几把稚婢的头当掩饰,烦闷的一挥手:“我瞧着稚婢可爱……不干你们的事!”


    风风火火的出门,扬鞭纵马,丹阳好热闹,这下连闹洞房都不参加了,她要回宫向阿姊问个明白。


    阿姊不介意阿嫂生过女儿,她就将这件事烂到心里,但要是阿嫂欺瞒了阿姊,那就别怪她将兰陵萧氏的脸扔到地上踩!


    宣室殿,元祯失手洒了满襟茶水,她边擦拭沾湿的奏章,边憋着笑道:“哈哈哈,你是从哪听得疯言疯语?”


    “还不是那群仗着祖荫潇洒的碎嘴子,说阿嫂年长未嫁,连逃命都带着稚婢,还常接她进宫小住,若非亲女,哪能做到这种地步?”


    丹阳只恨自己穿着褶裙,没有带佩刀,否则她定要当场劈了他们:“说什么楚王、卢将军都跟阿嫂有过前缘,我气不过,让曹将军通通抓了起来。”


    “没有影的事,抓就对了,她生没生过孩子,我还能不知道?。”


    元祯沉心政务,对无稽之谈不感兴趣,案头还堆着二十多本奏章呢,再不看,今晚又要熬夜费眼了。


    这些日子明月婢格外缠人,她可不想让美人独守空榻。


    “改日朕教曹将军盯着市里坊间,好好灭灭流言蜚语。不过这件事你可别往外说,若让你阿嫂知道,又要不高兴了。”


    丹阳语塞,她寻思着阿姊那张比纸还薄的面子,恐怕就是真事,也不会承认,于是也不再追究,原路返回楚王府,接着去寻孟医佐。


    刚打发走丹阳,苟柔又过来禀告:“陛下,吴兴县主求见。”


    “七娘?”


    登基后为了避嫌,两人就都刻意躲着对方,除了些许几次宫宴,遥遥相望过一眼,就没有再见过。


    元祯想她许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便搁下朱笔,整了整衣冠,沉声道:“请她进来。”


    随着一声门响,细碎的莲步自门口传来,元祯抬头,见她云鬓轻笼蝉意,蛾眉淡拂春山,容貌丰神光艳,离开了谢氏,似是过得还不错,笑道:


    “许久不见县主,朕听闻你在朱雀大街开了座酒肆,颇为照顾朕酒坊的生意,今日是想要来做桩大买卖?”


    冰雪般的眉眼笑了笑,谢真一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停下,吩咐苟柔掩上门:


    “买卖日日都能做,妾今日进宫是想向皇后请安,不料扑了个空,所以才来陛下这里碰碰运气。”


    平常命妇入宫请安,玳婢也是能推则推,尽量不与明月婢照面,今日怎么倒来了兴致?


    元祯咽下疑惑,笑道:“那可不凑巧,楚王大婚,娶得是萧国相的小女郎,萧氏的人都从会稽赶了过来,趁着这个机会,皇后微服去与亲眷们叙旧了。”


    若不是并州铁骑与京口卫已渡江,正与羌人的精锐厮杀,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到她案头,实在脱不开身,元祯也不会错过楚王成亲的热闹,必然要一起出宫的。


    谢真一露出惊讶的神色:“什么?妾刚从楚王府离开,并没有见到皇后娘娘的身影呀。”


    元祯凝住笑容,不可思议的望着谢真一,旋即眉梢攒起怒火,拄杖走到她面前,怒目如电道:


    “你是在昏礼上没有见到皇后,又打探到她不在宫中,所以才赶来见朕的吧?请安,不过是你的托词!”


    心思被元祯戳穿,谢真一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坦诚承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妾近来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所以才想着避开皇后,来跟陛下说说。”


    元祯一句也不想听,指着宫门:“你若想说皇后不守妇道,与他人私相授受的话,就请离开吧!”


    “那罗延!”


    谢真一真的生气了,萧八娘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连铁一般的事实都可以不看不听不想,还把自己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她扯住元祯的衣襟:“好,就算你包庇皇后,那么萧氏呢,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作乱?”


    元祯眉头攒成小山,下意识想起前线的兵马:“并州铁骑反水了?”


    “萧氏在朝中一手遮天,门人姻亲无数,难道他们只控制了一支并州铁骑?”


    谢真一见她冷静下来,怨气也消散了些许,讲出这几日她在酒肆中的见闻:


    “这几日总有益州口音的乾元到酒肆用饭,一个个人高马大,像是行伍出身。他们仗着建邺人听不懂益州话,竟明目张胆的说什么刺史筹备了十万兵马,只等时机一到,就里应外合——你若有心,自己去查,免得到头来说我的不是!”


    益州口音?


    元祯瞳孔震颤,明月婢的阿舅不就掌控着益州、荆州之地吗!


    蜀地天高皇帝远,萧岧只称臣不纳贡,与朝廷联系极其松散,手中还有先帝的幼子蜀王,倘若打出这张大旗,再与并州铁骑合兵一处……


    ————


    萧氏的事办得隐蔽,上官卫率顺着益州那条线查过去,三两天内只知道人是萧岧的人,至于到底想要做什么,与并州铁骑有没有干系,则是半点内情也摸不到。


    元祯密信司马将军,教她变攻为守,尤其要提防并肩作战的并州铁骑,免得他们背后插刀,至于原因,则不许多问。


    还有江州,它紧邻荆州,是抵御萧岧的第一道防线。


    阿舅已经来建邺述职了,玄甲军在阿姊手中,元祯不放心,她找了个理由教阿舅回去备战,人还没走几日,西边的消息就如夏日惊雷一般,突然爆出来。


    成都郡侯兼益州、荆州刺史萧岧造反了!


    他果真拥立年幼的蜀王为帝,打起先帝亲子的名号,纠集十五万铁骑,如同长江流水,滚滚自西而下。


    短短数日间攻克江州两郡,打得郑銮措手不及,急着调兵遣将的同时,又向朝廷求援。


    元祯暴跳如雷,玳婢说的都是真的,萧岧有造反的心思,萧氏未必不会不知道,结果还是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真以为朕不敢对你们下手了么!


    好在阿舅已经在回江州的路上了,元祯又让刘芷带着虎豹骑右军,开拔到豫州——拦住渡江的退路,免得并州铁骑回咬一口。


    但若并州铁骑勾结羌人,单凭右军那点人,也不一定能抵抗住。


    江州、豫州两线作战,是兵家大忌,元祯不是不懂,怎奈何手下的兵马就那么多,若是可以,她都想亲自披挂上阵。


    弹劾萧氏的奏章如雪花般飞上案头,每批一封,元祯的心就沉下去一分,翻到封废后议罪的奏章,她无名火起,将书案上的笔墨稀里哗啦全扫了下去。


    苟柔闻声赶来,见元祯捏着额角,表情痛苦的瘫在龙椅里,知道她是头疾又发作了,连忙着人去叫孟医佐。


    “陛下,皇后娘娘命人送来了请罪疏。”


    元祯疲惫的摇了摇手,连眼睛都没有睁,萧夷光能言善辩,无论在疏里想狡辩还是告哀乞怜,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看。


    “教上官卫率带人,将椒房殿看管起来,任何人都不许出入,违者就地正法!”


