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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给病弱太女A后》 第91章
秋高气爽,正是草黄马肥的时候。
惨白的太阳高高挂上蔚蓝的天空,带着秋凉的狂风漫卷,压弯了一望无际的黄草,也吹拂起兜鍪尖顶的红缨。
斜飞入鬓的长眉压着双充满野性的明眸,精钢锻造的护脸下是一张肤色黝黑的坚毅面容,眉眼凌厉英气。
随羌人南讨过长安,许是受到了中原人的诅咒,回到草原,鲜卑部大汗便去见了长生天,将从长安掠夺来的财宝人口留给了膝下的一儿一女。
长子拓跋洪难当大任,好在草原素来崇敬强者,不像中原对坤泽的偏见那么深,拓跋楚华倚仗一身的本领,当仁不让的成为了鲜卑部新的大汗。
经过草原的风吹雨打,与其他部落的刀剑厮杀,拓跋楚华踏平了大半个草原,人也如同荒漠上的胡杨树,越发成熟坚强起来。
纵然在万千鲜卑部骑卒的注视下,她依旧挺直脊背,威风凛凛地踏上简易的高台,命人吹响嘹亮的牛角号子。
“呜呜呜————”
几十只乌黑牛角同时发力,听到牛角声,分散远住的鲜卑人纷纷穿上皮甲,挎上弯刀赶到汗帐。
随着兵卒越聚越多,拓跋楚华也不啰嗦,清亮的嗓音回荡在蓝天之下:“长生天的孩子们,今年羌人又向我们讨要一万头羊、五千头牛、两千张兽皮,还有健壮乾元坤泽各两百人。”
兵卒们群情激奋:“去年还是五千头羊呢,可恶的羌人,就是喂不饱的野狼!”
“长生天!我们的肚皮都填不饱,还要拿好羊好牛给他们。”
“肉就算了,孩子们给了羌人,到时候谁出去打猎征战?”
愤怒的唾骂抱怨如同暴雷天的草原,风雨一波接着一波,拓跋楚华拔出弯刀:“你们说,我们该给吗!”
“不该!”
“好!鲜卑部向羌人纳贡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就算是孩子报答父母的养育,也该报答完了。曹将军,你过来。”
拓跋楚华示意一名白面穿着明光铠的将军上台,见大家对这位中原人好奇的打量,她道:
“江南的大周天子派了曹楚将军到草原,想要联合我们一起对羌人夹攻,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推翻羌人压迫的机会,大家说,干不干!”
“干!”
去打凶狠残暴的羌人?许多人不免胆怯,台下的呼声明显没有之前“不该”那声响亮。
拓跋楚华指着台子后堆成小山的辎重:“这些粮草器物,是大周天子送来的,只要我们出兵,羌人的荣华富贵,便都是我们鲜卑部的!”
众人眼睛一亮,长安的富贵他们可都见识过,做梦都想再去一回:“杀!”
扫视着军心大振的鲜卑部,曹楚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满面风尘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容。
陛下去过长安,知道鲜卑与羌人的纷争,也果然不出她所料,鲜卑部被羌人压榨已久,只要许出些微小利,就鼓动起他们起兵反抗的心。
离开建邺那么久,她终于能回去向陛下交差了。
————
有了鲜卑部在北面牵制羌人,元祯终于能喘一口气,她将并州铁骑的部分人马调到江州,由刘芷统领,与郑伯康的玄甲军一同反扑。
短短一月间,萧岧已经丢了荆州,回到益州龟缩起来。
“许久没见到陛下这么笑了,您这是又收到了什么好消息?”
元祯耳朵微颤,合上奏疏才抬头看,只见谢七娘端着只圆肚汤盅,已经走到长案前了,她埋头批红,竟没听到人进殿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今日旬休,酒肆不忙吗?”
谢七娘脸颊有些红,将汤盅搁在长案上,轻轻揭开盖子,一股清甜溢了出来:
“酒肆里新得了些好蜂蜜,妾想陛下嗜甜,就掺了生姜汁、牛乳和白萝卜汁做成五汁膏。秋日干燥,陛下用五汁膏润润喉。”
嗓音轻柔,谢七娘边介绍着,边为她盛出半碗五汁膏,玉碗莹绿、膏体白皙,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在广陵时七娘就喜欢做些药膳,来给自己强身健体,元祯瞧那双纤手将五汁膏捧到眼前,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尝了口,牛乳的细腻、蜂蜜的甘甜、姜汁的微辛糅合在一起,顺着舌根滑下去,回味无穷,这滋味赶得上皇宫里庖厨的手艺了!
谢真一在酒肆做了三遍,直到五汁膏在调羹上颤颤巍巍,比最嫩的豆腐还要丝滑时,她才端进宫,这会又有些不安,生怕自己做的不到位:“陛下,你觉得怎么样?可还合你的胃口?”
“怎么不合?好吃呀。”
说着,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是真的,元祯又挖了一大调羹放进嘴里,眉头高高扬起,做出十分享受的表情。
眸里的碎冰闪着喜悦的光芒,谢真一被她逗笑:“既然陛下喜欢吃,那妾以后多做些,换着花样做给陛下。”
“既然陛下喜欢……”
浓情蜜意飘到了殿外,萧夷光面色煞白,再也听不下去里面的欢声笑语,也不敢想象里面会是什么郎情妾意的光景。
商音托着沉重的托盘,瞥见她推门的姿势一动不动,保持着漫长的痴怔,眼中充满担忧:“娘娘,我们回去吧,不要进去了。”
“不。”
临阵脱逃不是萧夷光的脾性,尽管双腿如同灌了铅,她轻咳一声,仍旧扬起笑款款而入。
这回不请自来,她对衣着打扮着实下了番功夫,散花水雾绿褶裙,珊瑚红春衫,精心修饰过的容貌,笑靥比御花园的芙蓉花还要娇俏。
连谢真一乍一抬眼,都惊艳得愣在原地。
元祯推开碗,仔细端详萧夷光的笑脸,见她眼眸里的血丝少了许多,暗暗点了点头,昨夜自己还不算白忙活一场。
谢真一很快恢复镇定,主动行礼:“见过皇后娘娘,您怎么有兴致出来逛逛了?”
“我一直有兴致,只是怕陛下没有空,所以才不敢来打扰。”
萧夷光目光停在汤盅上,又瞟了眼元祯湿润的唇,笑意盈盈道:“好香的五汁膏,又白又嫩,是县主亲手做的?”
“……是。”
谢真一爱屋及乌,若安在从前,保准也会给椒房殿做一份送去,可现在皇后于她而言,就是个玩弄元祯感情的骗子,她没有要分享的意思,反倒忍不住讥讽:
“听闻皇后娘娘出身中原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女红饮食倒不大上心,兰陵萧氏的其他坤泽,也如皇后一般吗?”
这是在讽刺自己没有尽到温柔敦厚的本分?
学习琴棋书画是为陶冶高雅的情操,上心女红饮食为什么?为的入宫给皇子皇女当傅姆?
萧夷光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素来就瞧不起这等眼界低的坤泽,甘愿像匹马似的钻进辔头里,同长了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怎么坤泽就要拘泥在锅灶针线筐周旁打转?
“县主若感兴趣,正好我家九娘还未娶妻,你嫁给她不就知道了?”
自萧夷光入殿,元祯就板起了脸,神色冷淡的取过奏疏接着看,听到她的反怼,朱笔在奏疏上横出一条斜线,差点噗嗤声笑出来。
数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想萧夷光还是那副精明的性子,不想吃的亏,是一口也不会吃。
谢真一满心想要入宫为妃,只是元祯态度抗拒,这才想着曲线救国,借送香囊送补品的由头时常进宫看望,又去讨好寿春大长公主,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元祯改变主意。
她听了萧夷光的话,气得鼻尖都泛上红色,回敬道:“我谢氏坤泽清清白白,可不会嫁给闲赋在家的罪臣亲眷!”
无论兰陵萧氏如何割席,萧岧谋反是事实,皇后身上的这枚污点就永远洗不去。
萧夷光眸色深邃而平静,仿佛听了个笑话,她悠悠道:“你所说的罪臣亲眷,是陛下敕封的端阳伯。”
“……”
争论涉及到朝政,两女各执一词,为了自己的家族不肯相让,大有视天子为无物的意思。
元祯越听越不对劲,她倒无妨,只是传到宫外免不了要掀起腥风血雨,就出口制止:“萧恪对社稷有功,若她亦有罪,岂不是在说朕包容罪人?”
见她明晃晃偏袒萧氏,谢七娘一愣,狠狠揪了把手帕,委屈的酸涩涌上心头。
殿内的气氛阴沉沉的,再教她们二人呆在一块,恐怕萧谢两姓明天都能在朝堂上打起来。
好在元祯在世家间左右逢源,早就练就了套和稀泥的好本事,她不辞辛苦的挥动铲子,主动转移话题:“皇后来是有什么事?”
针锋相对的利剑化作似水柔情,萧夷光接过商音手中的托盘,压下对她与谢七娘见面的不满,笑吟吟道:
“陛下忘了,咱们在京口郡还有一座丝坊,黄娘听闻妾怀孕的消息,特意贡了些料子过来,妾想请陛下选些花样,日后好给小皇女做襁褓。”
咱们,怀孕,小皇女。
这几个字眼明明平淡无奇,在谢真一听来,却是多么的刺耳,她眼眶酸涩,是啊,她们在京口郡共患难过,不论怎么样,情意终究深厚。
难道还要留下看两人其乐融融的挑选花样?
谢真一咽下舌根的苦涩,忙捧起自己的圆肚汤盅,匆匆告辞:“陛下忙,妾就不打扰您了。”
“等一等,七娘,朕还有话对你说。”
看着托盘里丝滑的绸缎,绚烂的色彩,想象小皇女穿着它们的模样,元祯嘴角不自觉的弯起。
再瞥向萧夷光时,她的姿态也温和许多,像破了冰的河流,但语气仍不容拒绝:“皇后,你先回去吧,朕挑好了会让苟柔送到椒房殿。”
第92章
“陛下……”
近乎于卑鄙的窃喜在心尖回荡,谢真一能看出皇后离开时的恍惚与落寞,她的眸中重新燃起希冀的光,紧扣在汤盅上的指节泛起了白。
“七娘,你陪朕一同长大,世家里旁的坤泽赏月赏花,是而你却要给我针灸,陪我说话,一晃十几年过去,我到现在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卸下帝王面具的元祯,显得温情脉脉,她紧了紧淡青色的大袖衫,腰身纤瘦得像盘花里细挑的文竹,温柔又脆弱,直教谢真一生出想拥人入怀的保护欲望。
“那时你头扎珍珠抹额,暗花绫裤外系着腹围,像是刚从婴戏图里面走下来,而我呢,瘦瘦弱弱,个子也没你高,你却一点也不嫌弃,还送了我只长命锁。”
谢真一亦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喉咙干涩:“只要能与陛下待在一起,就算不言语,妾也十分喜欢。”
那个时候就算是各据长榻一边,不用身体接触,只要眼神的偶一粘连,都会让她甜蜜许多。
元祯不忍戳碎七娘眸里的星河,挪开了目光,轻声道:“大家年纪小,情义难免深厚些……朕这里有桩差事,想请七娘帮忙。”
从色彩斑斓的旧梦里惊醒,谢真一抿嘴笑道:“陛下尽管开口,妾一定万死不辞。”
“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大事。”元祯后倚着御座的椅背,上面雕饰着凤纹、镶嵌着珠宝,靠着并不舒服,她语气装作轻松:
“朕常听出宫的内臣说,谢七娘不仅医术精湛,在经商一行也颇有天赋,在建邺开的几家酒肆,生意都是红红火火,就是陶朱公见了你,也自愧不如呀。”
自皇后被软禁,谢真一便将酒肆交给了胡姬照管,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宫里,听到夸赞,谢真一先红了脸,又忐忐忑忑,不知道元祯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元祯夸完了人,才慢慢道:“朝廷北征西伐,到处要用银子,你可愿意像黄娘一般,进入度支部做官呢?”
像黄娘一样入朝?
