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人间万事何时了·其一

作品:《我是师尊的白月光

    “我的傻妹妹,凤凰泪已解,你都睡了这么久了,也该醒了。”


    一道清冷诱惑的嗓音在耳边回荡响起,乔四儿缓缓睁开了眼。


    痴痴愣愣许久,才挣扎着坐起了身,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她不在段铭温软安逸的帐中,而是身处一处植被缠绕、离奇诡异的石室。


    一个女子坐在她床畔。


    女子一袭深红长裙,裙间袖摆间一片片金线织绣的繁复花纹,艳丽难匹。一头墨缎般的黑发流泻而下,额前坠着一枚剔透欲滴的弯月宝石。任那宝石如何璀璨,也压不住她浑身雪一般透着辉光的肌肤,一双桃花眼灼灼潋滟,似绽着盛夏十里莲华。


    这是一副九天神佛来观都不得不惊叹的绝艳容貌,也是她的孪生亲姐姐——苏潋。


    乔四儿……不,钟滟垂下眼睫,忍不住咳了几声,低声唤了声:“蓝姐姐。”


    即便知道了蓝鸱儿是苏潋易形所扮,钟滟也还是执着于往日称谓。


    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她们之间无法斩断的缠连血缘。


    苏潋笑了笑,目中闪着朦胧的微光,她低下身凑到钟滟面前,红唇亲启,语气亲昵:“我的小傻瓜,可算是全都想起来了?”


    钟滟忍不住向后缩了缩,抱膝将脸深深埋了进去,一句话都不想说。


    见她这样颓丧,苏潋唇角微勾,语气似惋似叹:“怎么,是段铭那小子太过油滑惹你不高兴了,还是嫌我让你回来得太早了?你也不看看你的小身板,我再不解了你身上的易形功和凤凰泪,凭着它们日夜伤身,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钟滟摇了摇头,低低问了句:“那我还能……活多久?”


    苏潋一窒,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不阴不阳道:“涅槃功本能让你再活十年。可托你那师父半点也不吝惜功力,这大半年来日日强灌你浑天内力的福。如今八年未满,你便只剩三月之寿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钟滟只盯着缠绕在石床边的青萝发呆,脸上无悲无喜。


    思绪漫散,七年之前,她似乎也是这样,在凤凰山顶一个完全陌生的石室中茫然醒来——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可胸口阵阵剧痛不断提醒着她,心脏仿佛被什么强行缝合在了一起,如一台行将报废的机器,不甘不愿地继续跳动。


    她想提气以浑天诀滋养全身经脉,让自己好受一些,可丹田中空空如也,半分真气皆凝不出来。


    她身上的三重浑天诀,竟似被什么吞噬化去了一般,取而代之的,一股雄浑而陌生内力不受她意志控制地反复游走在心脉间,如运造化之力,毫不怜惜地反复肆意雕琢。


    惶惑困顿间,她看到一个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走了进来,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喂至她唇边……


    她吓坏了,只以为身在无间地狱,一把挥开杯盏。


    那少女却不以为忤,唇角始终挂着一丝轻盈的笑,柔声道:“滟儿,欢迎回家,我是你的孪生姐姐,苏潋。”


    钟滟瞪大了双眼,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略微沙哑的嗓音,咬字的尾调别具一格,总带着若有若无的上挑与微颤,仿佛一个个小钩子,在耳边心头清浅撩拨。


    这是……蓝鸱儿的声音。


    苏潋长指微曲,刮了刮少女的鼻尖,逗弄道:“你已睡了一年了,没想到吧,你还能活下来?”


    钟滟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昏迷这样久,神色倏然一黯,眼眶无助地红了红,嗓音干哑:“为什么?”