    苟柔染上抹忧色:“喏。”


    “还有,前段日子皇后出宫频繁,去打探是谁给她递的宫外消息。”


    苟柔领命而去,刚跨过门槛又被元祯叫了回去,只见短短几息间,她的眼睛已泛起血红,面色发青,显然气血已经升腾到脑袋里:


    “告诉上官卫率,手段不要优柔寡断,拿下皇后身边的女史商音、英娘,发到掖庭严刑拷问!”


    第86章


    不仅萧夷光连上请罪疏,萧氏众人也将姿态摆到了尘埃里。


    亲弟谋反,萧韶羞愤欲死,她一日遣使三回,往益州送信劝诫,想要先将人稳住,起码不能在这关头将雷引爆。


    没想到萧岧仗着在益州经营数年,反倒专门派人到建邺,说要悄悄将她与八娘等人带走,再教并州铁骑一同反了大周。


    若她不答应,萧岧自己在益州起事,定会连累建邺城内的兰陵萧氏,到时天子轻而易举的就能将他们抓住处置。


    若萧韶答应了……她怎么可能会答应!陛下又不是木偶,只要八娘不见一日,定然会立马派人追寻,她们的阴谋就会暴露!


    况且八娘在使者又找上左仆射府时,就要回宫禀告陛下,是萧韶将她劝了下来,若朝廷知道此事,尤其是谢氏,一定忍不住跳出来与益州撕破脸,到时萧岧怒而发兵,可就全糟了。


    没想到就在她们安抚萧岧,预备调兵回防的时候,谢氏不知从哪听来了风声,将此事先跟陛下挑了出来。


    萧岧闻说事情暴露,先一步起兵,打乱了萧韶的所有计划,还连累了八娘,也得了个知情不举的罪名,软禁在椒房殿……


    谋反大罪,按小了说也该株连九族,萧韶在府中忐忑几日,天子却没有发兵捉拿的迹象,她明白过来,天子是忌惮在外征战的并州铁骑。


    生为周人,死为周鬼,萧韶对大周忠心耿耿,自然也不会让这等事教天子为难,于是主动修书一封,寄给前线的萧恪,教她为国尽忠,千万不可因阿舅的事与朝廷起了间隙。


    然后卸下公府里的事务,萧韶天不亮就带着萧氏乾元站到承天宫门口,请天子赐罪,一直立到午时才蹒跚归府,第二日照旧如此。


    承天门是同僚上朝下朝的必经之路,人一多,难免有向他们指指点点的,政敌路过时,也会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


    萧氏小辈借了皇后与长辈的光,平日被人鞍前马后的奉承着,哪里受得了这份奚落,可不受苦就要掉脑袋,他们只好缩在长辈的背后,尽力垂下脸。


    元祯听人转述萧韶的所作所为,抑郁的心思才稍稍展开些,不料下一刻朝堂上就起了争执,两拨人马不顾身份,吵得脸红脖子粗。


    谢济大有痛打落水狗的架势,先是连上三封奏章,要求天子废后、楚王废妃,又在朝会上暗搓搓要求萧丞相免冠,跟左仆射站到宫外去。


    虽都姓萧,萧智容与萧韶早就出了五服,血脉早就稀得不能再稀,若论亲戚关系,她的妻子还是元祯的姑母呢,难道要元祯连亲姑母也一块处置了?


    谢氏门人振振有词:“萧岧谋反,萧氏知情不报,合该以谋逆罪论处。”


    不等旁人说话,张十一郎先反唇相讥:“若要谋反,左仆射早就跑了,还用得着等到今日?”


    元祯颇有些惊讶,许是怕旁人眼红,张十一郎向来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朝会上除了有关朝廷买卖事宜,他是不会开口建言的,今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南逃时世家子弟对萧夷光的觊觎,她可还记着呢!


    谢简觉得他不可理喻:“打断骨头连着筋,左仆射是没有出逃,万一萧岧兵临城下,你就敢担保她不会起二心?”


    有人义愤填膺的喊道:“左仆射就是大忠臣,我敢担保,拿脑袋担保!”


    今日朝会,主要是商议对萧氏的处置,元祯特意剔除了萧氏的姻亲门人,就是怕有人徇私舞弊,想不到经过筛选后,还是有不少大臣相信左仆射的忠心。


    朝堂上又分为三派,江南世家恨不得今日就将萧氏灭族,中原世家为萧氏辩解,随郑伯康进京的江州勋贵则缄默不语,默默支持元祯。


    连司马将军也从前线寄信回来,为萧夷光求情:“皇后纯善,京口危难之时尚未弃陛下而去,今怎会与萧岧同流合污?逆贼一人之过,万不可带累他人……”


    若是旁人求情,元祯早就将其奏章扔到废纸堆里,可司马将军麾下还有京口卫,她只能提笔安抚,告诉她自己不是不辩忠奸的昏君:“老将军之信,朕已看过,冤债有主,皇后其人……”


    十二旒冕泠泠作响,教元祯回过神来,觉得通天冠底下的额头又开始发痛,处理萧氏事小,可有许多原本不相干的人也帮着求情,这就让她生出警惕心。


    虽说司马将军不至于为萧氏造反,但是做天子的,还是希望臣子们不党不群,勇敢与逆臣割席。


    顾七娘站出来说话,她久在中枢磨砺,建言倒不偏不倚:“当务之急,应该安抚并州铁骑,只要他们没有二心,就能分兵应对益州的反贼。”


    “中书侍郎说得轻巧,萧岧势如破竹,那萧恪不反戈一击,岂不是就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顾七娘不去争执,只是拱手对元祯道:“阿母谨遵陛下之命,在徐州积极训练州兵,虽不及虎豹骑精锐,但也任由陛下差遣。”


    提到兵字,就触到谢济敏感的神经了,江南世家看着声势大,却没有兵马在手,怎么看都觉得矮萧氏一头。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夺了萧氏的兵权,她道:“陛下若想知道并州铁骑有无二心,倒也不难。”


    冕旒晃了晃,元祯挑眉看着她:“谢卿有什么主意?”


    “萧恪、卢猷之是否忠心,单凭诸公口中担保,不足为信。陛下可遣监军至并州铁骑,收回他们二人的兵权,倘若萧氏依然将陛下看作大周的天子,就——”


    这不是要将并州铁骑逼反吗!


    张十一郎不顾尊卑,截断她的话:“陛下不可!就算萧恪没有反意,看到监军也会生出猜忌,从而怀疑朝廷的用心啊。”


    谢济冷冷道:“君子坦荡荡,朝廷只是夺兵权,又不是将人就地处斩,她若有疑心,那便是要反!”


    朝堂轰的声炸开了锅,支持者有,反对者更多,像油锅里撒了把盐花,一人一句,百人就是一百句,噼里啪啦爆个不停。


    元祯的脑袋也碎成了八瓣,她挥手退朝,急匆匆赶回后宫,心跳仍像两军开战前的鼓点,跳得头脑发昏。


    她拄拐来到明光殿的隔间,甩开拐杖,跪到那尊纯洁慈祥的白玉观音像面前,双手捶地:“阿母……”


    宫中掌上灯,陈大娘子派人来问了两回何时摆膳,苟柔都敷衍过去,就是她,也不敢在元祯对白玉观音像诉情的时候去打扰。


    打发走第二波人,元祯自个就从隔间出来了,她的眼睛水光潋滟,甚至脸边还残着一滴清泪,明显是刚哭过,但神色已然恢复坚韧,凛然不可冒犯。


    众婢纷纷别开眼,生怕触到她的霉头。


    自皇后被软禁椒房殿,天子的性子也越发捉摸不定,虽不至于虐待宫人,但挑三拣四的时候却多了起来。


    听说有天夜里宫婢掀帘要为她掩好被角,罗帐昏暗,只是手无意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就被天子认为她居心不良,让人直接拉入了掖庭。


    随手丢掉刚拭干眼泪的帕子,许是静心之后,得到了阿母的启示,元祯命人唤来曹楚,两人商议一阵,不多时,曹楚就带着天子的手谕和人马,日夜向长江之北赶去。


    她这一走,将在极北之地掀起一阵新的风波,大大减轻大周面对羌人的压力,使元祯能抽出人马对付萧岧。


    想出这个锦囊妙计,她心里安定许多,又见杜三娘踏进明光殿:“有什么事?”


