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端白又要去品州,我想起之前受辱的事,跪求他不要走。端白一开始还会宽慰我,后来厌烦地挥袖走远,我只好哭着说至少不要去那么久那么远。我在清修堂呜咽了快半个时辰,他才扶我起来,答应只在京城逛逛。


    彭后的赏花请帖前几日就送来了,端白让我顾及皇甫夫人的态度、劝我赴约。牡丹园里,众妃争奇斗艳、各自成群,我病容难掩,厚涂脂粉,远远地走在后面。燮宫两大奇闻都与我有关,我理所当然地成为许多女宾的讨论对象。


    我避开外命妇,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径上,伤神地沿路观花,花匠曾说会用骨头汤浇灌牡丹,我想彭后这个花中之王迟早会让我成为她足下的尘泥。我又感到一阵恶心,偷偷掩面干呕。


    一番缓解并未让我舒畅几分,我想寻个理由回宫,却看到彭后站在不远处的牡丹花丛边望着我笑,我微微点头回应,又走到另一条□□上。


    我兀自失神,想端白在调解后宫和处理政事上一样无为无能。我虽不喜彭氏和其他三位贵妃,也体会过深宫长夜难熬,数月孤独尚且能让我失态,那经年寂寞又当如何?


    只是若让端白尝试雨露均沾,那他必定要反诘讽刺一番,他也的确这么做过。菡妃和堇妃是端白的表姐妹,他也只会偶尔施以眷顾。他曾在和堇妃温存过后,笑着告诉我对方多么努力地讨好他,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我素来讨厌的女子产生了一丝同情。皇家亲缘何其淡薄。我轻轻摸了下小腹,又想到房事被窥听的窘迫。


    后宫中人皆知那个宫女是替彭后受罪,端白对彭后素来冷淡,每个月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在十五那天去烟霞堂。前几日她还准备让母国派一支精兵入燮宫确保自己的地位和安全,此事被端白截住,他怒不可遏,在清修堂和彭后起了争执。


    我想我的日子只会更难过了。


    “瞎了眼的母狗!”


    一口唾沫突然啐到我脸上,我下意识撩起鸳鸯绦擦脸,然后听到其他两位贵妃和彭后的声音接连响起。


    “狐精。”


    “妖女。”


    “不要脸的贱货。”


    我低下头,看到兰妃裙摆上有个脚印,心一下缩紧,我明明离她很远。争辩无济于事,我拉住她,认真致歉,“对不住,是我不小心踩到了姐姐的裙角,还请姐姐原谅。”


    “什么不小心?你分明想看我出丑!”兰妃甩开我的手,“拉我手有什么用?还是去拉皇上吧!”


    “她拉人拉惯了,不拉难受,品州的贱货都是这样。”


    她们左一句右一句,将内外命妇都吸引到了这块方寸之地,我听到众人对我指指点点。


    “听说她在床上像畜生那样伺候陛下。”


    “商户女出身,不奇怪。”


    “若不是她,陛下又何至于此?”


    “这样下贱的女子竟然忝居贵妃之位!”


    “真是燮国的不幸……”


    好多张嘴喋喋不休,她们的攻击像洪水爆发似的奔涌而来,我的解释和回击苍白无力,我小腹一痛,被这股狂风巨浪打倒在牡丹园。


    端白在黄昏时分赶了回来,他握住我的手放到他的怀里,欢喜道:“你怀胎已有三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登基七年,这是他初次体会到为人父者的喜悦,太医更告诉他这胎多半是个皇子,他已经高兴到忘形,称呼我腹中那块肉是小天子。


    我流着泪说害怕,他竟不解地问为什么。


    后宫妇人争宠夺嫡有什么做不出来?灭胎换胎、残害后妃的毒计历来数不胜数。被切掉十指的黛娘、被迫殉葬的杨夫人……


    端白对此不用心,所以天真,认为这些是无稽之谈。我依偎在端白肩上,哭诉恐惧与担心。他先哄着我说等我生下龙子就伺机废掉彭后、再立我为后,又说无论发生何事都会为我做主。


    我绝不相信端白会废后,盈着泪看向他,“妾无意染指凤位,只求母子平安。请陛下移榻鹂鸣阁,或者让妾迁往清修堂居住,只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护,妾才能避免厄运加身。”


    端白哑然,俊朗的面容顿时失去几分天子威严。


    端白是一根无用的稻草,可我只能抓住他,只有他可以抓。我知道此番性命难保,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应,救我们母子一命吧!”


