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镜一翻墙进校的时候，校领导正上台讲话，中年男子汗衫一穿，激情澎湃。


    话筒音震得人耳朵疼，连保卫室值班的大爷端着水壶出来看热闹。


    这让陈镜一的违纪行为没被任何人发现。


    拍了下T恤，陈镜一单手利落攀上墙。保卫室门口趴着的大黄狗注意到，冲他吼了几声。


    “学长乖啊，下次给你买火腿肠。”


    陈镜一边熟悉地上墙，一边和大黄打着商量。


    大黄狗像是听懂了似的，汪了两声就停下来。


    陈镜一轻轻松松攀上墙，往下跳的时候，回头正好看见大黄冲着他殷勤地摇尾巴，左两下右两下，可整齐了。


    “啧。”


    轻巧落地，陈镜一脑子里突然冒出那张穿着校服，格外冰冷欠揍的脸。


    他没什么精神地抬了抬眼皮。


    狗都没他狗。


    操场的围墙一个暑假没人光顾，积了挺厚的一层灰，陈镜一作为这学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光荣的碰了一层灰，衣服和鞋子上都蹭到了一些，他理了理衣服，根本不在意脚下这双近五位数的球鞋。


    操场上，各班已经列队站好，统一的蓝色校服像片海洋。


    明晃晃的太阳照的人头晕，陈镜一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忽然意识到个问题。


    他是几班来着？


    -


    放缓着步子，陈镜一在一列列的队伍里找眼熟的班级。


    主席台上，头顶地中海的副校长正在激情演讲，望着底下认真听讲的祖国花朵，副校长与有荣焉，他吸了一口气，讲话更加激情了。


    “同学们，新的一个学期开始了——”


    “大家激不激动！开不开心！”


    台下零零碎碎的回应，没有影响他的热情。他握着话筒，换了方位洒唾沫星子。


    “新学期新气象，同学们，你们高中生活已经迈上新台阶了，展望未来，从此刻开始——”


    副校长正说着，镜片在太阳下反光，似乎有什么东西溜过去。


    他再往队伍后面一瞧，除了同是地中海的年级主任王望，背着手在队伍后巡查，再无人影。


    年级主任：“……”


    副校长摸了把额头的汗。


    天太热，他都看花眼了。


    目光重新落在台下，望着前排鼓掌的同学，副校长欣慰极了。


    果然，再热的天也挡不住同学们对开学的期待。


    “同学们啊——”


    -


    高二七班夹在一众班级中间，左右都是人，被包的严严实实，连阵风都吹不过来。


    没几分钟，后头一众吊车尾热得受不了。


    “田校长讲这么久不累吗，我听着都累。”


    “哪是累的，我看着晒的，你看田校长头顶都反光了。”孟征说完，指了指台上副校长晒得冒油的额头。


    “噗嗤！”


    “你别说，还真是。”


    “锃光亮的。”


    周边几个男生哈得笑起来。


    一个高壮的男生讲起自己暑假出国玩的事。


    “还是你爽啊，假期我被我妈压着上了三个补习班，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这算惨？”


    “我跑乡下摸鱼来着，你看我这晒的，都成煤炭了。”


    “哈哈哈哈哈——”


    身边季泽林一直没插话，时不时偷偷摸摸看一眼手机。孟征觉得纳闷，凑近：“季哥，你看什么呢？”


    季泽林瞥了他一眼，收回手机：“想我儿子呢。”


    孟征：“哈？”


    他低下头，过了几秒，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是说镜哥吧？”


    季泽林状似忧伤的“嗯”了一声，“唉，也不知道儿子能不能赶得上。”


    一句话，充分体现老父亲的忧心。


    孟征：“……”


    孟征小声嘀咕：“怎么你和镜哥都爱当人爹呢？”


    “谁当爹了？”


    陈镜一躲过了旺财的巡查，赶到七班的队伍尾，正好听见这句。


    打了一早上的催命电话，见到人季泽林激动不已，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我靠，儿子你终于来了。”


    陈镜一微喘气，伸手推开他：“别碰我，臭死了。”


    季泽林眼睛都瞪大了，看他的眼神像始乱终弃的渣男。


    “操，你这汗流的，才是真臭。爸爸我还没嫌弃——”季泽林凑到他脸边，表情倏地一遍，“不对啊，你身上什么味道。”


    那个瞬间，陈镜一眼皮动了下，脑子里地闪过“杀人灭口”四个字。


    他伸手搭在季泽林膀上，心想这货再说出什么就做了他。


    半分钟后。


    季泽林狐疑嗅了嗅鼻子，偏头看向他：“这香水挺不错啊。”


    陈镜一：“……”


    季泽林：“味道好熟悉，总感觉在哪闻过。”


    “哪个牌子啊？”


    孟征也来凑热闹：“肯定是大牌香水!”