谢真一先是露出茫然的表情,她是听说过黄娘的名字的,此人是南逃来的奴婢,先在皇后身边伺候,后来以坤泽之身管理了偌大的丝坊,现已是朝中六品官员。
有陛下背书,就是再古板的老儒,顶多背后道几句人心不古,也不敢在黄娘面前多说什么。
这样的生活,谢真一不是不羡慕,可是入朝的话……她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元祯。
做了官就不能入宫,像在白马寺那日一样,元祯她又一次拒绝了自己。
“为什么?”
唇上的血色尽褪,她逼近元祯,只想求一个答案:“您这么想推开妾,是因为皇后娘娘吗?她能蒙蔽你一次,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有第二次?”
苟柔放下墨条,拦住谢真一咄咄逼问的身躯:“七娘,您冷静些。”
元祯下意识想否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她干脆道:“朕答应过皇后,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人,更何况,皇后本就没有反心,这也不是什么不能饶恕的大罪。”
“百姓尚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这么原谅她,陛下你甘心吗!”
就算有苟柔的阻拦,七娘也逼得极近,激动之下,后颈白芷气味的信香溢了出来,像无形的大网,紧紧缠绕着元祯。
重重信香的压抑,连声的逼问,都让元祯感觉像是回到了受控于元叡的从前,她蹙眉起身,弹了弹袖子,冷冰冰道:
“为什么不甘心?那时父皇杀了人,是你们谢氏抛下我们父女,朕不是也没有继续追究吗?”
谢真一像那尊蹲在明光殿中央的大鼎,僵在原地,甚至连眼神都怔住不动,圆圆的杏眼盈满泪水,许久都不眨一下。
广陵一事,对元祯而言刻骨铭心,那时谢氏多倚仗父皇的兵马,结果却在父皇杀人后,连声消息都不通,生生逼着她连夜奔去长安求救,才存下一条性命。
况且在高玉元焘母子想要毒死元祯的前夜,谢氏不也差点就追随了高氏,想要致自己和皇后于死地吗?
元祯手下的暗卫不是吃白饭的,只要用心查,慢慢寻访,什么查不到?
她隐忍不发,是为了朝政的平衡,是想要大周在门阀横行的时局下生存,可不是为了纵容谢氏得寸进尺,打起插手后宫的主意!
殿中被沉重的安静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睫毛接连动几下,谢真一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甚至比生病时的元祯还要惨淡些,她嘴唇微微颤抖:“陛下,都是我不好……”
元祯回过身,见她的眸子上敷着一层晶莹,自个也像是吃了一大碗酸浆,心里涩得不太好受,便使了个眼色给苟柔。
苟柔会意,拿出自己的帕子放到七娘的手心,搂着她的胳膊低声劝慰了几句。
“萧岧之乱马上就会平定,左仆射是大周的忠臣,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继续苛责皇后。”
其实在白马寺那个雨天里,元祯便看淡了七娘的“背叛”,心中只留下了她对自己好。
也正因为如此,元祯才真心希望七娘能狠下心与谢氏分开,像黄娘一样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成为谢济谋求富贵、针对萧氏的工具,她恳切的劝道:
“玳婢,人总不能拘泥在小小的府邸里,只听自己阿娘的摆布,你若心里不好受,不妨亲自去京口郡一趟,看看黄娘是如何生活的。”
隔日晚间,元祯听杜三娘禀告,谢七娘已经重新从谢氏搬了出来,并且购买了一辆轻便马车,让仆从收拾行李,像是要出远门。
“她是要去京口郡了。”
杜三娘点头:“暗卫们看到她去公府办了张路引,正是去京口郡。”
“不过谢济大人不太高兴,县主离开谢府后,她在家里摔了只砚台,骂了许久。”
听到这节,元祯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促狭的笑笑:“做不成国丈了,她如何不气?不要管她。”
当今国丈不是左仆射吗?
杜三娘摸不着头脑,潜意识觉得谢济野心不小,还好谢七娘没让她得逞。
“如今道上不太平,派几个人,暗中保护着县主,莫叫她山贼盯上她。”
————
深更半夜,元祯像那栓在磨上的骡子,好不容易处理完手边的奏疏,两边肩膀俱酸痛不已。
推开窗欣赏了阵漫天繁星,殿外又传来鸡人报晓的声音,她这才知道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天一亮,元祯就要马不停蹄的上朝,新的奏疏也会一筐一筐送来。
苟柔端来一直温着的参汤,劝道:“陛下,您喝了汤就赶紧去眯一阵吧,总这么累下去,身体迟早要拖垮。”
元祯摇摇头,许是被萧夷光养成了习惯,不批完当日的奏疏,她总也睡不好,连做梦都是在批红。
喝了两口参汤,胃里腾起融融暖意,元祯突然想到这段时日忙,好像许久没有去椒房殿了,到底是五日?还是七日?
也不知道皇后睡得踏不踏实,还有没有揪着她的衣裳睡觉。
元祯先催苟柔去休息,又问:“今晚是庆娘在椒房殿守夜吗?”
苟柔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肯定道:“是该轮到庆娘女史了。”
“去椒房殿!”
步撵照例远远的停在椒房殿宫门外,虎豹骑目不斜视的将人放进去。
夜黑风高下,主仆二人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踩上重重台阶,然后悄悄的推门。
门纹丝不动。
苟柔反思了下自己的力气,又重重的推门,门哐当声撞上了里头的大锁,寂静如水的夜里,这响声嘹亮到能传出三里地。
见她还要尝试,元祯扶着脑袋头疼,阿柔空有一身蛮力,也不动脑想想,就凭她大如牛能扛鼎的力气,之所以推不开小小的一扇门,肯定是有人在里面反锁上了。
苟柔面带尴尬,干笑一声:“奴婢早就跟庆娘说好了,要她虚掩着门……想必是她忘了,就顺手上了锁。”
“还不快走。”
再晚一步,皇后都能下床走到门口,将两人捉拿在现场了。
“哗啦哗啦——”
门锁一阵响,商音很快打开门,惺忪的双眼瞪大,吃惊道:“陛下,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元祯刚下了一步台阶,眼见躲不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回身:“咳咳咳,今日是你给皇后守夜?”
“回陛下,是轮到奴婢了。”
苟柔猛然一拍额头,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陛下,是奴婢数错了,庆娘女史应该是昨夜的差……您别这么看奴婢,往好处想,起码咱们没暴露庆娘女史,是不是?”
“……人家庆娘可比你聪慧多了,定不会教这种事发生。”
“陛下?”
萧夷光也出来查看,披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槛内,眸中的倦意全化作了惊喜。
她抬手扶门,毛皮的缘边滑落,露出里面银白色的中衣,中衣也随之落下去,皓白的腕子好似天上的皎月:
“这么晚了,您这是——”
元祯口非心是,不想暴露自己真正的来意,就搜肠刮肚寻了个理由:“古人云,秉烛夜游,及时寻乐,朕是去赏花,不意走到这里。”
椒房殿与御花园隔着三座大宫殿呢。
苟柔腹诽,恐怕只有采花贼才会赏花赏到坤泽的卧房吧,陛下您就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敷衍。
瞧着主仆二人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毛毛虫爬了一身的模样,萧夷光心下明白三分,她眸里的笑意不减:
“那您是来邀请臣妾夜游的吗?妾这就去换件衣裳。”
第93章
椒房殿有一座倒立莲花青瓷烛台,台上足足有五根烛针,针上又插了五根蜂蜡,商音忙不迭取过火石,一口气全点上。
噼啪烛花爆开,明亮的火焰蹿起,照亮了妆台前萧夷光掂取花钿的认真神情。
她不仅要更衣,还不辞辛苦的梳发上妆,把妆娘都从被窝里叫了出来,大有化为海棠仙子,跑去跟御花园里的芙蓉花比美的架势。
可是哪有孕妇深更半夜不睡觉,兴师动众跑去御花园里赏花的?也不怕黑布隆冬的撞见了鬼祟精怪!
再者说,真要去了御花园,孩子耳渲目染,出生后会不会也变成个黑白颠倒的夜猫子?
想到未来,元祯打了个寒颤,她还指望着大周能中兴呢,下一代天子要是养成半夜跑到御花园瞎逛的毛病,这算什么事。
她连忙补救:“咳咳咳咳,皇后理解错了,朕不是想去御花园,而是已经从御花园里赏花回来,正准备回去休息。”
用牛角梳梳发的手停住,萧夷光唇边的笑意扩大,嗔道:“近来御花园里秋霜重,花泥湿润,陛下的鞋边却没有沾上泥土,可见,陛下不是去过御花园,而是不想陪臣妾去。”
元祯低头一瞧,隐在门槛阴影里的靴子果真干干净净,连点灰尘都没有,她没想到萧夷光观察的那么仔细,眼神还那么好。
那么,真的要带怀着身孕的萧夷光去御花园?
且不说里面到处都是碎石花草,磕磕绊绊,就是光踩进园子里的泥地,都能把脚上的鞋粘下来。
倘若这件事传到寿春姑姑耳朵里,恐怕明日就得来宫里找她索命!
沉吟片刻,元祯沉着面孔,煞有其事道:“朕的确去过,只是中途没有下过步撵,不信你去问苟女官。”
接到元祯的暗示,苟柔点头如小鸡啄米,同样面不改色的胡诌:“皇后,陛下说的没错,我们是从御花园刚回来。”
萧夷光放下牛角梳,神情略有失望:“是这样呀。”
外面的苍穹上已挂满星斗,萧夷光猜出元祯是刚批完奏疏,才来到的椒房殿,若再折腾着折回明光殿,只怕就该梳洗上朝了。
元祯压下了萧夷光想去御花园的念头,正准备溜之大吉,只听她盛情邀请:“既然去不成御花园,陛下也想要休息,那就在椒房殿歇着吧,臣妾这里汤婆子、熏笼都是现成的。”
说着,握上她冰凉的腕子,萧夷光不容拒绝的将人拉进暖烘烘的屋里,吩咐商音:“端一碗安神汤来,我们喝下就要睡了。”
都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了,那么前尘恩怨是不是也得一笔勾销?
元祯陷入犹豫中,想掰开她的手,又怕推搡间伤到孩子,只好半推半拒的进了椒房殿,像是落入盘丝洞的蝴蝶,在法力无边的蜘蛛精面前,挣扎不是,顺从也不是。
好在苟柔恪尽职守,拦到两人面前:“皇后娘娘,万万不可,您现还怀有身孕,若让敬事房的人记下,明日又要有奏疏责怪陛下了。”
萧夷光眼角泛红,眸里酝酿着晶莹,祈求似的望向元祯:“可是,送来的衣裳里面已经没有了陛下的信香,臣妾和小皇女一样,只有闻着信香才能睡着。”
“如果陛下执意离开,还请您不要吝惜身上的这件外袍,把它脱下来,留给臣妾抱着入睡吧。”
脑中的某根弦摇摇欲坠,元祯脑海里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小元祯,黑元祯抱着腿,极力将她向殿外拉,白元祯却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操纵着元祯的嘴唇,鬼使神差的答应:“好,那朕今晚就不走了。”
此言一出,连元祯自己都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到了床边,连鞋都脱了。
再看萧夷光,已经褪去了外头的大氅,如瀑的青丝垂到腰间,不饰朱华的面容比出水的莲花还要美丽。
她的头轻轻倚在元祯的肩膀,柔软温热的躯体紧紧相偎着,似乎要将人融进骨血里,好闻的海棠信香也猛然爆炸开。
元祯的心蠢蠢欲动,反搂住她的腰身,心里却在暗暗唾弃这副言不由衷的身体。
良久之后,萧夷光鼻息打在她的脖颈上,启唇娇嗔:“陛下?”
“嗯?”
元祯心吊起来,倘若萧夷光忍耐不了欲望,想要更进一步,那她可千万要守住本心,即便是为了孩子着想,也不能答应。
“您怎么不释放信香呢?”