    与负责皇宫明面安危的上官卫率不同,杜三娘在元祯登基后,转而掌握暗卫,像黑夜里的影子,专门刺探不为人知的密辛。


    “陛下,属下查出了从前为皇后递送消息的内奸。”


    元祯坐上明光殿的御座,第一时间想到了商音英娘:“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招供的?”


    杜三娘缩了缩脑袋:“皇后娘娘以命相逼,威胁属下不许对她们用刑,属下想,就算打死女官,她们也不一定会说实话,就先从旁人身上下手,果真摸到了蛛丝马迹。”


    别人不说,商音那婢子从小跟着萧夷光,若让她背叛主子,比登天还难。


    元祯没有虐待婢子的癖好,就也不多计较,直接问:“是谁?”


    “是虎贲中郎将李庆。”


    听到李大郎的名字,元祯眼中嫌恶加深,手串都摔上了长案,却一点也不意外。


    萧夷光在长安时常冶游宴饮,美貌风仪远近闻名,长安世家子对她的迷恋和吹捧,不亚于诵经吃斋五十年的老僧对信仰的坚定。


    先有张十一郎仗义执言,接着又出了李大郎这一茬,往后还会暴露多少人?


    元祯冷冷一笑:“哼,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向皇后献殷勤!”


    虎贲中郎将负责值守后宫,常在皇后眼前转悠,难保他不会动些歪心思。


    回想往日两人相处细节,元祯硬是在蛛丝马迹里寻到李大郎对皇后含情脉脉的眼神,她压抑住怒火:“他人在何处?”


    杜三娘禀告:“属下不敢打草惊蛇,今夜轮到他当值,李大郎正在椒房殿外值守。”


    冷宫寂寥,夜深人静,若是不发生什么,真是有愧于这绝妙的……


    元祯当机立断:“绑他过来!”


    “喏。”


    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深夜敲开建邺宫宫门的那一刻起,帝后二人间便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而李大郎的行径,更加深了这条沟壑的深度。


    杜三娘一脚踹倒不肯下跪的李大郎,焦躁不安的向元祯请罪:


    “陛下,属下去拿人时,却在值房扑了个空,后来循着宫墙摸过去,正巧看见李大郎向宫墙外扔个纸球,属下追过去将他抓住,却让宫外的人逃了。”


    皇后陷于冷宫,家族也岌岌可危,分明已成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李大郎却还义无反顾的帮她向宫外递消息,丝毫不怕被连累。


    元祯眼神如刀,恨不得活剜了李大郎:“隔着冷宫还能联系到皇后,朕真是小看你了,李庆。”


    被踹了一脚,李大郎双腿痛得好似断了般,他却毅然挺直胸膛,甚至敢直视元祯的双眼,强辩:


    “臣不过是见皇后可怜——她是真心待陛下的,萧岧谋反,皇后没有隐瞒陛下的意思,只是事出突然,她罪不至此!”


    “呵呵,她真心待朕?那你呢,你的心思又放在谁身上?”


    元祯紧抿着唇,她记起顾七娘、陈大娘子先后都寻了坤泽成亲,李大郎却至今没有娶妻,这不是在守着皇后是在做什么?


    她质问:“朕将你从北岸带回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嗯?说!皇后让你传出去了什么消息!”


    第87章


    匠人为天子制作拐杖时,怕她拄着沉重,特意挑选了质地轻盈却又坚硬的老松木,又将杖身打磨得比牛乳还滑。


    一杖落在健壮如铁的脊背上,好似打进了棉花里,李大郎非但没有疼,反而感受到丝丝快意,他抬起因躲闪而垂下的头,露出一副讥笑的表情。


    瞧啊,堂堂天子,九五至尊,不也失了身份摔下拐杖,拿八娘毫无办法吗?


    他痴心八娘多年,就算求而不得,也根本算不了什么!


    元祯:“皇后对萧岧的事知道几分?到底有没想背叛建邺,逃到益州的心思?”


    李大郎瞳孔骤缩,陛下竟然信了外面的飞短流长,真的在怀疑白璧无瑕的八娘!


    这个病秧子,趁人之危巧取豪夺了八娘,将她幽禁在深宫,又弃之如敝履,还妄想通过给八娘身上泼脏水来废弃她!休想!


    刹那间,李大郎将生死度之身外,他挺起胸膛,喉结滚了几滚,痛骂响彻了金碧辉煌的明光殿:


    “皇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反而是陛下,你无情无义!你狼子野心!你兔死狗烹!踩着八娘的母族登上皇位,又不辨忠奸——呜呜呜,让我说!啊!”


    杜三娘眼疾手快,捡起地上的帕子将李大郎的嘴堵上,又代元祯赏了他雨点般的一顿拳头,直将人打得奄奄一息,才停住手脚,捏了捏打痛的手:


    “陛下,这人的贼骨头硬,还是教属下拖下去审问吧。”


    自她降生之日起,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骂她。


    长案后的墙上就挂着一柄文松宝剑,锋锐到吹毛即断。元祯眸中闪过杀意,旋即迅速平复下来,她看李大郎凸着眼睛,嘴里呜呜叫着,觉得他已然癫狂了。


    若跟疯子计较,自己不也成了疯子?


    只要他吐出实情,元祯就决定将人远远发配到交州,算是放他一条生路:


    “这些事情你就算不说,朕也能查出来,但只要你肯说出来,朕可饶你不死。”


    李大郎躺在血泊里,痛得只想割肉剔骨,大嘴也被塞得满满,但也没妨碍他扯起嘴角回敬一个轻蔑的笑。


    好一个宁要美人不要性命的英雄。


    那时见李大郎对皇后勤勉,又兼有一身武艺,元祯才将他调去的后宫,没想到是自己瞎了眼,引了头不怀好意的中山狼放在身边。


    既然他一心求死,元祯自然要成全,她回身缩了缩手指,一语就夺走了李大郎的命:


    “还审问什么?拖下去打死。”


    元祯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恼怒半是无奈的补了一句:“去告诉皇后,若还不安分些,明日弹劾她的奏疏能堆满明光殿!”


