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青梅

作品:《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姜妤闭上了眼,连微湿的眼睫都不再颤动,肩膀垂落,索性任他处置。


    裴疏则见她这般,更加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向来运道不好,想留下的统统失去,想得到的从不遂愿。


    裴疏则九岁丧母,乡里死得没人了,被接进靖王府不过两三年,王妃说他刑克生父,把他打发到自己母家金陵越府教养,名为教养,其实一到金陵,主君越昭就将他送进了府兵营,府兵粗鲁悍戾,军官刻意针对,整日非打即罚,一心想让他死在里头。


    回想起来,那时他人生里唯一的幸运和光亮,是入营前在紫云观碰到姜妤。


    纵然王妃是胡诌撵人,越昭却迷信忌讳,差人先把他送观里去去晦气,而小姜妤体弱,早由外祖母做主,拜了紫云观中一女冠为师修养,两人就这么偶遇了。


    小姑娘粉粉嫩嫩,一派稚嫩单纯,全然不懂大人们的弯弯绕,听扈从报过家门,恍然甜笑,“靖王妃是我阿娘的长姐,那我也应当叫你表兄。”


    她乖巧万福,瞧见他因跋涉被荆棘刮破的袖口,便解下针线荷包,“表兄袖子坏了,我给你补补吧。”


    小姜妤女工学得粗疏,几针下来歪歪扭扭,但总算能看了,裴疏则从不曾收获过这样纯粹的善意,将袖角摸了又摸,悄悄收拢在手心。


    即便困在不见天日的府兵营,想到世上其实有这样美好的人,总还能存一线撑下去的盼头,而老天似乎真的眷顾了他——两年后的春日,他趁营中松散跑去附近义学,爬到墙外的玉兰树上偷偷听课,救下了因骏马失控险些摔下去的姜妤。


    小姑娘长大了,阳光下的花儿抽枝萌芽,天不怕地不怕地恣意绽放,督军欲借此事把他当逃兵寻衅打杀时,她先挡在前头,将对方堵了个哑口无言。


    “大魏军律男子凡十五以上方可征役,你们分明是违律征调,追究起来他能不能算你的兵还两说着呢,你若还要害他,我非要去找舅…”她一顿,随即毫不犹豫道,“我就去敲鸣冤鼓,大家一块吃挂落!”


    姜妤明白了府兵营的真相,竟气得为他哭了一场,正逢朝廷严整府军,他得以脱离兵营,入了家塾,和她同堂学书。


    裴疏则独来独往惯了,性子寡默,和他人总有疏离,姜妤却最爱热闹,不愿他落单,每每拽着他投壶射覆,今天解九连环,明日推华容道,也会央他帮忙写课业,练字描红,小花样层出不穷,时日一长,再冷淡的人也融进去了。


    也正因如此,姜妤玩伴很多,可同她感情最深的,还是一块长大的表兄越文州。


    越文州是越氏嫡长孙,从来温润如玉,知书明理,少时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就是出门时找借口绕远路,多为她搜罗些奇巧顽具,或者在她逃课时遮掩,每每为了哄瞒夫子绞尽脑汁,还需要裴疏则打圆场。


    两人都是包裹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不曾触碰过世间的阴暗潮湿,生长出蓬勃纯粹的友善温良,永远光明磊落,心怀希望。


    在旁人看来,临川县主与越氏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理所应当,裴疏则也不例外,随着他们渐渐长大,他明显能感受到姜妤面对越文州更放松坦然,对他却生疏起来,有时和越文州正说笑着,看到他却会错开眼睛,话也变少了。


    裴疏则想,大抵是她已懂得儿女情长,要为越文州与他拉开距离,这也是应当,没什么好讲,更不能去挑破,那般美好的日子实在难得,从他人生中往前数没有过,往后数也得不到。他甚至想过,他要是死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死在那个他籍籍无名,但他们都平安干净的时候。


    可惜少年终究要离开人为搭建的桃花源,走到真实的浊世间去。


    越文州初入官场,却格外忙碌,裴疏则在军中谋了差,因身世之故,走得十分艰难,成日奔波才能有一席之地,也不大得空再去越府——何况他总要忍着不去见姜妤,只有离她远些,才能压住那些日益汹涌的情感。