她的语调微微上挑,带有丝疑惑。
“……”
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
元祯囧,坐直身子伸手落下罗帐,内殿只留着一盏烛台,本就昏昏暗暗,有了帐面的阻隔,她们眼前更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青竹的信香慢慢充斥整座罗帐,闭上双眼,两人仿佛置身在茂盛葱翠的竹林里,似乎耳边能听到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舌尖也尝到嫩笋的清香。
腹中的孩儿似乎也在竹林里睡着了,萧夷光享受着亲密的宁静,喃喃道:“许久不曾与那罗延这么亲近了。”
许是嫌元祯身上的裘衣碍事,或许也是怕元祯连轴转,身子受不住,萧夷光进而请求:“眼下离朝会还有些时候,陛下脱了外袍,好好躺躺吧。”
紧紧抱了这么久,再推脱反倒有股小家子气,元祯也没有异议,沉默的撸下手串,又探身出去,脱下裘衣扔到木施的凤头横梁上。
解开革带,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元祯发现香囊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她翻了翻两人脱下的衣物,一无所获,心里着急,穿着鞋就要出去让苟柔找。
萧夷光已经坐到床上,手指顺着发梢,时刻关注着她:“陛下在找什么?”
“朕的香囊不见了。”
元祯有点郁闷,一只香囊而已,就算十只她也丢得起,但她方才想起这只好像是谢七娘送的,若让旁人捡到,怕会给七娘平白惹上些是非。
“是这只吗?里面装着白芷牡丹的香囊吗。”
萧夷光有点不满,但也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只香囊,扔到元祯眼前。
方才竹林里突然钻出道白芷的清香,同那夜的气味如出一辙,难闻至极。
萧夷光蹙起柳叶眉,趁着两人挨在一起时,暗中解下香囊藏到了枕头下面。
元祯抓起一瞧,喜上眉梢:“正是它,怎么会在你那里?”
萧夷光言简意赅:“这是谁给你挂到革袋上的?”
“当然是阿柔。”元祯回答的理直气壮,明光殿服侍的宫婢二十多人,难不成还要她自己穿衣系袋?
此路不通,萧夷光换了个问法:“香囊也是苟女官做的吗?”
“不是她。”
“那是谁?”
一句跟着一句,元祯嗅到了些许醋味,黑暗里,她嘴边勾起促狭的笑,装作回忆的语气:“我记不太清了,嗯……好像是王家的女郎,也有可能是张大人家的阿郎,啊,想起来了,一定是如姬!”
萧夷光绷紧身子,暗暗磨牙:“如姬是谁?”
元祯故作惊讶:“你忘了?不应该啊,皇后的记性不是最好的吗?”
萧夷光瞳仁中翻滚着铺天盖地的情绪,她抓起软枕就往元祯身上打:“如姬到底是谁?!”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若按在从前,元祯只能原地挨打,如今她双腿能走能跑,便闪身躲到了床榻另一头,憋着笑道:
“如姬就是寿春姑姑送来的舞伎,被你打发到掖庭倒夜香的那位啊!”
掖庭里的宫婢哪有机会能近元祯的身?
萧夷光情绪稍微平静,虽然胸膛还有起伏,但已经猜到元祯是在捉弄她,不免恼羞:“陛下真是荤素不忌,香的臭的都肯要。”
“哈哈哈哈哈。”
元祯笑到直不起腰,她捂着肚子道:“小小的一个香囊,也值当你去吃醋?”
“哼,一个香囊,也值当陛下撒谎?”
萧夷光朝她扔过一柄玉如意,戳穿道:“什么如姬女郎,这香囊里面有白芷,缎面还绣着玳玉,分明是你亲亲爱爱的谢七娘做的,臣妾亲手编织的宫绦,也没见陛下这么宝贵。”
元祯本半躺在榻尾,听到她的话,收敛了笑,端正的坐直身子。
自回到京城以来,元祯知道七娘余情未了,便从不主动与七娘相见,即便是逢了面,也很快挪开目光,生怕一个不留神,萧夷光就心情不好。
可李大郎癫狂的感情,对萧夷光的爱意,是条狗都能看出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将人放到身边,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无意带一个香囊和有意将人放到身边,若论起不该,这里头的到底孰轻孰重?
“哼哼,你还要说我?李大郎他——”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两人:“叩叩叩。”
“陛下睡了吗?”
商音秉烛去打开门,低声道:“还没睡呢。”
伺候二人进了罗帐,苟柔就回到了明光殿,这会竟又大费周章的折回来,声音也有些焦急:“前朝送进来急信,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能深夜送信进来,一定是前线的兵马出了状况。
元祯顾不得跟萧夷光计较,忙下床穿鞋,肩头落下宽袍,她边踩着鞋,边抬头看,只见萧夷光也蹙起了眉头,正在给她从衣裳堆里翻找系袍的革带。
“把烛台和信一起送进来。”
收拾个差不多,元祯坐在床边,就着苟柔端来的烛台,拆开信封看了两眼。
她废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欣喜若狂道:“阿舅已经杀进了蜀王都城,将萧岧活捉了!”
第94章
“萧岧逼迫妻妾儿女服毒自尽,又把年幼的伪帝绑到马背上,打算带领死士逃往赤鬼国。可阿舅早就猜到了他的阴谋,提前在蜀中小道埋下伏兵,活捉了他们。”
读完急信,元祯双颊染上红润,眼睛也闪烁喜悦的光芒,喜出望外之际,她激动的在内殿疾步转了几圈,觉得还不够,又猛的抱住萧夷光,力气大得似乎要将人举起来。
“陛下,陛下您的腿,快放臣妾下来。”
萧夷光自双腋向上攀住她的肩膀,双足分毫不敢离地,就元祯这小身架子,双手颤颤巍巍的,不把自己和孩子摔着才怪!
元祯卸下人,仿佛方才的兴奋已经将力气全都抽干,她合衣仰面倒在床上,粗喘几口气,又蹦下床:
“不行,萧岧在蜀中经营多年,益州还有郡县没有攻克,押人回京难免夜长梦多。”
她找出手串快速捻着,思索一阵,斩钉截铁道:“那就让阿舅在益州将伪帝凌迟,对外声称萧岧亦死,然后瞒天过海的将人送回建邺。”
萧岧兵败,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满目疮痍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最重要的是益州荆州刺史和属官也空缺出来,还需要元祯派遣官吏去管理。
在大周世家横行,门阀倾轧,元祯打算将两州交给寒门子弟,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受到世家的反对。
那又如何?
大周的三支兵马都掌握在她手里,谁有意见,就让他们去跟虎豹骑的刀剑说话!
说干就干,像是喝了琼浆玉液,元祯眸子熠熠生辉,身上也重新充满了力量。
她将萧夷光按到床上,叮嘱着快些睡觉,声音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又急匆匆的穿上衮袍,命人传几位重臣进宫议事。
离开的急急切切,出门前,元祯还特意揭开罗帐摸了摸萧夷光的脸,见她回以温婉的笑,似乎真的不在意萧岧的命运,便放心下来。
元祯怕自己走了,萧夷光再为萧岧伤心,就落了个轻柔的吻,安慰道:“左仆射很想你,等过段日子,胎象稳了,我就陪你回家看她和稚婢。”
萧夷光半躺在雪白的狐狸裘被里,脸颊的湿润转瞬即逝,她触着这点温暖,清浅的微笑犹如一轮明月:“你也要注意身子,妾明日还等着陛下。”
喧闹声簇拥着元祯渐行渐远,在某一时刻的一个点上,椒房殿终于恢复了死水般的安静。
商音进来,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发现萧夷光死死攥着被角,白皙手背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她以为七娘放不下萧岧,叹了口气低声劝着:“皇后娘娘,不拘萧刺史入京是什么处置,您都不能再插手了。陛下只追究了萧刺史一人之过,放过了兰陵萧氏满门,已经算得上宅心仁厚。”
“您想想,您的舅母表姊妹表兄弟,这些人又有什么过错呢?刺史怕他们拖累自己,上至六十岁老妇,下至六岁稚童,不全都被逼着自尽,又一把火烧了,连尸体都没有存下来。”
萧岧被生擒,等到押送入京的那日,他见到元祯,会不提那日密室的阴谋吗?
萧夷光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汹涌,心底隐隐约约觉得萧岧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阿舅罪有应得,我帮他筹谋过,是他一意孤行才落得这种下场。我已经看开了,如今所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呢?
商音想问,却见皇后已经阖上双眼,眉心皱成一团,她也不便多问,就端了烛台退了出去。
————
萧岧谋反,以朝廷大获全胜结束,此战不仅夺走了兰陵萧氏的兵权,消灭了荆州益州的勋贵割据,也让元祯的手中的权柄达到了顶峰。
元祯砍了几个阻拦的世家,强硬的任命刘芷为益州刺史,另一出身寒门的官员宋琦为荆州刺史。
世家们明面顺从得像绵羊,私下里却叫苦连天,虽说他们内斗得厉害,但碰到外敌就团结的如同一块铁板,数百年间只有他们控制天子,还没有天子敢踢铁板呢!
可是经历过羌人之乱,元祯已经控制了全部的兵权,她麾下带兵的将领除了郑氏,其余的如刘芷、柳恒等,无一例外出身寒门。
西河毛氏曾想要收买勾结寒门将领,话还没说完,就被绑了送进宫去,第二日满门发配到交州,由虎豹骑亲自护送。
世家们见此惨状,纷纷熄了心思,不敢再与元祯叫板。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
一晃就来到了年底,建邺的好事接二连三,除了萧岧谋反被镇压,羌人也遣使要求停战,最重要的是陛下与皇后和好如初,宫里的婢子们也能松口气,这个新年过得热热闹闹。
每逢年节,或者是陛下皇后的生日,宫里的婢子们虽然能穿上新衣,得些赏钱,但也格外的忙。
好在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比起先帝元景百花争艳的后宫,少了些勾心斗角,就算是做事,宫婢们也觉得痛快。
更何况今日两位主子先后出了宫,连女官女史们也围炉去磕炉果,宫婢们更是乐得自在,躲到清静处抹起了叶子戏。
郑銮千里迢迢,押送着萧岧回到了建邺,元祯送萧夷光去左仆射府后,马不停蹄的来到诏狱。
她要亲自审问这个罔顾皇恩的叛臣。
木头横梁突兀的横出来,郑銮眼疾手快的伸手护住:“陛下,小心磕着头。”
诏狱的通道曲曲折折,有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因为这个多是看押罪大恶极之人,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所以匠人在修建时就多花了心思。
“萧岧此贼,端是与众不同,看着蜀王说了千刀万剐,照样吃吃喝喝,还说要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她们来到诏狱最深处的监房外,这里阴冷幽暗,墙壁上飞溅着黑褐色的陈年血迹,正里头坐着一精壮男子,正在狼吞虎咽的吃麦饭。
元祯紧了紧大氅:“铐他出来。”
狱卒打开门,夺下萧岧手中的饭碗,将他绑到十字木架上,然后又去火盆里举出烙铁,只要元祯一开口,这黄红的铁块就会贴到萧岧的身上。
萧岧见了,勉强挺直腰板,口中却求饶:“不要打我!你们问什么,我全都招!”
郑銮俯到元祯耳边:“陛下,此贼许是见大势已去,是一点苦头都不肯吃,问什么答什么,自被捉住,只挨了顿鞭刑。”
怪不得精神这么好,还那么有胃口。
不用问,萧岧晃着脑袋,将家底全都抖了出去:“我三岁读书,五岁进学,七岁学骑射,十四岁娶了王家郎君,十六岁同范阳卢氏的寡妇有过一腿——”
“呸!在陛下面前,你也敢污言秽语!”
狱卒一鞭子抽上去,吓得他想躲不能躲,绳子将脖颈都勒出了青筋。
“陛下,是陛下来了吗?”
萧岧虽怕,但声音又惊又喜,他抬起头,果真见到一年轻的女郎落座,尽管穿着乌黑的大氅,身形隐在黑暗的角落,容貌仪态却清贵不可言。
下一刻,萧岧尖锐着嗓子:“我要告密,宫中有人图谋不轨!”