    陈镜一：“……”


    瞬间，穿裙的小人再次在眼前蹦迪。


    季泽林自诩是精致有品的成熟男人，摸着下巴猜测：“古龙？”


    孟征：“我觉得是Loewe。”


    陈镜一脸色肉眼可见的冷下来，瞥了两人几眼，好半晌才硬邦邦地吐了一句。


    “不懂就别乱说。”


    他扭过头，耳垂发红。“这叫男人味。”


    季泽林：“？”


    孟征：“？”


    强制跳过这个话题，陈镜一：“点名了没？舒姐在哪，我得跟她说一声。”


    孟征：“点了点了。舒姐在最前面站着呢。”


    陈镜一“嗯”了一声，往队伍前面走。


    季泽林站在原地看着陈镜一的背影，有点疑惑。


    这——


    耳朵怎么红了？


    -


    男生只穿了件白T，在一堆蓝色的校服里醒目又特别。


    “同学麻烦让让。”陈镜一对几个堵着聊天的同学说。


    几个凑头讲话的女生一回头，就是男生放大的脸。少年额前的黑发略湿，凌乱半翘着，陈镜一微蹙着眉，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但一张脸还是叫人移不开眼，眉清目朗，又凶又颓的模样，很招女孩子喜欢。


    挡住的女生卡了下壳，让开：“你、你过吧。”


    陈镜一小心地穿了过去，尽量不碰到她们。临了，还礼貌地说了一句。


    “谢谢。”


    女生们望着男孩子高瘦的背影，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的粉红泡泡都要飞出来了，那点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一个暑假没见，儿子——不是，陈镜一好像更可爱了。


    “不对啊，他怎么还往七班跑。”一个女生回神说。


    这么一提醒，几人纷纷想起来了。


    “对啊，陈镜一不是期末考得好，升到强化班了吗。”


    “还用想，肯定忘了呗。”


    “镜崽日常装酷臭脸，但仍然礼貌，刚刚还跟我说谢了。”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伤心以后看不到儿子了吗。”


    “我上学期我坐他前桌，每次课上崽儿睡觉被逮，垮脸站起来，头发都是翘的，特别萌啊啊啊。”


    -


    杨舒站在队伍正前，双手环在胸前，目不斜视地盯着主席台。


    七班班长林星月就站在她旁边。林星月瞟了眼班主任，没敢找她说话。舒姐今天好像生气了，也不知道是谁惹她。


    下一秒，林星月知道了答案。


    惹祸的人来了。


    陈镜一不慌不忙地挤到了最前，一位长卷发的女人站在队伍前面，她穿了件深色牛仔裙，妆容大气，看起来年轻又活泼。


    这是七班班主任杨舒，大学毕业没几年，七班是她带的第一个班主任。


    杨舒年纪跟他们没差多少，说是班主任更像朋友，一下课就和他们打做一团，班里人几乎都是“舒姐舒姐”的叫。


    杨舒平时脾气挺好，除了某些影响班里的大事。


    比如现在。


    在班主任面前，陈镜一半点迟到的羞愧也没有，弯唇喊了句“舒姐。”


    陈镜一翻墙时鞋上蹭上点灰，杨舒眼尖一下子注意到，她眯了眯眼：“陈镜一你这样子，上哪偷鸡摸狗来啊。”


    陈镜一敛了敛睫，一本正经地回答：“舒姐厉害啊，刚摸了黄学长。”


    杨舒没听清：“什么黄学长？”


    “学校门口那条很乖大黄狗。”


    一旁的林星月“啊”了一声，“它不是很凶嘛，每次我出校门都冲着我叫。”


    陈镜一：“看人。”


    杨舒：“……”