    漆黑的夜幕下,宫道留下一条深深的血迹,又被暗卫悄无声息的清洗干净,浓重的血腥布满墙角,连躲在瓦砾间的虫子都不敢放声鸣叫。


    暗卫将人拖到掖庭,杜三娘看着嘴里怒骂不断李大郎,眼睛冒出危险的光。


    蠢货一个,明明好好解释就没有什么事,偏偏要辱骂天子。


    差点受牵连的杜三娘踢了他一脚,决心要给李大郎点颜色瞧瞧,她亲自翻箱底找了把生锈的牛角钝刀,在李大郎胸膛上喷了一口冷酒,粗钝的刀刃生生扎入皮肉中。


    绑在老虎凳上的四肢绷紧,李大郎瞪大双眼嘶吼,又被布条堵了回去。


    杜三娘愈发兴奋起来,干脆利落的砍断心脏上方的血肉,捧起微微跳跃温热的心,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前一晃悠,就扔给了地上等待的狼犬。


    随着李大郎的身亡,后宫驻扎的虎豹骑也悄无声息的换了一波,由丹阳长公主亲自统领,将椒房殿围得如铁桶一般。


    大朝会人多口杂,元祯次日召集了中书省秘书省里的几位重臣,在明光殿开御前小会。


    谢府的车马在承天门前停住,谢济先踩着马凳下车,见萧韶依旧带着族中乾元立于门前,头颅垂下,身板却挺直得如同拔地而起的青竹。


    她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仿佛胜利在握似的,回身将女儿扶了下来:“后宫的路你也熟悉,阿娘要赶去觐见,就不送你了。”


    谢济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天子后宫空虚,皇后一被禁足,殿里立马就空虚下来,就好比梳头的篦子终于断了一齿,她连忙见缝插针,将前不久才回府居住的七娘也带了来。


    路过逐渐铁青着脸的萧韶,谢济顿了顿,托熟识的内臣将女儿送到后宫,然后指着萧氏众人哈哈一笑,也不多说话,扬长而去。


    在御前,谢济照例秉持着收回并州铁骑兵权的态度,慷慨激昂了小半个时辰,凡有反对者,一一被她驳了回去。


    眼见几位偏向萧氏的臣子都无言可对,谢济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在元祯抬眼看过来时,又用手捂住嘴巴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发生。


    “司隶校尉所言不假,只有收回并州铁骑的兵权,才能证明萧氏的忠心。”


    萧智容娶了寿春县主为妻,女儿又嫁给了楚王,本身又是广陵旧臣,有了这三层保险,她才免于跟左仆射一起站到宫外。


    前几日为了避嫌,她是徐庶进曹营——一样不发,这会却一反常态,站出来支持谢济的天方夜谭。


    萧智容紧随其后又从袖中抽出两份奏疏,让内臣转交到元祯案上:


    “罪臣萧韶得知陛下的忧心,主动提出请陛下派遣将领前去北岸,带着萧琼去劝说萧恪、卢猷之,她有十分保证,并州铁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到陛下手里。”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萧韶年近半百,日日顶着太阳在宫外站着,本以为诛九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料却等来了软禁在宫中女儿的密信。


    八娘让阿娘提议,教长姊萧琼亲去阐明利害,劝说萧恪,既能打消并州铁骑对朝廷的疑心,还抓准时机向陛下表明了忠心。


    在这关头,人可比白纸黑字的劝说信分量重,而且萧琼萧恪是亲姐妹,萧恪自然会更相信阿姊的话。


    只要萧恪交出兵权,顺利回到建邺,兰陵萧氏也就能顺理成章的脱罪,萧氏门人遍布天下,又将功补过,陛下不会再为难他们的。


    晒不死吓不破胆子的老狐狸!


    谢济先在心中唾骂萧韶,她见元祯果然认真读起奏疏,眉间的褶皱都抚平了,便知天子已经有所心动。


    兰陵萧氏就像盘旋在空中的苍蝇,谢济使出全身力气拍下去,只吓了人家一跳,半根毫毛都没掉。


    谢济将希望转而寄托在女儿身上,后宫不比前朝,萧氏没了兵权,又有萧岧这个污点,萧皇后中宫的位置迟早坐不下去!


    柳恒将军主动请缨:“陛下,臣愿单枪匹马去并州铁骑里走一遭!”


    萧氏给出了诚意,元祯不能视而不见,她思忖半响,还是将此重任交到了王三娘手中,又命刘芷去接管王三娘手下的京口卫。


    王三娘与萧子敬是同袍,有这一层关系在,她去并州铁骑营里安抚人心,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既然决定收揽并州铁骑,元祯自然也不能再教左仆射在外面晒太阳,否则这事传出去,萧恪就算没有反意,心里都得泛起嘀咕。


    她立马给萧韶官复原职,相应的,仆射府周旁的暗卫也增加了一倍,免得有人趁夜逃跑。


    回到后宫,手杖点在地砖上的声音都轻快不少,元祯浑身都透着股舒爽,钻进宫婢们打起的门帘里,她听到阵阵欢声笑语。


    “你爱医书我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连针线活都做的那么好,瞧瞧这几顶介帻做的,针脚多密呀。”


    “殿下过奖了,阿娘回府常说,‘陛下又在朝会上揉额角了,’妾想这转眼间就要入秋,陛下也该戴顶帻帽遮遮风,所以就连夜做了来。”


    “还是你心细,连尺寸也记得清楚,陛下传我进来调度后宫,我这做姑母的都没有想到……”


    明光殿的窗牗大开着,暖融融的落日在宽榻上留下金子般的暮光。


    元祯掂起手杖,静静的停在步障后,榻上的两人浑然不觉,正捧着小几上的介帻手帕香囊等物说悄悄话。


    寿春放下介帻,又拿起香囊来看,赞不绝口夸了阵,倏忽压低嗓音:“你与陛下也算青梅竹马……”


    对坐的女郎一惊,清冷的眉眼迅速蹿红,连连推拒:“殿下,这不行。”


    寿春话里带着亲热:“不要害羞,姑母是长辈——难道你也同外面的世家一样,是在嫌陛下?”


    女郎的声音略带紧张,忙表明:“妾不敢嫌弃,也从未有过嫌弃的心思。”


    元祯慢吞吞的绕了进去,看到长榻上姑母坐姿端庄,手却不住的捶着腰,压抑不住嘴角的笑:


    “姑母,这几日有劳你,七娘?”


    她故作惊讶,语气略微上扬:“你也在?司隶校尉的车马还在宫门等你呢。”


    坐在寿春对面的谢七娘容貌精致,疏淡的眸色敛在纤长眉睫下,神情像藏在冰雪里的月亮,脸颊却染着绯色的红晕。


    她身着庭芜绿的广袖罗衣,纤腰又系了条朱樱的丝带,色彩艳丽,比窗外天际的云霞还要绚烂。


    寿春怪元祯催人出宫,决定亲自凑成这一对鸳鸯:“让他们先走,我留七娘在宫里住几日。”


    第88章


    “七娘在朕心里,就如姐姐一般亲切,同姑母在宫中住上几日,朕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寿春喜上眉梢,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能成,就向谢真一挑了挑眉,冷不丁却又听元祯略带遗憾道:


    “可是再亲的姐妹,长大后也要有乾坤之别,吴兴县主一旦在宫里住下,日后还怎么嫁人呢?”


    美人都含羞待放的坐到了眼皮子底下,从谢家贵女到皇妃就差元祯的点头,她还在那论姐姐妹妹,真是个榆木脑袋!


