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无可奈何花落去·十二
作品:《云山雪》 两人静峙了许久,直到林维清闭目转身,声音低沉干涩:“你昨夜看到的……不是她。不管你信与不信,她当年……便已经死了。”
似是被那声死字所激,少年的眼一瞬红了,握着横霜剑起身几步追上,讥道:“师父的佩剑呢?怎么那日之后,弟子便再未见师父用过。是看了心虚,还是以为假惺惺地将凶器和她一起埋了,她便能原谅你了么?”
“阿樾!”一旁的沉玉再听不下去,厉声责道:“挽雪剑已长埋在师妹墓前陪了她七年,你便是为了师妹在九泉下的清静,也不该如此说话。”
沉樾却置若罔闻。
少年红着眼,张口字字如刀,似是要将心底埋藏多年的怨怼一口气全吐出来:“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想不明白……”
“她是那么爱你!那样信任你!满心满眼都只有你!”
“你当时是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刺得下去那一剑?”
“她那么怕痛娇气的性子,平日里伤了手指都要哭上半天……挽雪剑那么凉……”
“她当时……该有多痛啊?!”
声声控诉,字字泣血,林维清却始终背对着他,一言未语,仿佛那段往事,只是山间不值得在意的蜉蝣微尘。
当年那事过后,他第一时间便传信各大门派,与钟滟划清界限,并立誓此生再不收女弟子,生怕她染污了他的清誉虚名。
他甚至都不愿承认她曾是他的弟子!
沉樾惨然一笑,拔出横霜剑,左手竟骤然往剑身狠狠一击……
“铛——”
横霜剑断成了两截,哀泣着坠落在尘泥里。而少年原本纤长有力的手指上,徒留一片深可见骨的血肉淋漓……
看着地上的断剑,少年眼中忽然闪过追忆恍惚,声音也低沉了下去:“这是云山宗的剑,从今往后,季灵樾便不配用了。可它毕竟相随弟子多年,弟子也不愿它再落入别人手中,只得毁去,还请师父见谅。”
“从今往后,山高水长,请师父保重身体……莫忘了与弟子的十年之约。”
说罢,沉樾一掀下摆,对着林维清的依旧默然的背影重新端正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便纵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乔四儿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只见次第远山那秋水长天中,一片苍青渐染,明明净净,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也从没有人离去。
山风低咽,吹起林维清长衫的下摆,分明是霜白的雪色,却莫名萧瑟似漆夜中苍凉的月光。
沉玉与乔四儿一时都踟蹰原地,不敢妄动。
林维清在断崖边站了许久许久,方缓缓转身,行至横霜的残骸处,低身拾起那染了尘泥鲜血的两截断剑,以袖摆擦拭干净。
“师父……”沉玉犹豫着开口,低声道:“阿樾只是一时气急想左了,也许过两日便……”
安慰的言语出口了一半,却未续得下去。
他们谁都知道,以沉樾偏激骄傲的性子,这次离去,怕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林维清缓缓拂过横霜剑身,仿佛拂过数年而来匆匆而过的岁月。
十八年师徒,终究陌路。
乔四儿惊讶地看着那断刃,林维清指尖所过之处,竟是严丝合缝,闭合如新。
——到底得有多深厚的内力,才能以外力生生将两截断裂的玄铁压实,重新合二为一?
可她的讶意未散,便见林维清胸间一震,猝然咳出一口鲜血……
“师父!”沉玉惊痛一呼,忙上前扶住林维清不稳的身体。
林维清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连唇色都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如山间覆了厚重积雪的危松,摇摇欲坠。
“玉儿……”他转头看向沉玉,扯出一抹苦涩难言的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他们一同入门的时候。两人只有七岁,站在一起,玉雪可爱,像一对瓷娃娃……”
“我未曾收过女弟子,总想着女孩儿难免娇气,便总是心软,不忍苛责。樾儿与她一道入门,我不好只偏颇一个,便索性两个都放任自由,纵得一个个上天下地,无法无天……”
“那时我总在想,他们纵是闯了再大的祸,总有我兜着便是……现在想来,真是错的无可救药……”
“师父!”沉玉焦急道:“您先别说话,我先带您回药庐疗……”
“你说……”林维清却恍然一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沉玉从未见过林维清这个样子,一时目现惊惶,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回话。
下一刻,林维清竟又吐出一口血,脱力昏厥在了他肩侧……
沉玉略舒了口气,扶住林维清的身子,探上他左腕脉门,闭目细听。
乔四儿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沉玉的脸,生怕其上露出什么不好的神色来。
过了片刻,沉玉眉心一蹙,似有疑惑,又换过林维清另一只手,凝神复听了许久,眉宇间逐渐露出一种令人难懂的复杂神色,似惊怒,似痛楚,又似无助与彷徨。
“大师兄,师父的伤……很严重吗?”见他神色不对,乔四儿细细的尾音都打了颤。
沉玉却似被惊醒般,一瞬收了脸上的所有表情,浅声道:“没事,只是一时急怒攻心,血不归经罢了。”