    但姜妤及笄那天,他还是从随州赶过去了。


    随州远隔千里,他紧赶着结了差事连夜出发,累垮了两匹马,日暮时分才抵达金陵,及笄礼已经结束,可姜妤不在府里,问过丫鬟晴烟才知,礼毕后她便去了紫云观。


    他又赶去观中,稀薄夜色下,终于在两人初见的锁柳桥找到她。


    姜妤站在桥上,旁边是越文州,两人比肩而立,正在私语。


    裴疏则有些狼狈,他纵马疾驰一天一夜,又只身爬上这山间道观,风尘仆仆,鬓边发丝松散,被汗水沾湿了,凉嗒嗒的沾在额角。


    他喘口气,走到望风的芳枝和晴烟身边。


    两个小丫鬟都紧张兮兮,芳枝先发现有来人,吓了一大跳,认出是他才松口气,却随即更紧张起来,“公子,我家姑娘她不是……她……”


    “没关系。”裴疏则打断她,从怀中取出用帕子包裹住的物什,解开来是只锦盒,干干净净未曾沾尘,里面是他倾囊购得的一对玲珑玉环,“这是我给妤儿的及笄礼,等她忙完,你代为转交吧。”


    芳枝愣愣地接了,裴疏则往桥上看了最后一眼,转身欲走,却被叫住,“公子等一等。”


    芳枝依旧紧张,看了晴烟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公子不和姑娘打个招呼再走吗?她今天心情不好,很想你…们。”


    裴疏则微怔,转念又想,有越文州安慰,他何必还留下来,可仍忍不住担心,止住了脚步。


    越文州和姜妤说完了,独自下桥,神情不似从前温煦和畅,发现裴疏则时,看过来的目光都是凝重。


    裴疏则向他见礼,他回了,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下去,向芳枝略一点头示意,随即离开。


    姜妤仍在原地,从越文州走后便一直垂首望着桥下浮动的春水,都没发现有人过来。


    从前不知愁的小姑娘如今竟也沉静下去,眉间拢着朦胧的愁雾。


    裴疏则唤她,“妤儿。”


    姜妤听出他的声音,有顷刻间的怔忡,睁大眼睛转头,“疏则哥哥?你…你不是在随州吗?”


    “这几日空闲,便过来了,”裴疏则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我们今天来得晚,妤儿不高兴了?”


    姜妤牵出一丝笑,“没有,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忙。”


    “越太公年迈,以后越府的担子太半都要文州来挑,他事情多,难免顾不过来。”


    这话并没能宽慰到她,姜妤轻叹,失神自语,“我并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


    姜妤和他对视,眼睫一颤又错开,“啊…是、是表兄说,官场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他有些累。”


    当然了,裴疏则想,朝局昏暗,光明之人如何不累。


    圣贤书说士人明公正道修身齐家,官场却是乌烟瘴气尔虞我诈,官家日渐偏颇乖戾,以致宠佞当道,党争之酷烈闹得人心惶惶,太子多次劝谏,已经惹得今上不满。


    听闻姜父释去兵权,靖王之辈都从中分了一杯羹,不过姜父和官家是生死之交,做到如此,总能落个富贵安闲。


    父兄诸人疼爱姜妤,不会告诉她这些,小姑娘之所以忧愁,还是因为疼惜越文州。


    裴疏则垂目,“有你惦念,文州心中必然宽慰。”


    姜妤轻声,“我知道你比表兄更累。”


    裴疏则心脏咚地一跳。


    姜妤颦眉,似乎在挣扎忍耐,终究还是抬头道,“疏则哥哥,我与你说了罢,我今日及笄,听到舅舅同外祖母说话,要去京城与我父亲说我和表兄的亲事了。”


    裴疏则刚刚浮起的心猛地被这句按下去,牵连得胸腔也疼痛起来,怎么都说不出祝福的话。


    可月亮破出云层,澄澈月光倾洒而下,他好像看到姜妤眼中有泪。


    不,不是好像,姜妤确实在哭,泪珠啪嗒落在腮上,倒像是把他的心脏砸了个坑,他整个人都无措起来,“妤儿,你怎么了?”