    苏潋笑了笑,也不再向从前那样爱卖关子:“因为你身上有母亲传给你的涅槃功。凤凰涅槃,起死回生,是唯我祆族血脉才可以修习的保命至法。一旦修成,只要不是身首分离,哪怕没了心肝都可续命十载。只是你不懂如何运用,才睡了这样久。”


    钟滟一愣,茫然道:“涅槃功?可我只听说过魔教涅槃蛊,母蛊百年只诞一子,已被苏千秋用了。师父与师兄与我诊过无数次脉,从未说过我有中蛊的迹象!”


    苏潋歪了歪头,神态天真,语气嘲讽:“你以为你是怎么知道涅槃蛊的?不过是祖父放出来迷惑你们的烟雾弹罢了。这不,大半年前,你们这些正道中人一算日子,以为祖父已死,乌泱泱一大群人来围了凤凰山。被祖父屠了不知多少,叫我瞧了好大一出热闹呢。”


    钟滟颤了颤,急忙问道:“那我师父……”


    苏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语气轻浮:“他都一剑将你杀了,你还关心他的死活?你知不知道,如今整个中原正道皆知他林维清已清理门户,一剑诛杀了因爱而不得堕入魔道的逆徒钟滟,还立下重誓,言女子心志不坚,他此生绝再不收女弟子。”


    钟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底急切愈甚。她大疾初醒,身体正是虚弱时,很快额上便沁出一层薄汗,为凉风一激,颤抖着羸弱欲倒。


    苏潋撇了撇嘴,见不得她这副要死要活的柔弱样子,没好气道:“你还不知你师父的本事?他可死不了,反倒是一剑将祖父杀了。此时,大约正在云山与那帮乌合之众庆功吧。”


    钟滟松下口气,下巴却为苏潋一把狠狠挑起。


    只见她眉心微颤,露出一种十分矛盾奇异的神色,既像欣喜,又似悲切:“你听见祖父死了,竟没有一点儿反应?!”


    “我不明白……”钟滟目光晃了晃,像寒风中瑟瑟欲熄的烛光。


    如被泼了盆凉水般,苏潋面上的汹涌神情很快湮灭。


    她放开手,侧脸观赏了会儿指尖猩红的蔻丹,才带着些不耐,平铺直叙道:“你我的母亲,便是你们口中的魔教妖女,苏焚玉。想来你也知道,母亲受了段凌天蛊惑,真心错付,怀着身孕被困九龙迷魂冢底——”


    “当年母亲刚生下我,便收到拼死闯进冢底的护法周觅报信——华阳已携正道各派中人齐聚九龙迷魂冢外,至多不过一个时辰,便能破开机关进入冢底。可母亲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必须生下,无法,只能命周护法先行护我回教。”


    “之后的事,大约你也听得多了。母亲刚生下你后,遍遭遇了正道众人的围攻。而段凌天那个窝囊废,就眼睁睁地站在那里,任母亲为人鱼肉。母亲孤军血战,拼尽全力才携你逃至谷壁绝隙处备下的石室。可她产后虚弱,已然油尽灯枯。”


    “那处石室本是段凌天与她一同开凿,并不隐秘。她自知绝无可能逃脱,又不愿落入正道之手受辱,只得将毕生功力悉数传于你,随后自绝经脉……祖父赶到时,只在石室机关内发现了母亲的血书绝笔。而身怀母亲毕生功力的你,已被华阳狗贼劫走了。”


    苏潋一笑,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与厌恶:“祖父毕生心愿皆是将你接回教中,继承母亲衣钵。一片真心予你,可惜你不领情,就连知道了他的死讯,也没有半点遗憾。祖父这一生啊,当真是可怜可笑。”


    钟滟默然许久。


    无论她如何不想相信,都不得不承认,能将她一个已死之人逆天救回的,只能是涅槃功。


    她缓缓抬头,看向素未谋面又熟稔万分的孪生姐姐,不解道:“我承了母亲毕生功力,而你却没有。我若不回神焰教,受益最多的不应是你吗?为何要非化身蓝鸱儿,千般哄骗作弄,逼得我连云山的戒心堂都待不下去?若说你是为苏千秋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那现在苏千秋已死,你又何必留我性命,留一个可能与你争夺舍圣女位置的隐患?”