不知为何,沉玉对她说话的语气骤然冷淡了许多,带着微不可查的厌恶,竟似生了她的气一般。
师父的伤势要紧,乔四儿很快便将这一丝微小的怪异抛在脑后,只跟在沉玉身后,一同将人带回药庐安顿。沉玉翻了许久的书,反复斟酌,终于配好了药,又叮嘱了乔四儿好几遍煎汤的时辰火候。
乔四儿守着药罐,细心伺候着一点神也不敢松,足足熬了两个时辰,才捧着一小碗药液重入了房门。
——内室却空无一人。
林维清躺过的榻上空空荡荡,沉玉也不见踪影,只余一件沾了星点血迹的素白外衫,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乔四儿咬了咬唇,将药仔细温在了泥炉上,才闷着脸捡了林维清的那件白衫,自顾自地去泉边清洗干净,晾晒平整。
直到星子高悬,乔四儿也没等到二人归来。
夜凉如水,她便守着药庐的孤灯,在桌前蜷缩了一夜。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十日。
十日里,沉玉杳无踪迹,再未归来过一次。借着送洗净衣衫的名头,乔四儿又大着胆子去了峰顶林维清所住的夕照居,也依旧是空无一人。苦寻未果,她只得孤身守在玄晖峰,白日黄叶满地,夜夜山魈凄鸣。
自有记忆以来,她便在茫茫人海中厮混打滚,哪怕孑然一身,周身都是不怀好意争夺底盘的乞儿地痞,也从未有过感到孤寂的时候。
不过来了云山宗短短一个月,她竟从心底生出了寂寞来。
想见到那个人,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今日又是十五。
乔四儿独自等在断潮崖畔,呆呆地望着悬瀑无可阻挡地飞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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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自嘲一笑。
她在这儿做什么?
她在等谁,谁又会来呢?
许是被那些破碎斑驳的莫名梦境所迷,溺入了别人的记忆里,庄生梦蝶,惶惶难辨己身……乔四儿摇了摇头,决心要清醒过来。
她一个局外人,只是来混吃等死的,又不是来白白送死的。
乔四儿缓缓伸了个懒腰,刚转身欲去寻些吃食,忽而耳后微风轻动……她僵了片刻,同手同脚,有些痴傻地回过身——
林维清便在那里。
他的面色苍白,难掩倦容,一袭白衣仿佛被山风一吹便要羽化而去,眸间却始终是一片清澈坚定的浓黑,浅声如常道:“抱歉,是为师来迟了。”
沉玉在林维清身后急急向她使了个眼色,神色焦灼。
不知发生了什么,乔四儿傻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在沉玉几乎将她灼穿了的目光下反应过来,躬身一礼,试探道:“师父言重了,不知师父身体可有好些了?”
林维清却神色微愣,似有不解:“甚安,为何如此问?”
乔四儿眼皮狠狠一跳,强忍疑惑,顺着沉玉的示意随口扯道:“近来天气转凉……弟子怕师父受了风寒。”
谁知林维清唇角微弯,竟是转身对着沉玉调侃道:“玉儿,你师妹自己夜里不好好盖被子,还敢打趣她师父了。”
他的眼神清湛和煦,语气温柔随意,仿佛一卷积岁尘封的泛黄旧页被缓缓展开,处处皆是熟悉的墨香,温暖而令人怀念。
乔四儿瞪大了眼,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师父这是……疯了吗?
一堂早课在浑浑噩噩中匆匆而过。
林维清一改前两次授课的只切肯綮,也不怎么管沉玉,只一味盯着她,从练功坐姿,到行气要诀,简直是事无巨细,一一指点。临了还颇为无奈地鞭策了几句,说她近来太过怠惰顽懒,功力退步太甚,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还要多加勤练才是。
林维清上完课便飞身回了峰顶,乔四儿小步跟在沉玉身后,满肚子疑惑。
沉玉却一言不发,脸色黑得可怕,再不同往日般体贴地照顾着她的脚力,只一味埋头疾步向前。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药庐。
乔四儿顾不上喘息,撑着门沿急急问道:“大师兄,师父这是怎么了?”
沉玉却已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几本旧黄书册,胡乱摊了一桌,正埋头匆匆翻阅,并不理她。
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日光都斜了斜,沉玉才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揉着眉心颓然一叹。
“大师兄……?”乔四儿怯怯地吱了一声,想问个究竟,却又不太敢惹心情显然不佳的沉玉。
“怎么傻站了那么久?”沉玉向她招了招手,面上竟依稀恢复了些她往日里熟悉的柔和:“过来,坐。”
乔四儿心下稍安,一溜烟蹭到了沉玉身边坐下,只抬头眼巴巴地盯着。
沉玉看着她,似是审视了许久,方才缓缓问道:“小舟,师父的伤……很严重,你想救他吗?”
未料竟是最糟糕的答案,乔四儿倒吸一口凉气。
腹中的心思百转千回地走了一回,又与沉玉那复杂却坚定的眼神对视了许久,乔四儿眨了眨眼,终究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沉玉眉心微松,姿态似有舒缓,下一句却是语出惊人:“小舟,我知你是女孩子。只是从今往后,你要记得,你不仅是乔沉舟,也是我们的师妹钟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