这等无赖模样,还说什么告密,只怕是诬告吧。
元祯抬手制止了狱卒的扬鞭:“慢着,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喏。”狱卒抹了把冷汗,退到一边。
郑銮斥道:“建邺城内还有没有你的同党?早早说出来,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有啊,自然是有的。”
萧岧舔了舔嘴唇,他闻得到监室海棠味道的信香,在场的众人都需要吃止息丸,唯有陛下不需要,那么这香气一定是他的好外甥女八娘的信香,夜晚留在陛下身上,又被陛下带到了此处。
八娘啊八娘,阿舅要接你出京,你不愿,反倒教萧恪让出兵权,导致了益州之战的大败。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阿舅不义了。
“同兴三年五月七日,唔,正是陛下进入长安,见过八娘的当晚——”
见他提及往事,甚至提及明月婢,元祯额角突突直跳,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像丝帛上的裂痕,悄悄的往身上爬。
果不其然,萧岧不羁一笑,说出的话足以将人拉入无边深渊:
“当晚,她便劝说大司马瓜分大周的天下。那时羌人大兵压境,八娘怕江南豪族起兵作乱,就释放了广陵王来牵制,又派我带着蜀王,占据益州、荆州两地,只等时机一到——”
“陛下去长安哭求八娘,你以为是八娘怜悯你而释放的广陵王吗!她是想要你的天下!都是她的阴谋、诡计!她一直都在利用你!”
“住嘴!”
元祯低声喝止他的狞笑:“死到临头,你还有心思污蔑皇后,就不怕落得跟蜀王一样的下场吗!”
萧岧揭露了萧夷光的歹心,又给元祯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此时洋洋得意,反问:“陛下自诩从谏如流,怎么连几句实话都听不得了?”
元祯稳如泰山,并不为之所动,反而还教人将他的嘴缝住。
萧岧急了,他说的可都是实话!怎奈何元祯不信,便就真真假假混在一处,高声扯谎道:
“八娘多次催我派人接她逃出来,若不是陛下那时生病,八娘无法脱身,她早就逃到了益州。”
郑銮取过针线逼近:“胡说!八娘凭什么放着皇后不做,要去跟你同流合污!”
“皇后?有皇后之名,无皇后之实,算什么皇后!”
萧岧冷笑道:“陛下生不出孩子,就想要过继宗女,再让郑氏监国,陛下,我说的可是实话?八娘野心颇大,要给郑氏做嫁衣的话,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倘若陛下不信我这败军之将,就只管当面质问萧八娘,拿我的话诈她一诈,她自然就会乱了阵脚。”
第95章
元祯紧紧抿着嘴,等他说完话,才悠悠然的起身,示意狱卒将十八般酷刑备好,冷笑着轻蔑道:
“就算皇后想要谋反,那又如何?”
成亲前的往事,就算给现在留了些麻烦,可事情已经平息,元祯就不打算追究,谁还没有个过去呢?
更何况,萧夷光嫁人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娘子,嫁人后,不仅要操心自己比纸薄的身子,还要应对王后元焘之流,就算内外交困,也没有抱怨过半句。
元祯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她的心到底站在哪一边。
萧岧震惊,旋即咆哮,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怒气:“她在图谋你的江山!这种人睡在陛下的枕侧,陛下难道能安眠无恙吗?!”
“你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不要替朕操心了。”
元祯淡淡的回了他一句,又皱眉掩上口鼻,原来狱卒撕碎他的衣领,在细嫩白皙的皮肉上,狠狠的按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啊!!!”
烧焦的腥臭自萧岧的胸前涌出,布满整座监室。
郑銮递上帕子,劝道:“陛下,剩下的事交给狱卒去办吧,这里污秽不堪,您不能久待。”
钻出诏狱低矮的门框,两人踩上刚落下的冬雪,沿着泥转垒起的长廊走着。
灰色的麻雀跳在白梅枝头,叽叽喳喳,诏狱内的惨叫穿透几层地堡,吓得它们一股风似的展翅飞走,只剩下树枝犹自颤着。
元祯袖底拨着念珠,语气幽远:“本想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留萧岧一个全尸,可惜他不知好歹,反倒造谣生事。”
郑銮会意:“若萧岧供不出其他人,臣就让刀手将他凌迟。”
两人踩过雪白无暇的雪毯,二门外,早有一辆青牛车等在门口。
送元祯上车离去,郑銮自回去审问不提。
灰蒙蒙的天空,凌冽的寒风,一场大雪正在厚重的云层中酝酿。沉沉的云仿佛要坠下来,整座建邺城都笼罩在压抑冰冷的气氛里,偶尔的几声狗叫和鞭炮,打破了这股沉闷,又迅速被沉闷所吞噬。
有经验的老者摸了摸墙角冻裂的水缸,又抬首望天,招呼家人:“多买些柴火回家,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雪了。”
左仆射府中的宾客络绎不绝,比较起萧岧的谋反那时节的门可罗雀,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兰陵萧氏的生命力如同漠北草原上的野草,历经羌人乱华、萧岧谋反等燎燎大火的灼烧磋磨,只要喘上一口气,便又顽强的生长出来。
如今萧氏虽然没了兵权,但萧皇后被诊出了身孕,可谓是否极泰来,只要她诞下的是乾元,那就是板上钉钉皇储。
倘若生的不是乾元,那也没事,世家们听闻皇后有孕,陛下仍与她同眠同食,照顾细致,就凭这受宠的劲头,她迟早能生下下任天子。
所以对萧氏避之不及的世家,此时又厚颜无耻的携重礼上门,加上萧氏自个儿的门人姻亲,这个年,左仆射府里就没断过人。
今日宾客们登门,接待的却只有萧韶的长女萧琼和幼女萧恪,茶喝过三盏,闲话说了一箩筐,就是不见萧韶出来待客。
萧琼解释:“阿娘偶染风寒,正在休养,不敢过了病气给客人。”
客人们有些失望,略坐一会,看到堂外噼噼啪啪刮起了雪豆,唯恐雪大路滑,就把年礼留下走了。
仆射府后院,传说中感染风寒的萧韶,果然半躺在软榻上,额头搭着湿巾子,灯火照亮她发白的脸,一副久病缠绵的样子。
萧韶可不是因为风寒才病倒的,她年过半百,先有萧岧的事迎头一击,强打精神熬过这段风浪,等到船只的行驶稍微平稳,强压下的疲累和心病就一块涌上来,逼着她病在了床上。
“出了你阿舅这桩事,朝廷的粮草都耗在了在益州,前日张十一郎来拜年,说是国库空虚,陛下想要与羌人议和。”
萧夷光洗帕子的手没有停,她扭干水,换下阿母头上的那条:“女儿在后宫也听说了,羌人的使者已经住进了驿馆,想要割地来求和。”
萧韶的脸色由灰白转为潮红,激动得剧烈咳嗽:“什么割地!那本就是咱们大周的土地,咳咳咳!”
“阿娘,你莫要着急。”萧夷光给她抚着胸口,宽慰道:“有鲜卑部在北面起事,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朝廷是和是打,还是未知数。”
“怎么能不着急,一想到你阿母还在长安受苦,我就恨不得,唉,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懊悔与愧疚交织在心头,萧韶心口像是放上了块烧红的炭,火烧般煎熬。
她本来已经攻进了长安,有机会救出魏夫人,但本着君臣大义,萧韶毅然去救了先帝元景,等再去寻魏夫人时,仆射府已是人去楼空。
萧夷光眼前浮现出阿母的笑貌,握了握拳,许是自己也怀着孩子,数年过去,她对阿母的思念不减反增:
“眼下的机会转瞬即逝,女儿会去劝陛下的。”
听到女儿的宽慰,萧韶非但没有安心,反而睁大双眼,按住她的手,坚决道:“这件事你不要多管,有萧岧的事在前,阿娘怕伤了你们妻妻的和气。”
“阿母是阿娘的妻子,更是女儿的母亲。”
萧夷光静静坐在床边,望向萧韶的眸光平静如死水,屋外的刺骨寒风呼啸作响,被厚实的墙壁的拦住,却突兀的刮进她心中:
“阿娘没有听说过城内外的歌谣吗?‘女为后,母为虏,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乌鸦尚会反哺,女儿怎能心安理得的让阿母受难,自己却享受荣华富贵!”
这首歌谣在萧夷光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日起,就悄然在建邺城的东街西坊里蔓延开,就是市井里的小儿,都知道这是在讽刺皇宫里尊贵的皇后。
陛下曾屡次下旨禁绝此类歌谣,萧氏众人入宫,也绝口不提。萧韶没有想到,女儿还是知道了城内的流言。
萧韶反过来劝慰她:“妻离子散,各居一方的人家多的是……你不必纠结在心里。”
“当初陛下想送女儿去会稽阿姊那里,女儿没有同意,而是主动要求嫁给她,就是为了利用广陵王的虎豹骑,有朝一日能够救回母亲。”
这席话如落在耳边的爆雷,萧韶的脸色极为难看,猛的攥住女儿的手:“明月婢,你怎么这么傻!”
那时的陛下双腿瘫痪,寿元不久,又因为不被广陵王宠爱,还总受王后和元焘的欺辱,甚至被赶到了京口郡。
她简直不敢想象,在这种境遇下,明月婢仍违心的嫁给陛下,受了多少委屈。
萧夷光像是在说他人的事,嗓音冷冰冰的:“能早日救回阿母,女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又怎会珍惜此身?不过——”
“咯吱咯吱咯吱。”
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踩着厚雪还打了个滑,扶着窗台站稳就匆匆逃走。
“什么人?”
屋内没留伺候的婢子,萧夷光亲自追出去,雪花飞舞在大地上,她只看到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四处被白雪覆盖的白茫茫,一个人影也没有。
前院的宾客进不到后院,若是来送药的婢子,也不可能临门不入,更不会做贼似的逃走。
她蹙起两道柳眉,顺着墙根找到二门外,突然想起元祯清晨时答应只要诏狱的事毕,就会去仆射府拜年,再将她接回宫,萧夷光的心骤然沉下去。
元祯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只是走起路来,脚步依旧凌乱,看留下的脚印,倒与她有些像。
萧夷光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冰天雪地里走一遭,额头的汗水反而滴落下来,手心也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由着两条腿木然的回到屋内,萧韶差点就要下床找她:
“不要疑神疑鬼,许是婢子想来送汤,见你我聊得入神,就走了——倒是你,都是阿娘的不是,若我早早的渡江,不妄想去匡扶周室,兴许就能拦住你的婚事。”
将明月婢许给少年英雄的卢猷之,萧韶尚心有不满,到江南后,听说明月婢已经嫁给了广陵王王太女,那王太女还是瘫子,她的心更如死了般,逮着机会就痛骂操持婚事的萧琼。
那人到底是不是元祯?
萧夷光心底犹有疑惑,面对阿娘,却掩去忧虑:“阿娘,陛下她待我很好,寻常坤泽入了皇宫,几十年都不能出宫与亲人团聚,您瞧我这都回来多少次了,难不成您是嫌女儿烦了?”
“阿娘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她对你再好,你过得不舒心,阿娘也不会高兴。”
“女儿若是不舒心,怎么还会愿意给她生孩子?”
萧夷光轻轻摇着萧韶的手,语气里充满做不了假的幸福,谈及元祯,连眉梢都带上了些羞意:
“初时女儿是带着些别的心思,可陛下除了身子不好,其他的都极合心意,满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女儿……也就肯了。”
许是说到这种地步还不够,她又飞快的补了句:“女儿对她,就如您对阿母一般,生愿同衾,死愿同穴。”
这一番话说完,萧夷光臻首低垂,含羞带怯,明显一副小儿女姿态,直教萧韶的眉心微舒,彻底放下心来。
安抚过阿娘,萧夷光心里还记挂着元祯,就推说宫中有事,带着商音纵马回到椒房殿。
椒房殿灯火通明,却没有元祯的影子,萧夷光叫过英娘来问:“陛下回没回宫,可曾来过椒房殿?”