    寿春摸不清元祯到底在装傻还是真的害羞,左右七娘有情有意,她只管挑破这层窗户纸,乐呵呵道:


    “七娘顶顶好的女郎,花落他家岂不可惜?陛下也别害羞,趁着姑母还不老,给你们把事情操办了。”


    内殿坐北朝南处设有御座,元祯笑意渐淡,扭身坐过去,只摸着腰间悬着的饰物不说话,模样极为抵触。


    寿春眼尖,看到她藻井结的宫绦搭在腿上,那颜色有几分黯淡,想是皇后禁足,宫里乱成一团,宫婢们也就忘了换。


    她挑了枚暗云纹白罗香囊,塞到谢真一手里,向元祯那里点点头:“陛下鞓带的宫绦都旧了,姑母上了年纪,手也不灵巧,就让七娘代姑母给陛下换下来吧。”


    元祯下意识拽了拽宫绦,果然有三分陈旧,再一想这是萧夷光特意向宫婢学来,编了半个晚上的成果,做完宫绦,萧夷光说礼尚往来,非要自己也编个同心结送她……


    从前有多蜜里调油,现在心情就有烦闷,元祯干脆扯下丝绦,扔给苟柔:“拿去收着。”


    没了宫绦,鞓带上也就有一只玉环空闲下来,谢真一果真取了香囊,掩去面上的羞涩,墩身要给她系上。


    寿春笑眯眯,她不管前朝有什么斗争,七娘又站在哪一派,总归皇位是元氏的,侄女是自己的,她总要为大周的千秋着想,不能让元祯吊死在萧氏一棵树上。


    储位空虚,寿春比谁都急,萧八娘还主理后宫时,她就寻了不少偏方给妻妻俩送过去,有让八娘吃的,也有让元祯吃的,也不知两人放没放在心上,年轻的女郎脸皮薄,她也不好多问。


    后来寿春见吃药没有效果,又在府里张罗着训练歌伎舞伎,等他们一个个身段练得比棉花还软时,才送到宫里给元祯。


    没成想,一日她出宫稍微晚些,走上了岔路,竟看到前面推着夜香车的宫婢走路如风摆杨柳,身姿好不魅惑,追上去瞧才发现人竟是从自己府里出去的舞伎,正对着污秽不堪的夜香一把泪一把汗。


    寿春就什么都明白了,皇后不愿意,容不下侍婢,她自然也不去讨没趣,息了塞人的心思,只心里暗暗着急。


    谢真一手指还未勾上环圈,元祯就俯下身子接了过来,不劳她动手,自己打了个精致美丽的结,好生挂在带上。


    那罗延还没有原谅我?


    温婉的笑停滞在嘴角,谢真一不敢置信的抬头,雪肤花貌透出几分苍白,氤氲了层水光的眸子如同薄薄的琉璃盏,仿佛元祯喘口气都能将她碰碎。


    元祯被她瞧得心虚,生怕七娘回头就去跟寿春告状,便弥补似的摩挲香囊,夸她的手艺:“香囊很漂亮,朕很喜欢。”


    “陛下若是喜欢,改日妾多做几个送进来。”


    谢真一这才绽开笑容,带着世家贵女的矜贵点点头,也不多纠缠,施施然回到寿春殿下身旁。


    寿春看窗外的日头西斜,寻思着元祯不愿意,她也不能强求,那就将七娘留下吃顿饭吧,两人慢慢接触着,万一感情就能升温呢?


    哒哒哒哒。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丹阳头系红色抹额,腰挎环首刀,伸手掀开门帘,脸上的神色焦急,迭声喊道:“姑母,阿姊。”


    “出什么事了?”


    寿春先迎上去,见她脸上干干净净,衣裳虽不得体,但也不像磕着碰着的模样:“吓死姑母了,你身子不舒服?”


    “不是我,是阿嫂。”丹阳挨了元祯一眼刀,连忙改口:“不是,是禁足在椒房殿的皇后娘娘,婢女敲门说皇后发起了低烧,想要寻个医工进去给瞧瞧。”


    殿中三人的脸一同看向元祯,元祯的手刚焦急的攥上手杖,又若无其事的松开杖柄,语气中隐隐透出不悦:“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既然是低烧,用没用热水擦身?”


    丹阳道:“不光是水,连酒都用上了,还是不大好。宫婢也说皇后不许请医工,是她们见皇后忽冷忽热,总也提不起精神,念到皇后从前的好,就自作主张了。”


    这病来的倒是蹊跷,因为萧夷光有过前科,元祯第一反应是她又想向外面递消息,生病请医工只是她的借口,眉心微微动了动,只听谢七娘问:


    “丹阳殿下守着椒房殿,可曾进去看过皇后的病情?”


    “去看过,的确是在发烧,我在的时候,还吐了阵,只是吐不出什么东西。哦,宫婢说她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了。”


    两指宽的丝被都掩不住阿嫂消瘦的身躯,她苍白着脸睡在素净的软枕上,纤巧而窄细的手腕露在外面,丹阳绕过手腕去探她的额头,生怕自己粗鲁的手将她碰碎。


    谢真一见元祯扭过脸,装作不愿意听皇后的消息,眉心的小山却起起伏伏,显然心早就飞到了椒房殿,就主动给了她一个台阶:


    “陛下,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皇后自个孤零零的在椒房殿,还不知身心有多难受呢,左右有丹阳殿下在,不妨遣个得力的医工去为皇后看诊一番。”


    “皇后身边又不是没有婢子,有的是人陪。”


    元祯话虽这么说,但行动可没含糊,直接将尚药局里最好的医佐派出去:“那就让孟医佐过去瞧瞧吧。”


    丹阳嘴角不自觉上扬,孟医佐这几日总躲着她,她正愁没理由去寻人呢:“好嘞,我现在就去。”


    元祯目送她出门,奇怪道:“丹阳怎的这么高兴?”


    不到小半个时辰,三人正在用饭,丹阳又猛冲进来,她的步伐像是踏在云端,又好像喝了两坛美酒,晕晕乎乎的:“阿姊,阿姊,有个好消息——”


    “阿嫂她,怀孕了!”


    “砰——”


    不待其他二人有所反应,谢真一先失手打碎了粥碗,她的手无力垂下,连小小的汤匙也握不住,任由它跟着坠在地上,在一地破碎的瓷器上又开了朵花。


    元祯的银箸还停在面前的螃蟹清羹里,皇后怀孕的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头劈下,她维持着原有的动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丹阳的脚钉在原地,看了看同样惊愕的谢七娘,她还以为阿姊已经移情别恋,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就敛去了兴奋:“阿姊,孟医佐说皇后娘娘有孕,已经一个半月了,之前的那些症状都是正常的。”


    “这是好事呀!”


    寿春先反应过来,她这个侄女子嗣缘浅,好不容易能迎来一个,虽然生母还在软禁中,也不能忽视:“陛下,怀孕这的人最容易多想,用过饭后您就去瞧瞧皇后吧。”


    ————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谢七娘,元祯赖在御座里,不是嚷着脚痛,就是说腿软,总之像不想上学堂的稚童,一边好好的答应着寿春,一边屁股都没挪动半分。


    拖到最后,宫门都快落匙了,寿春一把推过闲置已久的四轮车,教宫婢们抬也要将天子抬进椒房殿,元祯这才不情愿的站起来,口中辩解道:


    “有孕的人嗜睡,万一皇后睡下,朕再去惊扰,总是不好的。”


    寿春亲自送她走出明光殿,将人按在步撵上:“皇后知道你能去看她,高兴还来不及,陛下就别磨蹭了。”


    内臣们肩扛步撵,步子轻轻摇晃,元祯迎着拂面而来的夜风,以手撑着脑袋,心情也一上一下的起伏。


    随着长长宫道的一点点消失,她看到椒房殿外火红的灯笼,心脏猛烈躁动着,舌尖也莫名尝出一点苦涩。


    她极想去椒房殿,但想到横在两人中间的鸿沟,又不敢去,倘若萧夷光悔恨之余,再坦白出从前许多欺瞒着的事情,那两人今后该怎么办?