    男生长得好，眉眼干净清爽，少年气十足，笑起来唇边显出一个极浅的小窝，看起来挺乖，让人都不忍心骂他。


    隔壁还有几个班的女生悄悄偷看他。


    杨舒眯了眯眼。


    这小子长相是真占便宜。


    但我不吃你那套。


    “陈镜一你胆子大了，开学典礼都敢旷。”


    陈镜一摸了下鼻子，试图狡辩：“没旷，迟到几分钟而已。”


    “几分钟？”


    杨舒朝一旁的林星月点了点下巴，“班长你告诉他，他迟到了几、分、钟？”


    最后三个字，咬的特别重。


    林星月咳嗽了一声，看了看表认真说：“现在是9：27，你迟到了十七分三十秒，按照学校规定迟到十五分钟，已经属于旷课。”


    陈镜一“啧”了一声，看向林星月，懒洋洋开口：“班长，要不要精准到秒。”


    林星月被他盯得脸红。


    杨舒眯起眼：“你还好意思说班长，一个假期不见胆子又大了，开学第一天缺旷还翻墙，我这个班主任是管不了你了吗——”


    陈镜一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星月迟疑地望着两人：“舒舒姐，你好像真不是他班主任了。”


    杨舒一愣。


    附中分普通班和强化班，新学期按上学期期末成绩重新调班了，陈镜一考得好，升到了理科强化1班。


    靠，真不是他班主任了。


    七班成绩一直不拔尖，班里一个年级前三十都没有。陈镜一成绩一直是班级前几名，几门理科成绩都不错，这也是为什么他整天惹是生非，杨舒还拉不下脸吼他的原因。


    不过，这小子偏科严重，语文英语总卡在及格线边缘，排名一直冲不上去。


    上学期期末考试也不知道是不是开光了，语文破天荒地上了120，连带着排名也像开火箭似得冲了上去。


    附中实行换班制，按每次大考重新分班。


    整一个七班，就陈镜一一根独苗飞升了。


    说不出什么感受，杨舒瞥过去，就见陈镜一“哦，又逃过一劫”的表情。


    末了，男生还庆幸地挑了下眉。


    杨舒：“……”


    小白眼狼。


    杨舒叹了口气，恢复张扬的表情：“对，你现在是一班的，再也烦不了我了。”


    陈镜一反着台阶走：“别啊，我还想跟你两年呢。”


    “别贫了”，杨舒没好气看着他，“快去一班报道。”


    在一众人的目光中，陈镜一淡淡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他抬腿刚走了几步，杨舒冷嗖嗖补充。


    “记得滚回来，搬你课桌。”


    -


    和七班相比，一班特别好找，作为理科班最好的班级，连位置都是操场的林荫处。


    陈镜一没费什么功夫走到队伍后，随意扫了眼。不愧是尖子班，队列整整齐齐的，连个讲话的都没有。


    陈镜一伸手拍了拍后面一个男生，漫不经心地问，“喂兄弟，咱班主任了？”


    被拍得男生回头一愣，对上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这是他同学？？？


    望着男生明显困惑的表情，陈镜一没什么诚意的解释：“哦，我新来的。”


    “班主任呢？”他左右看了一圈，懒懒地问。


    男生慢半拍似的，往前指：“在前面。”


    “谢了。”


    男生看着他背影，眉头都拧在一起了。


    这不是七班的陈镜一嘛。


    年级校霸转到他们班来了。


    -


    陈镜一对于换班这件事没什么抵触，舒姐季泽林他有空还是会去逗逗，只要心里还在爱，不怕感情会变淡，直到他看到一班班主任。


    王望听到有人找，笑眯眯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那一秒，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老熟人”的熟悉感。


    陈镜一微笑的脸僵了一下。


    下一秒，王望对上一张冷淡至极的脸。


    王望：“？？？”


    刚刚好像看到了川剧变脸？


    男生单手插着兜站着，眉眼间是压不住的燥意。


    王望完全没猜到这个变脸的原因就是他本人，凑近关心地问：“怎么了这是，晒中暑了？”


    陈镜一：“……”


    要说他在这个学校怕谁，说，就是旺财。


    王望明明是重点班的班主任，却还身兼年级副主任。日常严格执行任务，有事没事就爱在学校巡查，专挑校园的犄角旮旯的违纪重灾区，抓抽烟逮翻墙，有空还打打野鸳鸯，业务繁忙。


