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狂跳，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两声闷响，试图驱散这满室的死气。


    “这个月的业绩……”


    他的目光扫过底下那一张张灰败的脸，声音干涩沙哑。


    “具体的数字，我就不念了。”


    王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怕念出来，大家今天晚上连家都不敢回。”


    一句话，让会议室里的空气愈发凝固。


    底下的人，有的死死盯着自己斑驳的指甲，有的则失神地望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


    这些平日里在股市K线图前指点江山的从业者，此刻，却被自己那份微薄到可笑的业绩，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王强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将下午那张七十二万八千元的单子拍在桌上。


    他拿起一份总公司下发的文件，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总公司为了激励士气，这个季度，设了个特等奖。”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像是在讲述一个天方夜谭。


    “奖品，是‘三大件’！”


    “一台二十一寸的熊猫牌彩电！一台香雪海双开门大冰箱！还有一台小天鹅全自动洗衣机！”


    “三大件”这三个字，终于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在死水里砸出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几个年轻员工的眼里，短暂地闪过一丝光，但那光芒比火柴还微弱，瞬间就被现实的黑暗吞噬了。


    在这个年代，“三大件”就是普通家庭财富的巅峰，是足以让任何一个主妇在邻里间横着走的资本。


    可与之匹配的获奖条件，也同样是遥不可及的巅峰。


    角落里，妆容精致的刘梅嘴角向下一撇，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又是这套。


    画在眼前的胡萝卜，永远也吃不着。


    她这个月的任务还差着一大截，奖金铁定泡汤，光靠那点死工资，下个月买面霜都得掂量掂量。


    还三大件？做梦都梦不见这么全的。


    而坐在她不远处的陆晓雅，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像一只淋透了雨的鹌鹑，只想把自己缩成不存在的一团。


    会议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她最痛的神经上。


    父亲还躺在医院里，等着下一笔救命的手术费。


    而她，连自己的温饱都即将成为奢望。


    三大件……    这三个字，让她恍惚间又想起了下午那个叫张晋的男人，和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


    别人还在为“三大件”这种遥不可及的奖励而挣扎。


    可那个男人，只用了一个下午，就扔出了足以买下几十套，甚至上百套“三大件”的巨款。


    那是一笔，足以将整个营业厅所有人的业绩绑在一起，再乘以十倍都无法企及的财富。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令人晕眩的割裂感，狠狠冲击着陆晓雅的内心。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张写着自己名字和传呼机号的纸条。


    那张薄薄的纸，此刻，竟成了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一点微光。


    王强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放下那份文件，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浓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才让他那颗依旧狂跳的心脏稍稍安稳了一些。


    他清了清嗓子，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拿起下午刚刚重新核算过的、那张让他险些心梗的销售统计表，纸张的边缘因为他指尖的汗水而微微有些发皱。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用一种混合着惊骇、荒谬与极度不可思议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开口。


    “但是！”


    这一个字，如同平地惊雷。


    “就在今天！在我们所有人之中，有人，创造了一个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经理。


    王强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变调，他死死地盯着统计表上的名字，仿佛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神迹。


    “陆晓雅同志！”


    这个名字被念出来，陆晓雅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被当众批评。


    “单日！”王强几乎是吼出来的，“个人销售认购证，两万八千张！”


    “总销售额，七十二万八千元！”


    “总公司领导在电话里当场决定，本季度的特等奖——彩电！冰箱！洗衣机！‘三大件’！”


    “全部！奖励给陆晓-雅-同-志！”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了，声音消失了，连那“嗡嗡”作响的灯管，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下一秒，死寂被彻底引爆！


    “轰！”


    巨大的哗然声，像是要把这间小屋的屋顶给掀翻！


    “什么？！”


    “经理你没说错吧？两万八千张？不是两千八百张？”    “开什么玩笑！整个营业厅一天的销量都不到一万张！”


    “七十二万……我的天老爷！”


    所有的目光，像是一百支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会议室的那个角落，聚焦在了那个依旧处于石化状态，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女孩身上。


    而在这些目光之中，最怨毒、最震惊、最悔恨的，莫过于刘梅。


    在听到“陆晓雅”和“两万八千张”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的瞬间，刘梅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晃动，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几万只蜜蜂在里面筑巢。那个穿着普通、神情平静的年轻人，那个被她为了区区一块钱差价就傲慢推开的“冤大头”，那张年轻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与陆晓雅那张呆滞的脸重叠在一起。


    是他！


    一定是他！


    两万八千张……七十二万八千元……


    “三大件”……


    彩电、冰箱、洗衣机……这三样东西加起来，市面价格至少要一万多块！是她不吃不喝好几年的工资！是她做梦都想拥有的东西！


    而这一切，本该是她的！


    如果下午她没有那么势利，如果她没有计较那微不足道的一块钱，如果她稍微拿出一点点耐心……那么此刻，被所有人用羡慕嫉妒的目光包围的，就是她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