英娘道:“回娘娘,陛下已经回宫了,听内臣说她径直去了明光殿。”
萧夷光的心顿时压上了千斤的大鼎,她已经能够料定,阿娘屋外的人,就是元祯。
至于为什么不进门,而是匆匆躲开,那一定是听到了自己那番“嫁人是为了救出阿母”的话。
“去明光殿。”
她们好不容易和好,孩子都要出生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生了间隙,萧夷光要找到元祯,向她解释清楚。
第96章
云层密布,雪夜生寒,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咆哮着,翻滚着,倾天而降,仿佛要将所有遇到的阻拦都撕碎,都蹂躏,都毁灭。
建邺皇宫头顶的乌云尤其沉重,混混沌沌好似盘古没有开过天地,大地,天空,乃至琼楼玉宇都被冷森森的雪花覆盖,混为一体。
白茫茫中,宫婢们竭力抬高手中的灯笼,袖中灌满风雪,冷得直打哆嗦,拼尽全力也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方地界。
八抬暖轿里,火盆熏炉手炉一应俱全,轿壁都挂了厚熊皮,热得连商音都不得不脱下裘衣。
萧夷光额头也渗出滴滴冷汗,汗珠流过光滑的脸颊,滴落到柔软的地毯里,短短几里路,地毯上雪白蓬松的毛皮贴倒了一片。
巍峨的明光殿矗立在风雪中,乌云沉重的压向殿脊,寒夜里狂风绞着雪花,缠着吻脊走兽,拍着椒墙彩壁,将白日里光大明亮的殿宇,渲染得阴沉可怖。
轿夫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暖轿合力放下。
萧夷光扶着商音的手踩到积雪上,身后无数火光昏昏亮了起来,连路边的积雪都照得亮堂堂。
明光殿的格栅门却像是被深渊吞噬,与殿外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比。
静谧得都有些压抑,这一度让萧夷光怀疑,元祯还留在诏狱没有回宫。
苟柔听到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看,眼睛红肿着:“皇后娘娘,您来了。”
“陛下回宫了吗?”
苟柔心底叹了口气,弹了弹袖上的积雪:“回来了,可陛下不许任何人进去,就是奴婢也只能在殿外候着。”
不光不许人进去伺候,还让陈大娘子搬来六坛好酒,说要今晚一醉方休。
苟柔是实打实的心痛,陛下的身子才见好,不知道又在外面喝了谁的迷魂汤,浑浑噩噩的跑回殿,连帽子都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冻得脸通红。
萧夷光点点头,不问为什么不点灯,也没将那句“不许任何人进去”听进耳中,径直推门而入。
“哎,皇后娘娘,您可别去——”
苟柔刚摸到她的衣角,却被商音拦了下来,顺带关上了门:“苟姐姐,让娘娘去劝劝吧。”
刚入殿就被深邃的黑暗包裹住,耳边则是死一般寂静,萧夷光眼前什么都看不见,鼻子却能闻着阵阵的酒气,她嗓子干涩的唤道:“陛下,陛下?”
殿内没有回声,唯有沉重的呼吸声,闷闷的,像是掩在被子里。
萧夷光摸到长案,用火石点着烛台,有了光明后,回身差点撞到那六只酒坛。
酒坛一字排开,都启了封,酒香袅袅钻出,可里面的美酒却满满当当,一滴也没有少。
看来元祯尚存一分理智,没有喝酒,也没有糟践自己的身体。
萧夷光略微放下心,走入步障后,摸了把蒙在锦被里的人,她才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掌心下的皮肤滚烫,活像枕在了火炉上睡觉,本该生气的那人触到她冰凉的手,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好似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凭本能靠近蹭了蹭,哼哼着:“好凉快。”
蹭蹭手掌还不够,元祯又呜咽两声,昏沉着掀翻被子,揽住萧夷光的腰,强硬的将人拖到床榻深处,滚烫的身子严丝密合的贴了上去。
她这是发烧了?
萧夷光心中一紧,想要下床去叫医工,怎奈何元祯神智昏沉,但劲儿一点不小,抱着她死死不撒手,像只讨食的癞皮狗,她挪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若是放在从前,十个元祯萧夷光都能甩开,但这人烧的已然迷糊,缠人劲儿上来,不管什么孕妇不孕妇,只顾着伸展手臂双腿,牢牢攀着她。
萧夷光无奈,红着脸唤了商音进来,众人齐心协力,才把元祯按到床上。
冒着大雪苟柔亲自去叫了孟医佐过来,经她把过脉,说是受了风寒和惊吓,煎了两副药给元祯灌下,一副治病,一副安神。
不大一会,药效发作,元祯就睡着了,只是手还牢牢牵着萧夷光的袖子,两排牙齿咬的咯吱响,嘴里喃喃不清:“别走。”
打发走众人,萧夷光倾耳去听,再抬起头,晶莹的泪水无声的滚下来。
噩梦足足做了一整夜。
清晨的微光洒进罗帐,萧夷光睁开粘连的双眼,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的中衣,她疲惫的抬手摸到身边,却扑了个空。
眼前由模糊转为清晰,勾勒出元祯盘腿坐着的身姿,她脸上的潮红褪去,青白着脸庞,正托着腮沉思。
“那罗延?”
萧夷光护着小腹,撑着床坐了起来,她想探探元祯额头的温度,又怕她不近人情的将自己推开。
前段日子的冷落、痛苦与无助,萧夷光还刻骨铭心的记着,倘若再来一次……
萧夷光的眸色暗了暗,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元祯晃回神,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苦涩的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开口确实异常的温柔:“我能听听孩子的声音吗?”
“当然,你是她的阿娘。”
等来的不是冷言冷语,这让萧夷光有些始料未及,她解开衣带,两人和好后,元祯常轻轻趴上肚子,听到里面孩子的声音,眸里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温柔。
温馨甜蜜的相处,像夏天的琥珀饧,慢慢融化在两人的舌尖。
温热的耳朵贴到肚子上,痒痒的,又勾起萧夷光体内的空虚,她抱住元祯的肩膀,后颈的腺体溢出海棠的信香,弥漫到罗帐的每一处角落。
若说肚皮是流水,那孩子就是一尾调皮的小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也像介丘山上的小猴子,攀在树梢翻跟头。
元祯恋恋不舍的移开耳朵,亲自替她拢好衣领,声音闷闷的:“穿上衣裳吧,你若不喜欢,我会尽力克制自己。”
萧夷光反问:“谁说我不喜欢的?”
元祯避而不答,似是非常疲倦,仰面躺倒在床榻上,胳膊遮着脸,紧绷的腮帮子暴露了她起伏的情绪。
步障外一声门响,宫婢们端水进来伺候,她想起今日还要上朝,有气无力的向外头喊了声:“朕身子不适,教大臣们回去。”
苟柔应下,见她没有起床的意思,将人又全部带了出去。
“那罗延,你——”
元祯睁开的双眸透出缠绵的病气,喉咙更像是吞了块木炭,她沙哑着嗓子,怨气颇大:“朕昨日刚去了诏狱又冻了半日,还在病着,皇后就不能体谅体谅朕,饶过这遭早朝?”
说着,元祯就想起了往事,心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有千支牛毛细针同时刺进心尖肉里,又将它翻来覆去的揉捏。
委屈、怨恨、自嘲各种情绪一朝涌来,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强势,元祯痛得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她推开萧夷光试图摸她额头的手,激烈控诉道:
“白日你让朕劝课农桑、训练精兵,夜里还要伺候你生储君,到头来却是为了你巩固权柄,早日找回你的阿母。”
“那日船上,朕都想好要把你送回会稽了,是你说什么真心、非朕不可、愿意等着朕,亏朕还以为你说的是实话……到头来,让朕空欢喜一场,你好狠的心!”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夷光都无力反驳,她只能牵住元祯的胳膊,僵直着身子低声辩解道:“那罗延——”
她的唤声轻柔婉转,手掌细腻滑柔,似是被一泓春水湿润过,端的潋滟多情。
幽幽的海棠信香靠近,元祯干脆起身坐到床尾,语气冷冰冰,刻意拉远距离:“请皇后称陛下。”
连小字都不许自己唤了?
萧夷光一怔,咬住下唇:“好,陛下,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还能如何?朕都听到了!你敢说你没有这个意思?”
元祯眼眶发红,声音战栗,却兀自憋着一口气,尽力不教屈辱的泪水滑下来。
在她的咄咄逼问下,萧夷光只好承认:“我那时是有,不过——”
亲耳听到她承认,元祯痛意更甚,像是被人扫地出门的猫崽子,委屈得胸膛剧烈起伏:
“若不是昨日朕去了仆射府,恐怕到现在还要被你蒙在鼓里,既然跟朕呆在一处是教你难受,那就趁着孩子还未降生,你也少份牵挂,是和离还是分居,都由你!”
元祯想通了,她们哪里像正常的帝后呢?翻遍史书,就没见过有哪位皇后宁肯独守着空殿,让皇帝累得腰酸背疼,也不愿耽误一点国事。
她不是嫁给了自己,而是嫁给了大周,嫁给了大周的兵马。
皇后心高气傲,与其将人拴在自己身边,像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鸟雀般痛苦,不如放她自由。
元祯不无伤感:“你的阿母,朕会派人去找,从今日起,你就在椒房殿称病,等到时机合适,朕让你假死出宫。”
见她安排的有条不紊,萧夷光气笑:“我心仪陛下,所以不愿意出宫,陛下还能教人绑我出去不成?”
“那就分居,你住你的椒房殿,我在我的明光殿,咱们互不相扰,至于孩子,白日归我,晚间归你。”
不是和离就是分居,合着就是同自己过不下去了,萧夷光恨得牙根痒痒,怀疑她在装傻,瞧元祯伤心的模样,又不大像。
既然衷情说一遍不够,那自己就说两遍十遍二十遍,总有一遍元祯会相信。
萧夷光口吻坚决:“陛下别想甩开臣妾,陛下在哪,臣妾就在哪!”
怎么还赖上自己了呢?
元祯一急,想教她现在就出去,离自己远远的,头顶却如炸了雷般痛,她软绵绵的捂住头,身体也慢慢顺着床柱向下滑:“好累,好痛。”
“啪叽。”
本就在病中,又说了那么多气话,元祯耗干了所有的力气,双眼一闭,直接气昏在了床上。
第97章
如何才能挽回一个人的心?
纵然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萧八娘,也无法就这个问题给出满意的答案,她自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情。
自萧夷光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仆射府的门槛就被冰人踏烂了,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天潢贵胄,都听闻过她的美貌与才名,纷纷带着奇珍异宝上门求娶。
后来她与卢家郎君定亲,翠微台前照样围满了执着的世家乾元,像扑火的飞蛾,赶走一波又涌来一波。
胡人乱华,国破家亡,她搭上元祯的车仓皇南奔,也有无数狂蜂浪蝶誓死追随,鞍前马后的效劳。
……
那日的争吵被狂风暴雪一齐冰冻在了元祯的心里,又冷又硬,仿佛千年都化不开,即便是每日的例行关心,都带着令人揪心的疏远和生硬。
一贯倨傲的萧夷光,因受不了她的冷淡,半夜无人时落过好多回的泪。
泪水又激起了斗志,两人不能因为误会一直僵持下去,萧夷光有愧在心,发誓要凿开冰面,将二人的误解彻底解开。
她的目光落到了修剪花枝的商音身上。
商音忠心守着翠微台多年,辣手阻拦过许多给自己献殷勤的痴心人,同狂蜂浪蝶打交道多年,她积累下的经验定然无与伦比。
商音挂上无辜的笑,连连摆手:“奴婢向来不等他们说出甜言蜜语,就用棍子将人赶跑了,所以比起追求小娘子,奴婢更擅长赶跑小娘子啊~”
萧夷光言简意赅的提点:“就算来不及学会招数,你应该也认识不少精通此道的人吧?”
商音闻弦歌知雅意,立马明白了自家八娘欲说还休的心思。
于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她拿着令牌出宫,到朱雀大街的酒坊里找到张十一郎,向他请教:
“张郎君,倘若你爱慕一个小娘子,偏偏又得罪了她,该如何将人追回来呢?”
酒坊人来人往,张十一郎正埋头算着账本,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着,他身后摆了好几只装满金子的箱子,闻言搁下笔:
“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商女官呀——常言道,富贵才能淫,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是送给小娘子黄的白的圆的,她才能回心转意啦。”
商音久居深宫,还真不懂“黄的白的圆的”是什么,便连忙求问:“什么是黄的白的圆的?在哪里才能买到?”