    朝臣们请求废后的奏疏,不是没有提过皇后之过,林林总总,说什么的都有。


    元祯像掩耳盗铃的孩子,不听不信,将这些奏疏全都扔到库房生灰,其实她更忐忑这些过失真的从萧夷光请罪的口中说出来。


    ……


    走下步撵前,元祯命人将皇后有孕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并州铁骑的军营里,相信有亲情的加持,萧恪会更快的放下对朝廷的疑虑。


    丹阳已经将她要来的消息提前告诉了椒房殿,踏进宫门,元祯便望见殿前乌泱泱候着一群人,最前面的人抬起头,许是望见如流水游龙般的卤簿,率先跪下行礼:“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都起来吧。”


    元祯左手撑杖,右手虚扶一把,不经意间触碰到萧夷光的侧脸,像是摸到了清晨的瓦砾,冰冰凉凉。


    她这是在外面等了多久?


    自己若是不来,还真能站一夜?


    就算皇后在软禁中,就算她的阿舅想要推翻大周的江山,元祯也问心无愧,不曾缺了短了她什么,她怎么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元祯有点恼火,示意苟柔给她披上件薄薄的狐裘袍。


    往常她一个月倒有二十九天住在椒房殿,对这里的桌椅箱笼都熟悉得紧。


    数日不来,椒房殿陈设虽然照旧,空气里还散发着好闻的龙脑香,元祯却感到束手束脚,像是去了陌生的皇亲府里做客一般。


    萧夷光接过宫婢的茶奉上,却被推拒了去。


    第89章


    元祯淡淡地瞄了眼她乌青的眼底:“你的精神不好,这些事让底下人来做就好了。”


    孕期里的坤泽本就多愁善感,更不要说再次要面临家亡人散的萧夷光了,她能强打精神,摆出笑脸迎着元祯,就已算是心志极为坚韧的。


    可寥寥数语,元祯态度冷淡到像是放凉的白水,萧夷光咬唇泪光闪烁,面色比照在地上的月华还凄白。


    手臂粗的蜡烛一气燃了十多支,插在烛台上做成蜿蜒的小山状,照得椒房殿亮堂堂。


    元祯垂眸盯了会靴尖,目光瞥到地上的影子,倒在地上的影子飞快的用手揩了下脸,肩头也抖了抖,像是在极力忍住泪水。


    萧岧谋反,她知情不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牛不喝水强按头,元祯还没理清自己的本心,就被寿春逼来同她虚与委蛇,心里也在叫屈叫冤。


    抱怨归抱怨,天子腹中能撑船,她连李大郎都能忍下,这会又怎么会为难萧夷光?


    元祯拍拍手,听闻到怀孕的消息,她虽不愿来,但也命人打开库房,人参鹿茸灵芝燕窝海马犀角,浮光锦鱼牙绸重莲绫,吃的穿的一箱箱抬进椒房殿,足足能让十个皇后用三年。


    苟柔用钥匙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盘雪白的燕盏,展示给皇后看:“皇后娘娘,这是南海番国进贡来的白燕,等教她们用银耳炖来吃,对身子大有好处。”


    萧夷光只掠了一眼,神情并没有变化,她想要的不是奇珍异宝,也不是山珍海味。


    元祯接过燕窝,对她道:“今后别什么都往肚子里咽,要咽也得咽点对身子有好处的。”


    此言一出,泪水却像缺了角的银盘,玉珠成串似的滑落,萧夷光颤抖着声音告罪,接过苟柔的手帕,背身擦干红彤彤的眼角。


    等回过身来,萧夷光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沉静,除了眼睫上残留的水雾,谁也看不出她方才有多脆弱。


    元祯忍住想去拭泪的冲动,她来的本意是看望是安抚,是教萧夷光安心生下孩子,怎么反倒惹人哭了一遭又一遭。


    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难不成怀孕的人偏爱哭?改日叫来孟医佐好好问问。


    她不打算常过来,免得两人对坐着尴尬,元祯寻思就教孟医佐住在椒房殿,若萧夷光有事,也不必去明光殿通禀:


    “朕事务忙,你若有个头疼脑热,怕也赶不过来。孟医佐,今日你就到椒房殿值守,专心伺候皇后。”


    孟医佐从阴影处踏出来,下意识看了眼丹阳,躬身道:“喏。”


    丹阳嘴角迅速翘起,她掌管后宫禁卫,也住在椒房殿偏殿,阿姊无心插柳,竟直接将孟医佐给送到她怀里了。


    当即殷勤的抢过孟医佐的药箱,丹阳仗着自己也是坤泽,亲密的揽住孟医佐的肩膀,一本正经道:“陛下,臣妹先送孟医佐去安置。”


    “臣身份卑微,不劳丹阳殿下大驾。”


    孟医佐嫌恶的甩开肩膀,她的力气小,却没有挣脱丹阳,反倒被她拉了个趔趄,推着往偏殿走了。


    元祯没去看两人的计较,医工医身,不能医心,为了教萧夷光彻底放松心身,也为了别让她再打往外弹纸球的主意,元祯将萧韶的安排说出来,又道:


    “只要萧恪没有反心,朕保萧氏不会有事。”


    “陛下宽宏大量,总归是妾与妾的亲人对不住陛下。”


    萧夷光的眼眶略微泛红,就连一贯温柔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


    要是元祯肯分个眼神给她,定能发现萧夷光厚厚口脂下咬出的伤口,朱唇上旧伤未好新伤又添,仿佛唯有疼痛才能将萧夷光从绝望中唤醒。


    沦落到今日的境地,若说是天意,倒也不尽然,倘若她不去求什么万全之策,而是在知道萧岧谋反的第一时间,就将消息告诉元祯,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萧夷光的性子素来柔中带刚,不知是怀了孕还是诚心悔过,今日外露的柔柔弱弱倒是鲜少见到,像只能被人随意揉捏的小白兔。


    元祯想去摸摸小白兔柔软的腹部,不是说原谅了萧夷光,而是母女间天然的联系,让她对未出生的孩子起了极大的怜爱欲,忍不住隔着肚皮就去听听她的声音。


    可惜孩子的阿母是待罪之身,朝中内外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元祯,她也不好太亲近,只能目光在萧夷光平坦的小腹上多停留些许。


    元祯轻咳一声:“你安心养胎便是,朕寻了时间,会再来看你和孩子。”


    这句话说出来,她都觉得有些假,摇摇头轻笑一声,捉着手杖就要往外走。


    罪不及家人,祸不及妻儿。若萧夷光对萧岧的事毫不知情,元祯顶着外朝的谏言都会待她如初。


    可她都将整颗心都挖给了萧夷光,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就差没有将国号改成萧,结果真遇到事了,这人却不声不响,私底下与萧岧联络,浑然把自己这个枕边人当成了外人。


    元祯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怒火比殿外的倾盆大雨还大,抽出宝剑将书案斩成两截,要不是有丹阳拦着,她差点就将椒房殿给一块劈了。


    就算是分居数日,见不到萧夷光人,元祯一想起她曾劝自己掉兵回防的事,就气得牙根痒痒,那会她就知道了萧岧造反的事!


