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寡淡

作品:《春与人宜

    葛春宜和裴徐林到正院时,家中人都到齐了,裴灵扬更是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过来的。


    胡老将军发须皆白,长期习武健体,平日里看着很是精神矍铄,此时站在堂中,脊背却有些微弯,面对一众小辈,脸上满是愧疚和难堪。


    此行他什么人也没带,除了跪在地上的胡宝剑,身边唯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妙龄少女,胡宝铃。


    两个伤患身上都有包扎的痕迹,一瞧便知,胡老深深叹了一口气,朝众人拱手,最后看向裴静岳说道:“胡家家风不正,老夫管教不严,才致使侯府两位女眷受伤,深感歉疚,特领不肖子孙前来赔罪!”


    裴静岳连忙让礼,扶住他:“胡老将军言重,何需如此。”


    胡老摆手,“我们胡家世代从军,军法即家法,错了当罚,宝铃,你来。”


    胡宝铃肃着脸,从腰间抽出一根鞭子,手腕轻轻一抖,响起清脆的破空声,胡宝剑垂着脑袋跪着,身体不由自主打颤。


    无视众人劝阻,胡宝铃扬手重重抽下一鞭,精细的锦衣立马开裂,露出皮肉上红得瘆人的鞭痕。


    “啊!”胡宝剑痛叫出声,咬着手,倔强地不肯再发出声音。


    又抽一鞭——


    葛春宜早就不敢看了,侧过头躲开那场景,发现裴徐林正默默看着自己。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去叫停。


    裴徐林似乎早料到她会心软,无奈地摇摇头。


    这实在……她快速瞟了一眼男孩皮开肉绽的后背,汗毛直立。


    第三鞭下去后,胡宝剑就几乎趴下了,血混着汗糊在背上,浑身汗透,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胡宝铃抿着唇,看着弟弟这副模样,拿鞭的手也有些发抖。


    胡老瞧出来,虎目一瞪,“宝铃你没力气了?给我!”


    “我来!”


    两只手同时伸出来,一只苍老布满岁月的沟壑,一只稚嫩尚未完全长大。


    “灵扬!”裴静岳语含警告。


    裴灵扬走下轮椅,一瘸一拐的,语气理所当然:“我被他打,他也被我打,难道不对吗?”


    胡老愣了下,又笑了:“好!你来,打到你解气为止!”


    裴灵扬掂了掂手里的软鞭,好奇地把玩了几下,才走到胡宝剑面前,居高临下道:“我大人有大量,打过了便不再跟你计较。”


    说罢,她就毫不留情地接连抽鞭毫无章法,有些落在背上,有些落在腿上,还有的落在屁股上。


    鞭影乱飘,众人不禁后退了几步。


    胡宝剑脑袋埋在手臂里,羞愤欲死,待她一停,便撑起身子不顾伤势往外冲。


    “哼。”裴灵扬把鞭子塞回胡宝铃手里,“可以了,我不生气了,阿嫂你呢?”


    葛春宜还能气什么,叹了一口,朝胡老将军恭恭敬敬行一礼:“将军魄力,春宜信服,宝剑再怎么说也是半大孩子,哪里称得上气,天都黑了,将军快去寻他吧。”


    她在一旁看着,胡老将军都快把自己拳头捏碎了,听着亲孙子的惨叫,怎会不心疼?


    话毕,胡宝铃已然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跑出去了,胡老再次朝裴静岳拱手弯腰,急步离开。


    直至这对爷孙身影完全消失在裴府大门前,裴静岳才吐出口闷气,他也心疼女儿,人家都做到如此地步,若还寻不是,反显得小肚鸡肠。


    他看了眼被按回轮椅上还不安分的灵扬,眼里又有疼惜又有怒意:“回去,继续禁足,没我下令不许离开曦辰院。”


    裴灵扬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心情极好,这会儿也不和她爹呛,乖乖让侍从给她推回去。


    “你们也回去吧。”裴静岳按了按眉心,只觉有些事情需提上日程。


    回到临风院,银杏正等在院门前:“郎中请来了,在前边茶厅候着呢。”她介绍,是京都城中颇有名气的张大夫


    葛春宜一愣,下意识往后看。


    裴徐林朝她颔首,“叫郎中再给你看一下伤势。”


    葛春宜叫张大夫看了看伤口,又把了脉,直言都是上好伤药无需更换,只多开了个方子,需抓药煎服。


    张大夫走后,裴徐林便吩咐侍女摆膳,葛春宜虽没什么胃口,还是坐下来陪他一起用。


    这是成婚后夫妻二人第一次如此安静地用完一顿饭,安静到只有汤匙与碗碟相碰的脆响。


    葛春宜简单几口就吃不下了,想了想,起身给裴徐林布菜,做她的分内之事。


    裴徐林蹙眉,按住她的动作,“手不要乱动。”


    葛春宜听话乖乖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看着他吃。


    他能感觉到处处都显怪异,观她神色却并无愠怒,唇边挂着浅笑,只是较以往更平淡……


    裴徐林动作顿住,口中食物也寡淡起来。


    葛春宜看他不吃了:“世子用好了?才吃了几口而已。”


    裴徐林知道若此时搁碗,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地洗漱休息,兴许说不上几句话。


    “……胡老将军对孙子孙女疼爱,但也管教甚严,绝不会容许他们有行差踏错之处,所以该有的处罚,他绝不会心软,即便我们再劝也无用。”