“哈哈哈,就是黄金白银和东珠啊!不用买。”张十一郎神秘一笑,从架子上掏出手绢包成的小包,塞到商音手里:
“最近我从番国商贾手里买回一只硕大的东珠,比陛下冠冕上的那只还大,正好你来,帮我送给皇后娘娘。”
“娘娘她——”
商音欲言又止,放到袖子里。
告别了张十一郎,商音路过中书省,正好赶上百官散衙,车马轿子挤成一团,她忙走到一家水粉铺檐下躲避,只听有人唤她:“商女官,是你吗?”
“啊,是我,原来是顾大人呀。”
顾七娘翻身下马,瞧她站在水粉铺前,袖子里鼓囊囊,微笑道:“皇后娘娘在宫中短了脂粉用不成?还要商女官亲自出来买。”
商音不欲解释:“顾大人也是来为夫人买脂粉的?”
“我家夫人偏爱舞刀弄枪,胭脂水粉嘛,倒是不太喜欢。”
想到稳重老成的顾七娘也曾是八娘的追求者之一,商音虚心请教:“顾大人成过家,是过来人,可知道如何追回小娘子的心?”
顾七娘刚从衙门出来,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为她博个封赏,在朝堂上提携她的亲眷,教小娘子在娘家有面子,才能死心塌地的原谅你,商女官,你说呢?”
家族都是一荣俱荣的整体,商音点点头,将她的话记下:“是啊,说的在理。”
衙门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顾七娘重新上马,欲言又止道:
“商女官,听闻萧九娘赋闲已久,下官已经上疏为她谋求官职,还望皇后娘娘不要为九娘过多操心,好好养胎就是。”
商音:……
回到宫里,烈日当空,空气里弥漫着勾人的饭香,商音去厨下传膳,碰到熟识的陈大娘子,也顺便问了一嘴。
陈大娘子撇下锅勺,抹了把头上的汗,脸蛋被火光烧得红红的,憨憨笑着:
“想要挽回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所以送小娘子美食准没错。商女官,我刚好做了一碗石榴粉羹,有美容养颜的奇效,你帮我送给皇后娘娘。”
“啊,这。”
于是,商音带着东珠、石榴粉羹以及顾七娘的嘱托回到了椒房殿,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萧夷光。
“送珠宝,提拔亲眷,做美食?”
萧夷光看着案上的东珠和羹汤,哭笑不得,商音出去问了半日,行之有效的法子没问出来,反倒替她揽了不少殷勤回来。
“娘娘,虽然陛下不缺珠宝,也没有多少亲眷,美食估计您也做不出来,好像他们出的主意都用不到,但是这些人的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萧夷光指尖滑过东珠,心不在焉道:“什么地方?”
商音鼓足勇气,干笑几声:“就是这死缠烂打的精神啊!从您与卢郎君定亲到嫁给陛下,眼下孩子都快生了,他们就像甩不掉的赖皮糖,有一个放弃的吗?”
萧夷光却不这么想,轻笑一声:“可他们这么坚持,有成功的人吗?”
“那——倒没有。”
世家子弟追得愈烈,八娘愈避之不及,两者根本没有接触的可能。
商音像泄了气的皮球,耸下肩膀,脸上的那股兴奋劲都没了。
“烈女怕缠女,若说纠缠没有可行之处,那也不对,归其根本,还是这些人用错了力气。”
萧夷光沉思片刻,解释道:“比如珠宝美食,都是他们的心头好,于我而言则无关紧要,我定然不会接受他们的好意。所以,唯有投其所好,再配以穷追猛打,才是上上计。”
商音眸光不解,懵懵懂懂的问:“那么娘娘,陛下喜欢什么呢?”
萧夷光笑而不语,倒是把东珠和石榴粉羹都赏给了她:“去帮我请苟女官过来。”
当天夜里,元祯结束了一天的辛苦,拖着疲惫的脚步沐浴完,发丝带着水汽,顾不得晾干,就摸上了床榻。
香喷喷的柔软床榻,像回到了阿母的怀抱,缠绕上来的双臂,更像阿母温柔的抚摸——等等,双臂?
元祯阖上的双眼睁圆,像是被鬼摸了一把,猛然从床上跳起来,脑袋都磕到了床架子。
巾帕滑落,夜明珠的光芒适时亮了起来,荧光幽幽,虽然模糊,但也足以照亮罗帐内的不速之客。
床头的软枕垫得很厚,萧夷光以手支头,侧躺于床深处,薄薄的真丝上襦,若隐若现的露出她白皙的肩膀,宛如一副海棠春睡的画卷。
她嗔怪:“都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撞到的地方隐隐泛着痛意,元祯双手握成拳:“谁放你进来的?”
萧夷光避而不答,摸着自己的小腹,楚楚可怜道:“孩子想阿娘,我就自己进来了,难道陛下不许孩子踏进明光殿?”
胡说,元祯疼惨了这个孩子,尽管两人闹来闹去闹分居,但都是大人的事,孩子的小衣裳,长命锁,傅姆……她可全给备好了。
“你不要胡搅蛮缠。”
有孩子这层理由,萧夷光打定主意要留下来:“是你心里没有孩子的位置,要不然也不会赶她走。”
“我——”
明明她不想见的人是萧夷光,这个人却偷换概念,生生扯到孩子身上,说的好像元祯冷酷无情,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似的。
“孩子自然是好孩子,可朕已经下旨,不许后宫嫔御进明光殿,你也不能……”
鉴于她有孕在身,元祯轻声细语的催她走,说的口干舌燥,见人岿然不动,突然昏光一闪,脱口而出:“要不你留下,我去椒房殿住?”
萧夷光一怔,如诗如画的图景碎成一地,却而代之的是眸中冒出的怒火,拳头落到元祯的后背、肩膀、胸口,她边捶边道:
“陛下端的是正人君子,妾都追到床榻上了,还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你倒是敢搬一个试试!”
元祯似乎是想到什么,便抓住她的手,诚恳道:“放心,只要孩子生下来,我就册封她为皇太女,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地位。你也不必为了孩子的前途,牺牲到如此地步。”
自己打扮成这个模样,又大费周章的摸进明光殿,不就是为了让她高兴吗,这个榆木脑袋看了不动心不说,这是又怀疑到哪里去了?
萧夷光气极反笑,轻车熟路的拽住她的耳朵,来回扭着:“谁稀罕你家那破皇位,陛下只管自己留着吧,白送我的孩子她都不要!”
元祯含着薄怒:“她都没生下来,连话都不会说,你怎么知道她不要?”
“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只有我这个阿母陪着,她自然只听我的话!”
元祯听了,眼神复杂的瞟了眼她中衣下微凸的小腹,一声不吭的掀起罗帐下了床。
这是恼了?
萧夷光心底一阵慌,心也提到嗓子眼,她对着元祯的背影服软道:“陛下别生气,臣妾回椒房殿就是了。”
黑暗里没有回话,只听步障外清脆的一声门响,连脚步声都悄无踪迹。
道歉不成,反倒将人气跑。
这事若教起居郎如实记录,恐怕也会落个皇后飞扬跋扈的名声。
萧夷光回想了方才的言语举动,双手捂住脸,理直气壮,蛮来生作,几乎是在强逼着元祯同自己亲近。
就是下山抢亲的山大王,其行径也不过如此吧?
第98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元祯是头犟驴,萧夷光也得给她套上笼头,栓回自己身边。
更别说这人顶多算头骡子,只有温顺拉磨的份,骨子里就折腾不起风浪。
她并排放好两只鸳鸯枕,正寻思是现在就追到椒房殿,还是矜持些第二日再去,门声响了,出走的人去而复还。
元祯背着手摇摇晃晃走回来,别过脸,轻咳一声:“就铺到床外沿吧。”
“喏。”
苟柔抱着床缠花金丝锦被,低头给她铺好,余光瞥到皇后半露着香肩,手下的动作都比往日快了不少,刚安置好就飞也似逃出去。
别别扭扭坐回床上,元祯躲开萧夷光的黏糊的眼神,板起脸退了一步:“咱们可以同床,但得一人一床被子。”
若不是怕孩子出生后与自己不亲近,她才不会教萧夷光留在明光殿呢!
萧夷光感动的泫然欲泣,捧着肚子抚摸道:“宝宝,你阿娘终于肯接纳你了,虽然是两条被子,今夜暂且忍忍,明日阿娘就把被子撤了,让她搂着你睡,还教她给你讲小老虎的故事。”
元祯:“……”
真是得寸进尺,赖上她的床就算了,还替她向宝宝答应下那么多事。
元祯语气冷飕飕:“宝宝又听不到,我是讲给你听还是讲给她听。”
萧夷光脸颊晕红,双眸湿漉漉的,定定望着元祯:“再委屈也不能委屈宝宝呀,臣妾可以用棉花堵住耳朵,或者陛下亲自帮臣妾捂住双耳,臣妾听不到不要紧的。”
元祯无语,怕她再顺着杆子往上爬,赶紧吹灭了烛火,摸索着上床,感觉到那温热的躯体越靠越近,忙划清界限道:
“我是因为宝宝才让你留下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可要安分些,不能半夜钻到我被子里面。”
床内的人闻言,僵了半响,又委委屈屈的缩了回去:“臣妾知道了,不会打扰陛下。”
终于能松口气了,元祯暗地里长叹,直挺挺的躺倒在床上,刚要阖眼却发觉不对劲。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身上总觉得空落落的,还有点小冷。
我的被子呢?!
举起夜明珠一看,元祯差点没被气笑,原来萧夷光挪回去的时候,趁着黑暗把她的被子也勾走了,如今两床被子紧紧挨在一起,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她拽了拽,没有拽动,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再这样教我难做,我就去地上睡。”
萧夷光听了伤心,明明只想跟她亲近亲近,这人反手就将自己推开,好不近人情!
不等她催促第二回,她主动把元祯的锦被丢了出去,又裹紧自己,面壁而睡。
看样子风雨已经平息了。
跟萧夷光斗智斗勇了半夜,元祯盖上被子,身体立马被软绵绵的云朵包裹上,眼皮也坠了只千斤坠,一直往下垂。
眨眼间,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大起,吹得元祯身下的雪白云朵翻腾折腾,大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不是云在飘,而是床在动。
元祯从梦中惊起,揉着眼睛,等到眼前清明,才发现萧夷光抖着肩膀,正瞒着她伤心的呜咽。
小小的缩在那里,只占据了床的一小角,像被母猫抛弃了的幼崽,哭得既委屈又隐忍。
这下就算想再将人推开,元祯都狠不下心了,她倦得睁不开眼,就把人一把搂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抚摸。
萧夷光哭得梨花带雨,揪上她胸前的中衣,语调断断续续不成句:“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爱的人是你——”
怕她不信,萧夷光双臂缠上元祯的脖子,急切的落下亲吻,想来表明心意和压下心底的不安。
元祯被亲得七荤八素,又反过来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疲倦得耳朵里都炸出了轰鸣:“好了,睡吧睡吧,明天我一定给你讲小老虎的故事……”
————
次日清晨,许是有元祯信香的轻抚,也许是这块寒冰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萧夷光的睡眠格外沉,以至于天光大亮她才悠悠醒转。
身侧已经没有了人,连枕衾的温度都变凉了。
但萧夷光的心情却不错,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脸蛋,回味临睡前元祯的亲吻,又温柔又宠溺,里头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娘娘,您醒了吗?”
商音端着盆进来,见罗帐微微摇了摇,也不知昨夜娘娘有没有把陛下追到手,便小心问询:“陛下快下早朝了,可要教婢子们进来伺候?”
萧夷光勾唇一笑,慵懒的坐起身,理了理额边的碎发:“进来吧。”
原本该在椒房殿伺候的宫婢们跟随着皇后,全都转移到了明光殿,这会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伺候萧夷光梳洗。
睡得安稳,气色也就好。
铜镜里的萧夷光容光焕发,商音在后面盘着发,瞧见了也不禁夸赞道:“娘娘的越来越美了,从前常听外面人将您跟西施比,奴婢却觉得西施不如娘娘。”
萧夷光忍俊不禁:“这话若教西施听到,恐怕又要气得捂住心口,嚷嚷着心绞痛了。”
“气煞我也!”