    姜妤迅速蹭干脸颊,“我和他们说,我不会嫁给他。”


    “你和文州吵架了?还是他待你不好?”裴疏则蹙眉,“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什么事也没有,表兄待我很好,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兄长,别无他念,可是疏则哥哥……有时候我真不想叫你哥哥。”


    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时是何感受,裴疏则已经想不清楚,大抵像深夜有无数烟火猝然绽放,除却满空璀璨光华,只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


    可惜那时他太年轻,人生全不由自己做主,也太天真,没半点防人之心。


    和姜妤互通心意后,他当即取出贴身的青玉佩给她,“这是母亲生前留给我的,予你做信物,我会说服靖王,去你家提亲。”


    他抛下所有事情,火速上京,赶去了阔别多年的靖王府。


    迎接他的只有斥骂和羞辱,这全不意外,姜妤母亲早逝,靖王和姜父政见不和,不剩多少连襟情分,靖王妃更是打心眼厌恶这个外室子,“不过在我母家讨了几年饭吃,竟也敢肖想起汝阳王和越氏的女儿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


    裴疏则立于堂下,平静地和靖王对视,“我不是来求你恩赐的,是来和你交换的。”


    靖王阴着脸,收回刚摔了杯盏的手,“这本王倒想听听。”


    裴疏则道,“廷剡在军中吃不开,即便你趁机吞掉姜府兵权,王府后继乏力,也不过是等着日后给他人做嫁衣罢了。”


    听他提到自己儿子,靖王妃讥讽转为愠怒,霍然起身,“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这也是你配染指的吗!”


    靖王让她坐下,打量起裴疏则。


    事到如今,他已知裴廷剡指望不上,那孩子打小体弱,又被天花碍了容貌,自己年迈,偌大王府不能无人继承,近年虽也带他历练,可他被娇宠坏了,实在无法服众,必是隐患。


    这庶子倒成器,当年命大叫他活下来,还能在随州站稳脚跟,但此辈岂肯久居人下。


    靖王道,“我怎能放心你来辅佐廷剡。”


    “他亟需功勋在军中立威,西疆战事胶着,我替他去,所获军功归他一人,只要你去汝阳王府提亲。”


    靖王冷笑,“西疆频频失利,久战不下,大司马都头疼,你倒自信能捞到功劳回来。”


    裴疏则道,“我能。”


    靖王扬起眉,“我可不保证姜朔会应下这门亲。”


    “好。”


    裴疏则北上时正值仲夏,芙蓉映日,榴花照眼,等大军回朝已是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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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山飞雪,烽火无烟。


    靖王嫡子裴廷剡一鸣惊人,军中纷传他作战神勇,用策奇诡,最后一役更是舍生忘死,率前锋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将敌首斩于马下,朝廷计功受赏,勋七转,秩比千石。裴疏则摘下代面返回随州,仍旧是那个不见经传的武骑尉,一直赏识他的团练气得倒仰,把当初因他上京没能送出去的荐书摔他脸上骂。


    “蠢材!蠢材!这条路马上你就走通了,顶着大名怎么去大展身手不好,为甚非要干这样的蠢事!”


    裴疏则直挺挺跪着不言语,团练恨不得把这犟种踹翻,想命褚未拉出去打上三十棍,看他伤痕累累,又心软了,让他滚下去疗伤。


    褚未搀着他叹气,“裴公子好好休养,这次团练气得不轻,说过几日景襄侯奉旨来随州监察演兵,要罚您过去轮班值守,磨磨性子,这位大人物不好相与,您谨慎当差吧。”


    裴疏则牵挂着提亲之事,一时没想起景襄侯是谁,只觉得有些耳熟,直到某天夜里见到故人,才想起他是何方神圣。


    靖王妃已经携礼去过姜府,他原本猜测姜父或许会拒绝,若真如此,就再想别的办法,可让人想不通的是,姜父不置可否,事情被搁置了。


    给姜妤的去信也一直未有回音,裴疏则心不在焉,那日趁不必值守的空闲,夜间出门吹风,却被从废弃巷墙上翻下来的人凭空撞上。


    夜风凛冽,夹杂的血腥气唤醒神经,裴疏则一掌劈下,又在对方毫寸之距生生停住,怔道,“文州?”