    今日的相见,倒也平和。毕竟杯盏也摔过了,人也禁足了,皇后虽楚楚可怜,但也没有哭诉着当怨妇,难不成自己还要咄咄逼问,教人痛哭流涕的跪下悔过不成?


    突然宽敞的椒房殿也变得烦闷,里头的每一件陈设都变得张牙舞爪,元祯看不顺眼,她疾步走出殿门,置身在漫天星斗下,才方能喘上一口气。


    “当啷!”


    元祯的脚刚挪下步台阶,猛然听到清脆的玉碎声,她回头看,原来是萧夷光这几日茶饭不思,玉肌消瘦到臂上的玉钏都脱落了下来。


    “陛下!”


    撕心裂肺的唤了声,平静的河面骤变为激流,萧夷光终于掩不住哀色,扶着门框追了出来。


    她还没有跑几步,就被宫婢们拦腰抱住:“皇后娘娘,您还在禁足中,不能出椒房殿。”


    “不,不要拉我,我不回去,那罗延,那罗延!”


    萧夷光不肯回殿,可宫婢们组成人墙,将她环到人肉圈子里,挡住了她的脚步,也遮住了她追寻那人而去的目光。


    黑色的介帻稍一犹豫,就一点点消失在宫婢云顶鬓下,随着内臣的一声:“起驾——”长龙似的卤簿鱼贯穿过宫门,彻底掐灭了她心里希望的火苗。


    一瞬间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萧夷光回忆起昔日的恩爱,再看如今的冷落,顿觉痛不可言,好似一把锥子在心上刻来刻去。


    眼泪终于无声无息的翻涌而出,滴落在胸前的鸦青湖绸上,浸出大片水渍。


    贴身照顾她的女史庆娘劝着:“娘娘,您就算不为自个考虑,也要想想腹中的小皇女,孟医佐不是说了,胎心娇弱,她可禁不住您情绪的起伏了。”


    是啊,孩子,她还有孩子。


    在宫婢里挣扎时金钗溜下发髻,青丝垂了缕在额侧,萧夷光顾不得整理容貌,忙环抱住小腹,苦涩的想,恐怕这是她与元祯唯一的牵扯了。


    庆娘给皇后掖好被角,又吩咐守夜的婢子警醒着些,若有什么异常,明日要告诉自己。


    交代好一切,她熄灭手中的灯笼,左右打量一圈,又轻又快的潜入夜色,顺着墙根走到宫门口。


    守在宫门口的虎豹骑见是她,只当作看不着,收回交叉的方天画戟,将人放了出去。


    “前段日子皇后娘娘尚能打起精神练练字,教宫婢给她读几本书,后来听说陛下发了怒,皇后娘娘的精神就萎靡下去,连饭食都不怎么进了。”


    一盏茶时候,庆娘已然站在明光殿,不卑不吭的回忆萧夷光的饮食起居,又事无巨细的对元祯说出来。


    自从商音和英娘等一干宫婢被拉入掖庭后,庆娘就从其他宫室调来,承担起照料皇后的重任。


    在外人眼里庆娘是皇后宫中的四品女史,其实她是元祯安插在椒房殿里的眼线,商音、英娘进入掖庭后,庆娘就主理起椒房殿的大小事务。


    元祯身着中衣走出来,听完她的话,不经意问:“被软禁后,她可曾为萧氏抱不平或是对朕有怨言?”


    “一句也不曾,皇后娘娘倒常盯着舆图发呆,自责为陛下添了麻烦。她既怕并州铁骑不听圣旨,也怕陛下迁怒左仆射,就写了应对之策,教李大郎转交给萧韶。”


    只是李大郎将纸球刚抛给萧氏接应的人,就被虎豹骑抓了个正着,慌乱之下,李大郎口不择言,把他自己的生路也给断了。


    元祯暗忖,原来左仆射提议教萧琼去劝降并州铁骑的主意,是萧夷光想出来的。


    “除了李大郎外,皇后还有没有用别的法子向外递消息?”


    庆娘摇头,她也颇为敬佩皇后娘娘,母族在外面不知生死,竟还有胆子违反宫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大郎闹出的一顿乌龙,让帝后二人的关系反倒更加疏远了:


    “陛下英明果决,及时换了宫婢虎豹骑,皇后娘娘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无能为力。”


    胸中存着的浊气一扫而光,元祯点点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她,也仔细着行事,皇后聪慧,不要叫她看出你的马脚。”


    “喏。”


    “上官卫率,将商音、英娘放出掖庭,养好身体再回去伺候皇后。”


    第90章


    咸康二年十月。


    王三娘与萧琼前往雍州前线,宣读了天子收回兵权的诏书,萧恪虽有犹豫,但在长姊萧琼的劝说下,最终还是交出虎符,同卢猷之回到建邺城。


    萧恪回京的那一日,元祯亲自出城迎接,赠予她与卢猷之开国伯爵位,赏赐的财帛优厚,还加封左仆射为太保。


    上上下下封赏十余人,兰陵萧氏虽没有了兵权,但荣赏已经达到了巅峰。


    兵权的交接,不光建邺城内的萧氏及姻亲门人可以松口气,少了并州铁骑这个后顾之忧,连满朝文武夜里的觉也能睡踏实了。


    最高兴的莫如元祯,虽然受了萧岧这一惊,但能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将并州铁骑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又削弱了勋贵对朝政的影响,她觉得颇为值得。


    高兴之余,她解除对椒房殿的监禁,还给了萧夷光重掌六宫的权力,只是不再允许她任意出宫。


    也不是为了禁锢萧夷光的行踪,孟医佐说她胎心不稳,绊了脚都容易小产,城里不知埋伏了多少刺客与暗探,元祯怕她出意外。


    椒房殿,金兽吞吐着瑞脑的香气,却冲不淡殿里的清冷。


    “陛下常来椒房殿吗?”


    怀抱稚婢的手僵住,萧夷光唇边的笑慢慢消失:“九娘回京那日,她来过一回。”


    那一夜元祯留宿在椒房殿,挨着床沿睡觉,能与萧夷光搁出条楚河汉界,天还不亮就又走了。


    王遗姜扳扳手指,距离萧恪回城已经过去十多日,这说明帝后二人至少有半个月没有相见,她担心的问:“你还有着身子呢,没有陛下信香的安抚,孩子夜里不折腾你?”


    听闻爱女怀孕的消息,萧韶花白的双鬓一夜间都黑回几根,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她高兴的是八娘有了孩子,与天子的关系或可缓和,心疼的是八娘还在软禁中,没有陛下的关心,滋味定然不好受。


    所以等到兵权交接完成,萧韶就迫不及待的向元祯请旨,让王遗姜代她入宫看望爱女。


    “怎么会不折腾?”