未见其人,先闻其怒吼,元祯怒气冲冲的回到明光殿,冕琉随着大步摇晃碰撞,清脆的声音惹人心烦,她干脆扯下平天冠,扔到苟柔怀里,口里仍不平:
“早晚我要杀了这老匹夫!”
萧夷光诧异,先挥手教宫婢们退下,又望向苟柔,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苟柔也少见的露出一张苦瓜脸,悄悄对她指了指门外的太极殿:陛下在大朝上受了不少气。
元祯眼底的杀意渐浓,在殿中走来走去,靴底重重踩着水磨砖,似乎将无辜的砖石当成了奸臣的脸来泄气:
“谢济这老匹夫,简直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朕在朝会上重提北伐,她却说立国以信为本,不可撕毁停战协议,否则就是失信于羌人。这个老糊涂!羌人挖我祖庙、辱我先人,我对他们还讲什么信义!”
宗庙皆毁,本就是不共戴天之仇,去岁元祯与羌人和解,她心本就不甘,只是形势所迫,才不得已为之。
没想到今日再提北伐,谢济反对不说,还暗暗把她比作言而无信的晋惠公,晋惠公是谁,一个受了秦穆公的恩惠却食言的小人啊。
再者说,按她的逻辑顺下来,自己是晋惠公,那羌人不就成了好心的秦穆公?这不是认贼作父吗!
元祯的鼻子差点气歪了,她刚要发怒训斥,不料江南世家出身的大臣像是约好了一般,都站出来应和谢济,不赞同天子北伐。
萧夷光听她说完始末,立马就领悟过来:“倘若陛下北伐成功,势必要还都长安,可这些人的产业部曲都安置在江南,不想放弃财产,就只能逼宫陛下了。”
按下葫芦起来瓢,元祯刚断了萧氏一臂,将兵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朝上没了萧氏的钳制,以谢氏为首的江南豪族就又猖狂起来,都敢明目张胆的结党营私。
不给他们些颜色瞧瞧,这些人就不知道御座上坐的天子到底是谁!
元祯的手攥得咯咯作响,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泛白,对结党夺权的江南豪族憎恨已然达到顶点,倘若此时有人戳她一下,她的怒火就会如火山喷发般爆炸出来:
“谢济是江南豪族之首,若想北伐绕就不过她,留着谢济只会给朕添堵,不如教她永远的闭嘴。”
谢济相当于战场上的大纛,她一死,其余人就乱成一盘散沙,再也没有力量干涉元祯的政令。
元祯定下暗杀谢济的心思,就朝外面喊道:“杜三娘!”
杜三娘应声而出:“属下在。”
“你去……”
萧夷光冷静道:“陛下不要心急,此事关系重大,容妾想一想。”
她因为阿舅的事,受了谢氏不少刁难,甚至差点被废后。
听到谢济不知收敛,不仅骑到元祯头上作威作福,还要阻拦北伐,萧夷光眸中的柔情覆上浮冰,浑身透着肃杀之气。
可杀人也是一门学问,是选择借刀杀人还是派出暗卫,里面的方方面面都要考量到。若是处理不好,消息泄露,元祯也会颜面扫地,甚至失了臣心。
思忖片刻,萧夷光计上心来:“杀人,诛心为上策,这件事就交给臣妾吧,保证不会脏了陛下的手。”
————
“砰砰砰!”
“放我出去!阿娘,阿母!我不嫁人!”
守在门外的部曲听到里面的人嗓子喊得沙哑,却还在一刻不停的撞门和呼救,不禁劝道:
“七娘子,您先休息会吧,大人昨日都收了朱家的聘礼,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门板的震动停了一瞬,旋即又剧烈捶响,连门格上面的灰都飘了下来:“谁收了人家的聘礼谁就嫁给朱大郎,你去告诉我阿娘,若不放我走,我就吊死在屋里。”
部曲怕谢七娘想不开,忙不迭跑去同谢济说了,谢济刚送走几位相好的世家大臣,脸上的笑还没消失,听到女儿要寻死,立马变了脸色:
“她是我生的,就该老老实实的收心嫁人,跟京口那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像什么话!还想要死?想死就去死,可就算死,也得让朱大郎迎了她的尸首,葬进朱家的祖坟!”
这部曲是个实心眼,谢济说什么,他就一字不落的回去同被软禁的谢七娘说,说到最后,部曲也咂摸谢济过于冷酷无情,就道:“……七娘,大人说的也是气话,您可不要往心里去呀。”
房中平静半响,部曲心里发了毛,就在嘀咕七娘是不是寻了短见时,突然传出一声冷笑:
“她教我去死,我偏偏不如她的意!送饭进来,我要吃饭!”
第99章
京口郡与建邺城简直是两个世界,一个生机勃勃,一个死气沉沉。
起码对于坤泽来说是这样的,乾元在哪里都过得不赖。
建邺城内的坤泽,无论家世如何,日常除了做女红就是学习琴棋书画,遇到相好的人家设宴邀请,才能出去见见世面,否则就只能待在后院。
可京口郡就完全不同了,谢真一刚下马车,就看见三三两两的坤泽从私塾里走出来,腋下夹着书册和算盘。
据招待的黄娘说,只要他们学会算数就能在丝坊酒坊里谋到好差事,且近来皇宫的女史宫婢也从识字的坤泽中挑选,所以家家户户送坤泽去私塾。
谢真一暗暗惊奇,她能自由出入府宅,开办酒肆,是因为有元祯在背后撑腰,但也惹来不少风言风语,想不到在京口郡坤泽读书识字、出门做事竟是常态。
等到丝坊、酒坊参观,坤泽就更多了,连门口的守卫都由坤泽担任,几乎见不到一个乾元。
谢真一问:“会不会有歹人进来骚扰?”
黄娘自豪的指着墙根底下一排红缨枪:“想来打丝坊的主意?我们全抓住交给郡守处置了,一个坤泽打不过一个乾元,十个打一个还不行吗?”
谢真一也笑了,她在京口郡逗留了十多日,越看越喜欢,不仅喜欢,还写信给元祯称赞这里的好,惹得她都不想回建邺了。
很快,元祯回信,想要让她代替张十一郎做酒坊令,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京口。
谢真一没有推辞,她之所以飞快的离开建邺,也是怕睹物思人,能在京口舔舐情伤,或许就能渐渐忘了元祯。
她很满意这种安排,直到一日,府中部曲突然找到谢真一的住处,递给她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
阿母病中,危在旦夕,只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她回来。
婢子疑惑:“夫人身子向来康健,怎么会突然病倒?”
“阿娘在信里是这么说的,不会有假,快收拾行李,咱们今日就走。”
谢真一素来纯孝,接到信差点晕倒,忙将大件行李托付给黄娘,只带一个婢女日夜兼行的赶回去。
本以为回去见不到阿母的最后一面,没想到下了马车,她看到谢府门脸没有挂孝布,进了门,又瞥见阿母跟几位世家夫人聊得热络,身子好得能上山打老虎。
“玳婢,正巧你回来了,快过来,这就是阿母从前跟你说的朱家夫人,她家大郎刚在虎豹骑谋了个差事。”
阿母明明没有病,为什么要骗自己回家?
谢真一隐隐感到不妙,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晚上,等到将人都送走,谢济也散衙回府,她们的獠牙才暴露出来。
不同于谢夫人,谢济连装都不肯装,听到谢真一还要回京口郡,当即命部曲将她软禁在闺房:“朱氏与谢氏在朝中互为倚仗,你嫁过去,他们还能亏待你?”
谢真一这才发觉自己受骗了,当即砸了只花瓶,戳穿她的狼子野心:“你分明是想把我货到朱氏,给谢氏换些好处!”
“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你这么说,也太叫阿娘失望了。”
谢济亲手给门上了大锁:“没有我的话,谁都不能把七娘放出去!若再闹,就好生饿她几天。”
都是京口郡的田舍翁将玳婢教坏了!
谢济很生气,第二日就弹劾了张十一郎和黄娘,还怼了元祯,差点将天子的脸气白。
————
建业城外的码头上停靠了一艘载满流民的船,衣衫褴褛的流民们踩上江南的土地,欣喜得跪到地上,喜极而泣:“啊啊啊啊啊。”
在这一群癫狂的人中,一位小郎君拄着木棍,从人群里挪出来,他的亲人都死在了羌人刀下,在江南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一莽汉跳下甲板,对着接应的牙侩使了个眼色,用嘴型默默道:“就是他。”
牙侩点点头,拉下帽檐,悄悄的跟上小郎君,走到四处无人的地方,突然出声:“哟,这不是裴小郎君吗?”
裴郎君吓了一跳,他出身河东裴氏,是大族子弟,知书达理,见有人识出他来,就弹了弹身上看不出颜色的缎袍:“正是小可,敢问您是?”
牙侩倒也坦诚:“我是牙侩,有位大人看上了你的身子,就派我来抓你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坤泽?”
裴郎君慌了神,下船前,他用淤泥摸脏了柔美的脸庞,又把最后一颗止息丹吞了下去,没想到身份还是暴露了。
街里坊间瞬间钻出许多乾元,步步紧逼:“抓住他!”
裴郎君想逃,不料一棍子从天而降,打得失他去了意识,直直栽倒在地上。
牙侩收起棍子,摸了摸裴郎君的小脸蛋,年方二八的年纪,果真如青葱般青涩顺滑,他舔了舔嘴唇:
“将人洗干净,养好伤就卖到谢府里,谢济那老东西,怕是等不及了。”
夜里,牙婆带着四五位弱柳扶风的坤泽找到谢府门上,对门上人甩了甩手绢,傲气道:“奴家是来给大人送坤泽的。”
谢济有个古怪的癖好,她买了小妾后,最多只留在府里半年,等新鲜劲过了,就发卖出去,再买新的进来。
正值乱世,流民身贱,她这一买一卖,倒也费不了几个钱,后来不光谢济,府里的郎君全都有样学样,全都蓄起了姬妾。
牙婆来来往往,嘴又碎,这种事瞒不了人。元祯在宫中闻说,还对萧夷光吐槽:“谢济不想北伐,怕也有想获流民之利的缘故,只是可惜了这些坤泽。”
她数番下诏,不许世家参与流民买卖,谢氏也表面顺从,背地里这种腌臜事却没少干。
门上人认识牙婆,忙堆起笑,亲自给她打开门,将人恭恭敬敬送进去。
裴郎君落到牙侩手里,经过毒打威胁,胆子都打小了,不敢再反抗,乖乖的由他们给自己梳妆,带到一座华丽的府邸里。
深院高堂,一位身着华丽宽袍的贵人躺在宽榻上,她道貌伟然,玉冠下的头发已然花白,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威严的光芒。
坤泽们都站到了面前,贵人还在不紧不慢的抿着茶,偶一抬眼,在她们的脸上扫一圈。
牙婆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介绍完其余众人,又推了把裴郎君,逼他站到前面:“大人您瞧瞧,这是今日刚卖身的郎君,细皮嫩肉,脸嫩得一掐就能掐出水。”
“哦?那倒是少见。”
睡过许多坤泽,谢济也是懂行的人,她见裴郎君面容白净,眼神懵懂,跟往日皮糙肉厚的贱民不同,就断定他是大家子弟。
有本领的世家都已经平安渡江,像这种落单的世家坤泽,一万人中都见不到一个。
谢济起了兴趣:“几岁了?”
裴郎君感到背后又被扭了把,让他想起白日的毒打,身子不由一阵哆嗦:“十、十四。”
刚及笄的年龄,怪不得如此水嫩。
谢济满意:“其他人都不要,就他了!”