    陈镜一曾经创造过一天被抓到六次的最高纪录，至今无人打破。旺财教物理，特会举一反三，这次没抓到人，换个时间地方出其不意，每次都能有收获。


    这些都勉强能忍，但有一点陈镜一真的忍不了。


    王望处罚人的手段。


    旺财的惩罚跟一般班主任完全不一样，不打不骂不请家长，喜欢搞点温柔磨人的。不是去操场捡五百片形状奇特的落叶，就是去男厕所找二十根烟头集邮，集齐放人。


    陈镜一现在还记得，高一某次抽烟被抓后，季泽林和孟征这俩玩意儿蹲在坑前，商讨这半个烟头是我的还是你的，僵持半天，最后一人一半，阖家欢喜的样子。


    男厕所，又臭又脏，加上点乱七八糟的气味，他反正终生难忘。


    以至于后来见着旺财，他都换道走。


    所以，一班班主任是旺财？


    旺财是一班班主任？


    “。”


    现在回七班还来得及嘛。


    在心里做足了建设工作，陈镜一勉强抬起头。


    旺财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嘿，老熟人了。


    过了一会儿，旺财开口：“陈镜一啊。”


    陈镜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旺财咧嘴一笑，露出招牌式的教导主任微笑：“欢迎来到一班。”


    其实也不是很想。


    陈镜一心里想着，脸上没表现出来：“嗯。”


    旺财露了个“果然如此”的笑容，准备说教几句。


    人群里跑来一个左臂戴袖章的女生，她说了句什么，听得旺财眉头紧锁。两人讲话声没压住，陈镜一隐约听到，好像是学校领导太能讲，有个女学生晒中暑晕过去了。


    不等女生说完，旺财神情肉眼可见的慌了，他指着一班队伍最前排，对着陈镜一讲：“你先去找班长登记一下，我马上回来。”


    陈镜一巴不得他赶快走，“好。”


    老熟人回答得太干脆，王望狐疑地看了他几眼。


    陈镜一脊背挺直了点，冲他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旺、王主任您快去吧。”


    装得还挺像这么一回事，旺财带着风纪处的女生匆匆走了。


    陈镜一沉默了片刻，视线转到一片蓝海上。


    班长。


    一班班长是谁？


    陈镜一抬腿往前走，一班一部分人不认识陈镜一，但看他没穿校服，还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以为是检查人员，自觉侧身让开。


    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面，陈镜一扫了眼周围，一班人数比七班少。队伍按身高站，最前排站了两人。


    两人都挺矮——不对。


    陈镜一视线一顿，看着左边那个背影，这么高站最前面干什么？


    遮阳吗？


    陈镜一靠左些，将另一边个子矮一些的男生看得更清楚。小个子、大眼镜，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厚的快比得上数学练习册了，此时正端正地站着，余光注视着主席台上的动静，见副校长没往这边看，就掏出身上带的小册子看一眼。


    分秒必争的模样，是个干游击队的料子。


    陈镜一：“……”


    这么爱学习，肯定是班长。


    陈镜一又瞥了眼。


    小个子的目光像是黏在主席台和书上，台上副校长讲了一句什么，他还跟着附和，神色振奋。


    肯定是一班班长。


    没什么疑惑的，陈镜一冲男生喊了句，“班长。”


    这一声像是什么开关，周围放风看书的学霸们，齐齐抬起脑袋，一张张晒得红扑扑的脸纷纷望向他，有两个夸张的，面部表情可以说是震惊了。


    整个队伍，也就只有最前面那个挺拔的身影佁然不动，没半分动作。


    干嘛，学霸集体排外啊。


    陈镜一与他们对视，目光冷淡，一行人被他看得纷纷低头。


    小个子更是瞬间弹起，满脸通红。


    陈镜一皱眉，反应这么大，这是没听够人叫班长吗。


    官架子真大。


    算了。


    初来乍到，别把班里最大的官得罪了。


    于是，又老实叫了声：“班长。”


    小个子这次确定了，这声班长真是叫他，顿时，秀气的脸涨得通红。


    陈镜一：“？”


    小个子结巴道：“不、我不是。”


    陈镜一眯了下眼。


    你这都不是，真正的班长该是什么德行。


    “那谁是班长——”


    话音刚落。


    前方，一道熟悉低沉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