    苏潋唇角那分肆意的笑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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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静了下来,眸中泛出阴沉的光,仿佛一只撤下所有伪装的野兽。


    可那不过短短一霎,苏潋便又变回了那个夜夜与她在篝火旁共舞的蓝姐姐,捏了捏她的脸蛋,亲昵笑道:“怎么会呢,我又怎么舍得杀你呢?毕竟你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剩的亲人了。”


    钟滟垂了眼睫,一个字也不想再信。


    两人静峙了片刻,再无一话。


    “妹妹大伤初愈,好好养伤便是了,切莫多思多虑。”


    谈不下去,苏潋便干脆地起身整了整裙摆,转身盈盈出了石室。


    钟滟便这样在凤凰山住了下来。


    凤凰山虽是魔教总坛,却没有半点山名所携的神话气息,反而处处都是烟火之气。


    在她往日的想象中,魔教总坛是个龙潭虎穴,处处戒备森严,往来皆是肌肉虬结武艺高强的练家子。


    可实际上,凤凰宫里却大多是满头银发,和蔼慈祥的老人。他们上了年纪,大都行动不便,可人人面上皆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亮光,踽踽踉踉,哆哆嗦嗦,也将山中一应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日午后,整个神焰宫老叟老婆们得了闲,最爱的便是坐在凤凰宫里恢弘华美的飞檐画阁之中,泡茶闲聊嗑瓜子。


    郑公和乔公爱窝在一角下棋作赌,常引得大半神焰宫的老叟探头围观。张婆做的一手好菜,每日都拿着酥软可口的点心来与众人分享。王婆是个戏痴,常常为大伙儿信口唱一折老戏,引得满堂喝彩。李婆最爱说古,教中大小之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照顾钟滟的便是李婆。


    李婆侥幸在数十年前那场仿佛永不结束的战火烽烟中活了下来,却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有丈夫与儿子。她的脸毁了,连妓院都不收,便像牲口一样被卖到盐场做苦工,被恰巧路过的苏千秋随手救下,带回了凤凰山。


    在李婆口中,苏千秋不是那个阴诡狡诈,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而是大慈大悲,度一切苦厄的大善佛祖。他救难民于水火,给他们容身之处,教她们神焰真言,从此跳脱轮回,不必受万世灾厄。


    待钟滟逐渐伤愈,可以脱离木轮椅独立行走时,便在李婆的极力劝说下,参与了一次凤凰宫的升山大会。


    每逢十五,整个巴蜀的山民,无论汉夷,哪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都以来凤凰山顶升山为荣。虔诚的信徒们自山脚下涌入,十步一跪,百步一叩,直到荣登凤凰山顶才休。


    浮屠圣女苏潋会在神焰宫内接见他们,亲切地收下她们带来的鲜花与土仪。


    哪怕一个鸡子,一朵野花,都能换来去晦克疾的神符与灵药。若是有重病之人冒死上山,更会受到加倍的悉心照料。若愿为真主献身,通过考验后,更能得赐灵蛊,从此变为不老不死,与真主同生的蛊卫。


    神焰教根植巴蜀,坐拥地利偏居一隅耕耘多年。


    它照进无数普通人生命中,深陷绝望后的救命之光。它给了无家可归之人安身之处,也给了整个巴蜀百姓不被放弃的信仰。得人心之至,乃至整个蜀地的百姓都只知神焰教,不知当今杨氏天子。


    信念在每日的所观所感中逐渐崩塌。


    神焰教对敌人手段残酷、毫不留情,对自己人却温柔慈悲,连毫无利用价值的老弱病残也从不放弃。


    钟滟忽然觉得,她的过去,仿佛一只高高悬在天上的井底之蛙。她从未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更无从评判是非对错。


    何为公理?何为正邪?何谓对错?


    她从未认真想过。


    如此漫度三月,苏潋却再未露面。


    这日,钟滟终于忍耐不住,问日日悉心照顾她的李婆:“圣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