    葛春宜看出他有话想说,便一直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却是这样一段话,不由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在说先前她想让他求情的事。


    她眨眨眼,附和道:“……唔,那还好灵扬机灵,就她甩的那数十下鞭子,加到一起也比不上前面三鞭中的一鞭。”


    裴徐林点了点头,似乎还要接着说什么。


    葛春宜适时打了个哈欠:“今日累了,世子慢用,我想先歇了。”


    裴徐林无奈住嘴,等他再洗漱好回房,她已经睡熟了。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如往常一样躺下。


    闭上眼,不久身边再次传来不成调的呓语,手时不时打颤,似乎在梦里也遇到了慌张惊惧的场景。


    裴徐林沉静的眸光动了动,他离近了些,浅淡的药膏气味从她身上传来,微苦和些许清凉的刺鼻感。


    他翻过她无意识侧转的身子,以免压到手臂上的伤。


    可一放开,又很快变回原样。


    裴徐林再一次贴近,几乎将她整个拢入怀中,咫尺间呼吸相闻。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不让乱动,见她呼吸再次趋于平静,这才安心合上眼。


    -


    宝阳寺之事过去三日,葛春宜只叫银杏亲自回了趟葛家给父母报安,其余时间无论是邀帖还是拜帖皆一一推拒。


    晨起,坐在妆台前整理好仪容,她轻轻揭开颈间的布条,淤红已经消退许多,几乎看不出来,以手触碰也不痛了,便没再敷药。


    照例先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她吐了吐舌头,接过银杏递来的酥糖。


    银杏收了碗,见她一副要出去的样子,视线往矮榻上瞥了瞥:“夫人,那些书……”


    矮榻上陆陆续续摞起一叠书,都是裴徐林这几日下值时从外边带回来的。


    银杏抿唇有点想笑,觑了眼她的神色又忍住了:“世子前两日还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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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平日常看哪种书,我特意说了几本您从前到处问也没找到的善本,竟也寻来了。”


    葛春宜目光也落在那些书册上,有些出神,都是薄薄一本,竟也摞成了厚厚一叠,有些只看那精美刻印,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珍本……


    他只是把书随意放在案上,和她说,闲余时可以一阅,打发时间也好,除此之外无多话。


    葛春宜鼓了鼓嘴,收回视线,忽视银杏欲言又止的表情,叫她把云子带上,前往其他几个院子。


    到莲心院时,尹姨娘正亲自侍弄花草,整个院子花团锦簇,百花争艳,每日她都会摘取一些花瓣,晒干研磨制粉,或是碾出花汁,用来调香。


    照例与尹姨娘说了几句话,她便没再打扰。


    到了曦辰院,院子内外的仆从侍女皆换了一批,见葛春宜来熟练地打开院门请她进去。


    裴灵扬年纪小恢复得也快,几天时间她就又活蹦乱跳的,轮椅早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这会儿还拿着一根和她人差不多高的树枝舞得虎虎生风,对面和她对招的侍从,缩手缩脚根本招架不住。


    “真没意思。”裴灵扬一把甩开手上的树枝,见院门打开,连忙迎上去,“阿嫂!阿嫂你终于来了,带我出去吧——我快闷死了。”


    葛春宜笑得不怀好意,“你还是多享受这样‘闷’的日子吧。”


    听说侯爷上了折子,要把灵扬灵恒两姐弟都送去弘文馆读书,这样清闲的日子也没有多少了。


    “我来是与你说一声,昨日福宁郡主差人把墨影送来了,我去看过,毛光发亮精神得不得了,你不必担心了。”


    果然,裴灵扬一听眼睛顿时亮起来:“我要去马棚——阿嫂,你带我去,爹就不会说了。”


    葛春宜才不干,“你想得倒美。”


    “我——我教你跑马呀,阿嫂!”灵扬见她要走,忙上去抱她腰,“你去哪,带上我吧……下棋?我和你一起,我也下棋。”


    好不容易才把裴灵扬给摆脱了,葛春宜心中好笑,最后才慢悠悠走到裴灵恒所在的云泉院。


    这三日以来,葛春宜几乎都是这样的日常,她孤零零的一个,没想到裴府其他人都是如此,也孤零零地待在各自院子做自己的事情。


    疏离得不像一家人。


    不过正好,她闲得无事就到处“串门”。


    裴灵恒已经守在院子前面眼巴巴望着了,葛春宜看到便远远地冲他招手,待近了拿出云子与他炫耀:“看我今日带了什么,上品云子,还是我的姐姐送的。”


    裴灵恒有些懵懂:“……阿嫂的姐姐。”


    葛春宜笑了,拍了下他的脑袋,“走,下棋。”


    -


    日暮昏黄,裴徐林赶在酉时回府,一般这会儿葛春宜还没用晚膳,等他进了院子却发现烛光摇曳却不见人影。


    适时有侍女上前请示:“世子,少夫人为您备了晚膳,现在可要摆膳?”


    裴徐林微微皱眉:“她呢?”


    “少夫人在云泉院,带话叫您不必等她。”


    ——又是如此,昨日在曦辰院,前日在莲心院。


    裴徐林把怀里的卷轴拿出来,在桌前坐下,默然坐了半晌,才说道:“摆膳吧。”


    侍女福身,便下去吩咐了。


    怎料一转身的工夫,再回来男人却不见了:“世子去哪了?”


    有旁人接话道:“不知,方才见他匆匆离开院子了。”


    “……这晚膳还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