当天晚上,裴郎君就被送上谢济的床,一连几日,都在房里侍奉,非常受宠。
谢府的消息很快由眼线传到宫里,萧夷光停下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笑:“你们办的差事很好,也是时候将裴郎君的真实身份放出去了。”
眼线拱拱手,领命而去。
殿外三声鞭响,元祯恰好下朝,走进明光殿,那眼线跪下参拜:“见过陛下。”
“起来吧。”
眼线的脸庞通红,脑袋像獐子一样生的又小又尖,眼睛则像老鼠,绿豆大小偏生眨得还快。
这教看惯明月婢美貌的元祯有点不忍直视,瞥了一眼就挥袖让人退下。
等人走后,元祯奇怪的问:“那人是谁,怎生的如此丑陋?”
“他是暗卫安插在谢府的眼线,今日入宫禀告事宜,妾前段日子布下的局可以收线了。”
元祯点头表示知道,又忍不住:“杜三娘也不知选些好人,这人生的如此丑陋,还让他入宫,万一吓到孩子怎么办?”
萧夷光忍俊不禁:“孩子哪会如此胆小?倒是你,孩子马上要出生了,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
“早就想好了。”
元祯取过笔墨,挽袖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推给萧夷光看:“这个字,你看好不好?”
纸上赫然一个阙字。
萧夷光与她心意相通,看了阙字,亦露出赞许的笑:
“坊间有谶语,‘灭羌者,当涂高也’,当涂高者,两观阙是也。羌人在大周北面作乱了二十年,如今又占据了长安,倘若孩子的降生真能应谶消灭羌人,那也算不愧于列祖列宗。”
更何况长安城外的两观阙,用紫檀木临城而建,气势恢宏,当道又高大,是历代天子的行宫,拿来给下任天子,也是最好不过的。
元祯收好写字的纸,又关心了几句萧夷光的身体,用午食时才想起一桩正事:
“雍州刺史顾虎传信过来,说鲜卑部主动派出使者,想要联合大周起兵攻羌,她派人一路送到建邺,过不了几日,就能抵达建邺了。”
年初不光大周与羌人议和,鲜卑部也见好就收,抢了不少财宝人口回到草原,实力暴增。
他们这是将财宝瓜分完了,又想再劫掠一波,所以才千里迢迢来觐见元祯。
无论如何,有鲜卑部在北面牵制,总是好的。
比鲜卑部来的更早的是流言。
街里坊间无人不说无人不传:司隶校尉谢济丧心病狂,不仅强纳流民为妾,且那强纳的小妾,还是自己弟弟的亲儿子!
好事者传的有鼻子有眼:“谢二郎嫁的是河东裴氏,那妾也出身河东裴氏,阿爹凑巧还姓谢。一定是谢济那老贼,看上人家的美色,也不问出身,就纳进了府里。”
也有人嘲笑:“谢府的人惯爱糟践北面的流民,结果报应到自己亲眷身上,看谢济还有什么脸面再阻拦北伐!”
第100章
坊间的飞短流长很快传到谢济耳中,她身为司隶校尉,负责监察京畿,建邺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初时,谢济并不在意,只是教手底下的人去关了几个嚼舌根的百姓,可到后面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浇油的大火般,愈演愈烈,连衙门里的小吏都嘀嘀咕咕。
她脸上挂不住了,回府让家令去问,那新纳的小郎君果然姓裴,出身河东裴氏,是太史令裴大郎第三子。
双鬓花白的家令越说越惶恐,她是府里的老人,自然知道主君的亲弟,多年前出嫁,正是嫁给了河东裴大郎,夫夫生了三个儿子。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谢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中原大乱,裴大郎举家杳无音信,八成是南逃时遇害了,裴郎君独身一人,又是坤泽,能沦落到牙侩手里,也是正常。
自己怕是真的睡了阿弟的儿子。
“裴郎君可知道这里是建邺谢家?可知道我是他姨母?”
家令想起那说话都细声细语的羞涩郎君,摇摇头:“郎君胆小,除了用饭,几乎不与旁人说话。”
如今陛下以忠孝治天下,最看重官员的品行,若有那德行不端的,轻则斥退,重则流放。
她身为朝廷命官,罔顾伦常,做下这等禽兽之事,若是泄露出去,不光谢氏百年的威望一扫而空,陛下也极有可能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谢济脑门的血直往上顶,双眼也迸出一点凶狠,连杀意都漫了出来,唯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要裴郎君一死,谁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收敛住周身的杀气,挤出一副温情的笑容,对家令道:“走吧,咱们去看看裴郎君,若是可以,趁早给他找个好人家嫁了。”
两人走到裴郎君住的香兰院,只见院子里一个婢子仆从都没有,正奇怪呢,屋内喊出惨烈的呼救声:“救命,来人啊!”
接着就是一股淫邪的笑声:“裴小郎君你就从了我吧,阿娘她不会知道的!”
“四郎君不可——”
布料“哗啦”撕开,裴郎君的痛哭骤然换了个调,撕心裂肺的哀恸冲破天际。
谢济阴沉沉的快步进门,外间守了个书童,她认出是自家四郎的身边人,教家令将人捉住,又一把掀开帘子,等到瞧见里面的景象,愤怒的面孔扭曲成紫红色。
“混账东西!”
床榻滚着的两位郎君,一个压在另一个人身上,下半身白花花的赤裸着,像贴烧饼般贴在一起,脚踏上还有条随意丢弃撕裂的亵裤,污秽至极!
鬓角的青筋像只蚯蚓般破土而出,谢济眼珠子快要掉了出来,连呼吸都喘不上气,恍惚间她在下巴处张开手,像是在接自己快要气掉的眼球。
半响,眼睛没有掉下来,谢济的仍好似踩着棉花般,颤颤巍巍指着迅速放开裴郎君的四郎,怒骂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我们谢氏清流人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个荒唐东西!”
谢四郎披上件衣服,就战战兢兢跪在了地上,怕到了极点:“阿娘,儿子一时糊涂,您就饶了儿子这回吧!”
他不知道裴郎君的真实身份,谢四郎从前也暗地里染指过谢济不少姬妾,都瞒得天衣无缝,哪里料到谢济今日突然回来,还直奔兰香园呢?
“你,强奸母婢——”
脑中的血沸腾起来,谢济想骂,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偏生祸不单行,她的长女谢简冲进门,焦急道:
“阿娘,不好了,曹将军带人要见裴郎君,说是陛下听到了最近城里的流言,想召他进宫,问个清楚!”
她话音刚落,曹楚便不客气的带着士卒跟了进来,刚跨进门槛,就见地上跪了一个,床上趴着一个,跪着趴着的都赤条条,脸上春意盎然。
曹楚一愣,嘴角旋即勾上耐人寻味的笑:“哟,我来的不巧,这是谢四郎吧,大白日的好兴致啊。”
床上的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旧的是谢济留下的,新的是谢四郎捏的。
被这么多人看光身子,裴郎君呜呜哭起来,嘴里呜咽:“阿爹,阿爹……”
“行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陛下会替你做主的。”
曹楚撇撇嘴,不耐烦的说了裴郎君一句,然后教手下给他穿上衣服,送进宫里。
她转头想奚落谢济几句,没想到谢济身子摇摇晃晃,两眼一白,竟仰面倒了下去。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谢简措手不及,眼睁睁的看她在地上抽搐,被曹楚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将谢济放到床上。
“快去找太医!”
次日,经元祯问询和有司会审,确定了裴郎君是谢济的侄子,因为谢济阻拦北伐和接济流民,所以才会流浪到江南,又被转卖到谢府。
谢四郎强占裴郎君的事也一块抖搂了出来,加上他平日欺男霸女,多有不轨之行,不少大臣上疏元祯,要求严惩。
最后谢四郎被判流放交州,京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等到他出城那日,向陷车里扔了不少臭鸡蛋。
这一连串的事,在朝中激起了千层浪,众人感慨裴郎君不幸的命运,又暗地笑谢济自食恶果。
往日她可是反对北伐的急先锋,还暗地里派人去北岸买卖流民,中原家破人亡的惨事越多,她赚得就越多。
这下好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侄子也被谢济买了回来,还睡了半个月,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再阻拦北伐。
谢济的确没了脸面,因为她的脸麻了半张,不仅脸,连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躺在床上噫噫呜呜,连话都说不清楚。
众人还以为她中了邪,等到孟医佐来看过,才说谢大人是中风,目前药石无医,只能先将养着。
回宫孟医佐便去了明光殿,将谢府里的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此病是被气出来的,不出三日,谢大人眼睛就全瞎了,即便能熬过来,也是个活死人。”
元祯刚布置过北伐事宜,热出一脑门的汗,回来就抱着一牙沙瓤西瓜吃,淡红的瓜肉染红嘴角,闻言用帕子擦了把:“若你用出十分的本领,可能把她的病医好?”
“依臣愚见,只有一分希望。”
元祯差点笑出声,谢济一病,江南士族群龙无首,她布置北伐的事宜都异常通顺。
更何况谢氏就是个榜样,大家在中原都有亲朋,谁敢保证这种事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此事还要多亏了明月婢的妙计,仅仅示意牙侩将清秀的裴郎君送进谢府,就挑起了他们本性里的贪婪重欲,逼瘫了谢济,顺带还毁了谢氏的名声。
元祯拿了盏西瓜汁走到内间,殷勤送到萧夷光唇边,却被这人无情的推开:“陛下,不要过来碍事。”
长榻上摆了几样长命锁、绒线符牌、背云等祈求平安、辟邪消灾的配饰,花花绿绿,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萧夷光正忙着挑选,在宝宝的事上,她总是特别有耐心,每一样都要反复摸过,只有光滑柔软的才配留下来,免得伤到宝宝娇嫩的肌肤。
元祯的身子孱弱,她也怕宝宝生下来,跟元祯一样三天两头生病,所以就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福气都放到宝宝身边。
查点一番,萧夷光难得的对商音板起脸:“天气这么热,怎么没有备蚌粉铃?”
蚌粉有吸汗的功效,缀进布帛里,宝宝即便出生在夏日,佩戴着,也不至于热出痱子。
商音一拍脑袋,匆匆下去教人准备。
“你也歇歇吧,喏,西瓜汁,喝了解解乏。”
天气热,总是让人莫名烦闷,更别提怀胎十月的孕妇了,身子沉重,胃口也不好。
元祯给她打起团扇,刚见明月婢抿了一小口西瓜汁,就皱起眉来,她忙问:“可是不好喝?”
“不是。”萧夷光的额前滚落几滴香汗,她呼吸急促,捧住自己的小腹:“陛下,恐怕臣妾是要生产了。”
元祯心脏差点跳出来,疾步走到外间:“来人,快送皇后去产房。”
产房安在明光殿侧殿,经验老道的稳婆都找好了,众宫婢训练有素,抬着宽榻进了侧殿,还不忘将元祯拦下来。
“凭什么不许朕进去?”
殿里的稳婆开始喊叫“娘娘用力”,元祯听得揪心,她拨开众人,就要往里面走,却被赶进宫的寿春拦了下来:“这是规矩!”
元祯看见姑姑,态度稍微软了下:“我就在外间陪着她,不进去看。”
寿春嫌她碍事:“没见过陛下这样讨价还价的,陛下就乖乖等着,不要进去添乱。”
元祯与她说不通,干脆觑了个空隙钻进去,拔脚推开了门,高声道:“明月婢,你别害怕,我来了。”
这小兔崽子,就是不听话!
寿春气得牙根痒痒,也忙追上去帮忙。
萧夷光闭目用力,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握在温暖的掌心里,耳边淌下的汗水也被一方香帕擦拭干净。
她嗅到几丝淡淡的青竹信香,知道是元祯来了,焦躁不安的情绪莫名安定下来。
迷迷糊糊,萧夷光陷进梦里,她梦到了一片蔚蓝的天空,天地浩大,苍鹰自由盘旋。
天底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久不入梦的阿母盈盈笑着,淌过刚没入脚踝的小溪,踏上这方绿草如茵的草原……
“明月婢醒醒,不要睡。”
萧夷光摆脱了梦境,睁开眼,就看到了元祯焦急的脸庞。
她虚弱的笑了笑,感觉身子也恢复了些力气。
不多一会,嘹亮的哭啼划破明光殿上方的天空。
稳婆用襁褓抱起孩子,惊喜道:“生了,恭喜陛下,恭喜娘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