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第四道门时，八宝心里已有了几分准备。


    这一路穿行玄尘、许俢琅的幻境，每一扇门都像是打开一段过往、一个灵魂最深处的记忆。


    可这道门之后，迎接他的却是一阵寒风与街头巷尾的低语呻吟。


    这里是个镇子。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宛如一条瘦骨嶙峋的蛇蜿蜒向前，房屋陈旧，木头窗框斑驳龟裂。


    天色微灰，不是乌云，而是一种萧索弥漫在空气中的色调。风吹来，带着锅底冷油味与霉味——隐隐混着腐叶和泥巴的气息。


    八宝站在街口，四下看去，到处都是瘦骨嶙峋的人。


    街边蹲着一个老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她手中抱着一只布偶，眼睛却是望着对街的米铺，那里空空如也。


    一个小男孩躺在街口石阶上，衣衫破烂，身旁是一只已经凉透的小麻雀，他正用袖子擦着麻雀的羽毛。


    八宝缓缓走过，一股莫名的悲凉攥住他的心口。


    他知道这是幻境，却无法像在玄尘的幻境那样一笑而过。这里没有法术，没有异象，只有一条快要饿死的人街。


    他继续走，脚下踢起几颗碎石，沿着青石板一路向镇子的末尾。


    远处传来女人的哭腔和叮嘱：


    “路上记得省着点银子，别都拿去买吃的，考完了就回来……你要是能考上，那就出息了，咱娘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八宝循声而去，目光穿过几排斜斜矮屋，终于看到那户人家。


    院子不大，门前挂着褪色的红布条，似乎是去年腊月贴的“福”字，如今却倒挂着，被风吹得卷成一团。


    门口站着一位妇人，瘦小、佝偻，满脸倦容，却努力把背挺得笔直。


    她搓着手，眼神追随着门口那个准备离家的少年。


    “你听到没？到了考院，一定要好好吃饭，别挑食，别和那些有钱人起冲突。咱们穷，咽下去的苦也得忍着。尧儿……”


    少年点头，声音清亮却压着少年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


    “娘你放心，我一定能考上。”


    他说着，将一只破旧的书箱背到背上，腰板挺得笔直。


    而那一刻，少年转过头。


    八宝愣住了。


    那张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轮廓——眼角微挑，鼻梁挺直，唇角带着一丝天生的桀骜，少年虽瘦，但那股子倔强和隐隐的英气丝毫未减。


    他不可能认错人。


    那是薛尧。年轻的、未曾染上尘世风霜的薛尧。


    八宝怔在原地，连那少年向他走近都未察觉。


    直到他与少年擦肩，少年才惊讶地停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你是……？”


    八宝心头一紧。


    幻境里的薛尧能看到他？


    “我……”八宝迅速换上一个狐媚的笑容，“我是路过的外乡人，看你背着书箱，怕不是要赶考？”


    少年薛尧点点头，眼神不带戒备，倒像是对八宝产生了点兴趣。


    “是啊，赶考呢。这镇子快没粮食了，我得早点离开。你也是外乡人？”


    八宝轻轻“嗯”了一声，笑道：“我瞧你气质不凡，将来肯定金榜题名。”


    “借你吉言。”薛尧笑起来，有些腼腆地摸了摸鼻子，那神态竟和他成年的模样极其相似——只是少了狠劲儿，多了点少年人的温和。


    八宝忽然心中一阵微痛。


    他想到了成年后的薛尧——那个在权谋和修行中一步步拼死前行的男人，那个为他挡刀、为他燃命、甚至不惜试图以死换回报恩机会的疯子。


    而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少年，一个还未学会冷笑和阴谋的孩子。


    “你母亲很爱你。”八宝轻声说了一句。


    薛尧听懂了，低头笑笑，没有答话。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转过头，认真地问：“你走了吗？要不要……结个伴？”


    八宝一愣，想起自己此刻仍在幻境中，也许只有看透这幻象的本质，才能离开。


    他点点头：“好，我陪你一起上路。”


    于是他们并肩离开小镇，踏上前往县城的泥路。


    一路上薛尧给八宝讲他的志向，说要当状元，说要让娘吃上米饭，说要让整个镇子的人都不再饿肚子。


    八宝听得沉默。


    他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说出的却是未来成年的薛尧从不曾再提起的梦。


    他忽然意识到，幻境不是单纯的回忆，而是一种残缺的补偿——是薛尧内心深处，那段从未实现的、最单纯的愿望。


    他们走着走着，天色渐黑，前方突然金光乍现，远远的，一座恢弘的城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薛尧愣住了：“是考院！真的到了！”


    八宝却停下了脚步。


    前方的城门光芒四射，地面上的青石板泛起涟漪，一道道金光汇聚成门形，仿佛是通往真实世界的出口。


    八宝望向少年：“你……想进去吗？”


    少年薛尧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那座金色城门，嘴角露出一点释然的笑。


    “我其实早就知道，这可能不是现实。但你知道吗？梦里能走到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是谁？”少年忽然转头问。


    八宝眼眸微动，轻声道：“我是来还愿的……也是来唤醒你的。”


    那一刻，金门如风吹般散去，虚幻与现实的界线突然模糊，薛尧的身影也渐渐化作星芒，风吹过，少年消散于空中。


    八宝站在原地，眼角一滴泪缓缓落下。


    “……对不起。”


    薛尧的身影在金光中没有如预期般消散。


    他站在原地，眉头微微蹙着，看向八宝，迟疑地开口：“你刚才说……唤醒我？什么意思？”


    八宝怔了一瞬，心中悄悄咬牙：这幻境的门还真难出，要靠聊天出道德拷问了是吧？


    他扯了扯嘴角，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青石上，拍拍旁边的位置：“那你坐下吧，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我就告诉你。”


    少年薛尧眼里闪过一丝警觉，倒不是不信任八宝，只是被他这副“高人”模样唬住了，半信半疑地坐了下来，小声问：“你是神仙吗？”


    “不是，”八宝撇嘴，“我是狐狸。”


    “狐狸？”薛尧愣住，眉心一跳，“你是妖？”


    “对，但也是好妖。”八宝捧着脸笑眯眯地说，“来，我们进入今日第一题，薛小尧同学，请回答：你心中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理……理想型？”薛尧被问得脸红了，低头捏了捏衣角，小声说：“就是那种……可爱一点的，性子温和，最好勤快点，做饭好吃，不爱乱跑。”


    “噢——”八宝拖长了声调，眼角弯得像新月，“那你这是想娶个小媳妇，还是请个厨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年薛尧耳根通红，急得语速都快了，“我……我想娶一个贤惠的老婆，一起过日子、种菜、养鸡，然后……然后生几个小孩，最好一男一女，名字我都想好了。”


    “名字你都想好了？”八宝笑得差点从石头上滑下去，“你这是未雨绸缪型恋爱脑啊，小尧子你可真是个实在人。”


    薛尧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那你还没说，你唤醒我，是想让我记起来什么？”


    八宝收起玩笑，认真看了他一眼，温声道：“我想让你记起，你曾经的梦想，不是做一个冷冰冰的大人物，不是活得孤零零、什么都靠自己……你曾经也想过温暖地活着。”


    他轻轻伸出手，点了点薛尧的额头。


    “记得你刚刚说的话，哪怕以后你走得再远，也别忘了现在的你，是想娶个可爱贤惠的老婆，种菜养鸡生娃娃的。”


    薛尧怔住，眼神里竟浮出一丝朦胧的水意。他看着八宝，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可还未等他说话，天边忽然响起一道低低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