    巷外响起抓刺客的叫喊,裴疏则眉眼压紧,立刻反应过来,“你来刺杀景襄侯?你疯了!”


    越文州肩膀受伤,呼吸因忍痛粗重紊乱,他穿着夜行衣,遮了半张脸,唯一双眼眸在暗夜中无比坦荡明亮,“他该死。”


    朝中变法受阻,新政不废而废,大批官员贬黜,士子殒命,旧党肆意冤杀,党首便是这位景襄侯。


    看着越文州一腔热血,裴疏则无奈地想,杀他何用,他只是今上的马前卒。


    没空讨论这些,追兵已近,他将人按进柴堆,走出巷子,“去别处搜吧,我方才一直在这里,无人过来。”


    越文州很快被同伴救走,有越家运作,本该风平浪静,不料几日后,侦查此案的酷吏找上了他,阴森森地冲他笑道,“武骑尉,有人检举你行刺景襄侯,跟我们走一趟吧。”


    酷吏抓人不问是非,先上大刑,烙铁在碳火里烧的通红,碰着铁链清脆叮铃,烙进皮肉滋滋作响。


    他们不断拷问:“那天不该你值守,为什么跑出去?”


    “卫兵在安之巷见过你,你刺杀不成,才佯装偶遇脱罪,是不是!”


    “卫兵搜遍全城,唯独没进安之巷,你说不是你,那你见了谁?”


    “快说,还有谁!”


    裴疏则觉得他已经死了好几次,全靠锁链吊着才维持人形,只一句话,“我谁也没看见。”


    “既然没别人,你就是主使!”


    “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裴疏则不应,胸腔满是铁锈气味,每口呼吸都像刀斧劈着肺,“我是主使,证据呢。”


    炭火噼啪的火光里,酷吏们狞笑出声,“我等岂会平白冤枉你,人证物证俱在,你不认,是不见棺材不下泪了。”


    他们将盛有物证的盒子甩过去,一枚再熟悉不过的玉佩跳出来,躺在他脚边。


    那不是块多值钱的玉佩,只是他那时身无长物,母亲出身低微,能留给他的也只有那么一件旧物。


    火光将一切影子拉长,直如鬼魅环绕,轻而易举便将人拉进无间地狱。


    酷吏踏着玉佩上前,展开他与所谓同党密谋行刺的往来书信,“咱们勘验过,这手字出自你无疑。”


    睫毛被血黏着,他废好大劲才掀起来,视线一片血红,思绪被拉回久远的金陵,小姑娘摇着他的袖角撒娇,“疏则哥哥,夫子今日又罚我了,可是钟元常的字实在难练,你帮我嘛。”


    眼前酷烈将那段回忆击得粉碎不堪,“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招!”


    他再没有体会过那样的疼痛,能抵过彼时蚀骨剜心的酷刑,他吐了一口血,听天由命地闭上眼,“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谁都没有看见。”


    ……


    挣扎声打破满室静寂,芳枝拼命摆脱侍女阻拦,冲到他脚边跪下,“王爷,求求您饶了姑娘,她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要是杀了她,和亲的事也不能交代呀,求求您!”


    裴疏则回神,看到险些被他掐死的姜妤,猛地撤开手。


    姜妤失去支撑,跌倒在墙角,空气涌入胸腔,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


    她脸色苍白,微睁的双眸中了无生气,越发瘦骨支离,不似活人。


    裴疏则神情软下去,蹲下身理她鬓边散开的发丝,感受到她本能的瑟缩,轻轻握住了她的肩,“妤儿,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越文州不可能娶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姜妤受惊般一抬眼睫,怔忡片刻,无话可说般闭上眼。


    裴疏则被刺到,怒气凌然勃发,“好,好。”


    他摔门而出,“褚未,知会司礼监,公主府准备停当了,明天就送她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