    萧夷光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别看孩子现在乖得要命,每到夜里就开始证明她的存在,左打右踢的仿佛在演猴戏,搅扰得萧夷光整夜整夜睡不着。


    有时实在捱不住,她就教宫婢取过元祯先前留在椒房殿的衣裳,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青竹味道的信香。


    像醉鬼痴迷于美酒,将口鼻埋在单薄冰冷的衣裳里,萧夷光贪恋的嗅闻每一丝信香,想象元祯还留在她身边,许是感受到阿娘的气息,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可是两人分居太久,衣裳从箱笼里拿出来,上面的信香就如钻出凫炱的炊烟,没过多久就融进清风。


    王遗姜接过小口啃果子的稚婢,稚婢不肯,伸出爪子:“要八娘抱。”


    怕她嘴边的汁水沾到皇后身上,王遗姜没答应,哄了哄,又问:“医工说,腹中的孩子是离不开陛下的信香,那您该怎么办呢,要不要阿娘代你向陛下求求情?”


    阿舅的事已经足够烦人了,萧夷光不想让阿娘再跟着她操心,阻止道:“不要告诉阿娘我的事,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八娘是怎么解决的?


    王遗姜疑惑,但见她眉眼寂寥,染着郁郁之情,也不敢多问:“如今萧氏恩宠正盛,若有需要家里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送走王遗姜,萧夷光敛去笑容,她迅速走回内殿,颤抖着双手,从摞成山的锦被下取出一件白练衫,捂到鼻前,不知餍足的深深嗅了口。


    良久后,她才从软塌塌的衫子中抬起脸,泪水从脸颊滑落,银白云纹的绸面染了朵深色的泪花。


    萧夷光没有对王遗姜撒谎,她的确得到了个安抚孩子的法子,可是这法子却让她彻底跌入绝望的深渊。


    孟医佐前日来把脉,脸上的神情严肃,最后她道:“皇后娘娘,胎儿的跃动越来越频繁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臣一定要将这件事情告诉陛下,请她今晚过来安抚你们。”


    “陛下前朝繁忙,就不要惊扰——”


    “皇后娘娘,您不要担心,陛下只是不知道您的状况,她对自己的孩子还能不上心吗?”


    有南逃时的经历在,孟医佐不信元祯是冷漠无情的人,她收拾好医箱,绕开丹阳长公主就去了明光殿。


    陛下若有想来的心思,自己就来了,怎么会要人特意去请?


    萧夷光苦涩的想,但见孟医佐态度坚定,大有不把人请来不罢休的态度,不免也对今夜产生了几分期盼。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连忙坐到妆台前,对着铜镜一瞧,见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如纸,昔日的红润也消磨了去,连眸光都不复往日的神采。


    这样憔悴如何见元祯?


    让人取过时新的妆粉口脂,萧夷光先敷了层迎蝶粉,又拿细簪子挑了点花露胭脂,抹在唇上,气色顿时好了许多。


    她精挑细选了枚湖蓝色的翠钿,正打算贴到眉心,只见孟医佐去而复还,药箱不见了,怀中却抱了个包袱。


    萧夷光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却越过孟医佐的肩,远望到椒房殿外,除了巡逻的虎豹骑,丹墀上没有步撵,连传话的内臣也没有。


    孟医佐嗫嚅着嘴唇,摊开怀中的包袱,里面是叠穿过一回的衣物:“娘娘,陛下说她抽不开时间,教您先用她的衣裳疏解。”


    ————


    秋夜如同打翻了的浓墨,沉沉的乌黑流淌的到处都是,夹杂着飒飒凉意,直教威武雄壮的虎豹骑身上都泛起了毛。


    “笃笃笃。”


    容貌俊秀的女郎从步撵上走下来,她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衮袍,拄着支通体淡黄的手杖,竟无视宫门口的重重重兵,径直走了进去。


    直到看清匾额上椒房殿三个大字,元祯才将手杖交给苟柔,一摆手教她们都候在殿外,而后自己一瘸一拐的轻步跨进门槛。


    庆娘早就将守夜的婢子提前打发走,正焦急的扶着门框探望,见浓夜中走出一个人,忙迎上去:


    “陛下,殿内都安排好了,皇后娘娘今夜做了梦,睡得还是不踏实。”


    皇后梦中还唤了几声“那罗延”,庆娘隔着步障没听清楚,更不知是天子的小名,也就没有说。


    许是嗅到殿内隐隐的海棠信香,元祯的眉头与心肠一块软了下来,在揭起罗帐前,她脱下沾着寒意的大袖袍,免得丝丝凉气将人惊醒。


    罗帐内的人儿缩在一床绣着凤鸟纹的罗被下,元祯不敢掌灯,在黑暗中适应了一小会儿,才发现床上的锦被在秋夜里盖着有些单薄,也不知宫婢们是怎么伺候的,不该换厚实的新被了吗?


    再向下看,萧夷光紧紧抓着团白到瘆人的东西,元祯瞧了好一阵才发现是自己的衫子,已经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了,但还宝贵的半枕半抓在手里。


    唉。


    元祯心中也空落落的,她没有同别的坤泽如此亲密过,而身边的长辈大多三妻四妾,根本不把房内的别扭当回事,就算跟坤泽冷战,最后总是坤泽主动贴上来道歉。


    这件事是萧夷光理亏,她解了禁足不是没有到明光殿求过情,可小刺扎进肉里也会留下伤痕,元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就干脆让虎豹骑将人拦住,连见都不想见。


    可她又偏偏生了副菩萨心肠,也像冬日的河水,总是化了又硬,硬了又化,刚赌气让人送衣裳到椒房殿,朱笔批着奏疏,心思却随着跟了过去。


    元祯一会怕萧夷光忍受不了屈辱寻了短见,一会担忧孩子没有阿娘的信香会不会变成傻子。


    纠结到最后,朱砂做成的墨水将阿舅的捷报都染红了,元祯终于下定决心:“来人,送孤去椒房殿!”


    如瀑般的青丝遮掩着散发芬芳的腺体,元祯摸了摸后颈,耐心的坐在床边等信香一点蔓延开。


    得到信香的安抚,萧夷光叮咛一声,松开那件没有多少信香的衫子,无意识的向元祯那里靠了靠。


    似乎睡得更熟了些。


    床榻上铺着柔软的绵褥,不知怎么,教元祯想起了在京口大营时,两人睡的硬板床,那时一觉醒来,连她都感觉身子骨僵硬,可萧夷光却没有说过一个苦字……


    约莫着信香释放得差不多了,元祯轻柔的起身,走到外间叫过庆娘:“皇后盖着的锦被太单薄了些,朕虽不常来,你也要教管着宫婢,不能让她们对皇后有所怠慢。”


    庆娘躬身称喏,又解释道:“陛下,这件凤鸟纹罗被是您在时盖过的,奴婢洗了后,是皇后特意将它又要了来。”


    元祯一怔,眸中复杂的神色浓郁到化不开,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快步走出椒房殿,依旧悄无声息的乘撵离开。


    罗帐内的人睁开双眼,她早就醒了,只是贪恋床边元祯的温度,怕将人惊走才装作深眠的模样。


    萧夷光深吸了口气,沉醉在青竹的清香中,不过一丝犹如麝香的木质香气也参杂其中,像是混入这甜蜜中的苍蝇,霸道的让她蹙起双眉。


    这是其他坤泽的信香。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好似深渊里的大手,拖拽着让萧夷光的心一点点坠入无边地府之中。


    难道那罗延已经有了新欢?


    萧夷光眸色凝重,重重一锤方才元祯坐过的地方,所以她白日对自己置之不理,却瞒着众人深夜前来,是怕新欢伤心?


    释放信香,也不过是元祯想要安抚腹中的孩子罢了。至于自己的情绪,她根本不放在心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