    端白侧脸逃避我的乞求,我哭得更加哀怨,他才转过来用手背替我拭泪,我的泪不受控地簌簌而落,怎样也止不住。他终于烦躁地推开了我,走到彩屏外面,冷言道:“让我移榻万万不行,让你迁来清修堂更要辱没燮宫英名,你假如还有其他请求我都可以赐准照办。”


    他曾接我到清修堂调养身子,如今我有了他的骨肉,他不愿让我们母子在他那儿避难。端白怜爱着我的脆弱,可当我寻求庇护,他却退避三舍。英名?他也嫌弃我的出身。有他这样一个王,燮宫还有何英名可言?


    我想到受到的大大小小的折辱,又深知如果不惩戒彭后等人一番,她们定会更加肆无忌惮。管事嬷嬷说过当我想要做一件事情,一定要先说的十分过分,对方才可能退而求其次地折中处理,于是切声道:“那就请陛下替我出一口气,请您惩治兰妃、菡妃和堇妃。”


    他仍站在屏风外,我俯下身,越说越气,脱口而出的便是不可能的惩罚,“若陛下真的爱怜妾身,也请您亲自问罪王后。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们我才快乐。”


    端白这才震惊回首,“蕙妃,我以为你最贴心、最懂我,所以我只宠爱你一个,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是我把你宠坏了?还是数年后宫生活让你变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背身离去,颓然坐在榻上,抚着自己的小腹,开始自言自语,我怎么会遇到这样一个丈夫?孩儿你为何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以为他至少会罚她们禁足数日,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因为那一缕父子天情,他下令今后有他手谕方可请我赴宴,又让太医严守我有孕的秘密。


    清音殿紧闭门窗,我却感到四面来风。


    为避免怀疑,我依旧接受御膳房送来的饮食,只是在验毒上更为细致;太医开了安胎药的方子,我也会自己比照医书验证效用,抓了的药,我也会对着医书比较,熬药煎药全在鹂鸣阁的小厨房完成,每次验毒后、又会请宫人喝上一口,半个时辰无事,我才会喝下那碗放在瓮里保温的汤药。至于衣物、香料,乃至我要的书册、玩意儿,都是慎之又慎。


    这些都是我的主意,端白从未想那么多。自有孕后,我每日过得惶恐不安。小腹日渐隆起后,我开始整日整夜地以泪洗面。


    我有孕在身,不便侍寝,端白理所当然地去宠幸旁人,我不被允许踏足清修堂的夜晚,恐怕那些人更要觉得若是没有我便好了。夜雨飘摇,我孤清地看鹂鸣阁外竹影婆娑,感到寒冷一丝丝沁入我的心。


    那只画鹂又一次飞入了我的梦,亡、亡、亡,它如杜鹃啼血般将这个字说了好多遍。它衔来一枝黄绿色的蕙兰,放到那具无脸女尸身上。她的脸幻化成我的脸,身下淌出一大滩血,以吞没天地之势迅速汹涌。我在梦中不停喊着爹娘,直到被守夜宫女唤醒。


    端白听说我梦魇,漏夜来到清音殿,他还带来了他的蟋蟀罐和金丝笼。他带着我斗蛐蛐,又弹起了琴,让笼里的两只锦雀颉颃打着拍子逗我发笑。我对他感到厌烦,像他厌烦我一样。我伸手去摸他的黑豹龙冠,他抓住我的手,说太晚了、该歇息了。


    到怀孕七个月时,端白侧耳倾听胎心,“蕙仙,我就要做父亲了。”


    “嗯,这是妾的荣幸。”我语气倦怠,不安地想此事是否当真不为人知。


    彭后开始假惺惺地给我送糕点,兰妃她们不怀好意地散播流言。我在一片沸沸扬扬中,弄清了此事并非从端白、太医或者我的宫人那儿泄露。孟夫人,那个诞育第五代燮王的女人,在赏花那日就看出我怀孕了。


    只是她们何以到现在才开始发作?


    “蕙妃,你为什么又哭了?”


    “能为陛下绵延子嗣,妾喜极而泣。”


    灾祸果然降临了。到我有孕八个月时,彭后骤然发难,控住了整个鹂鸣阁。


    她用金丝护甲勾落了一缕青丝,又打了个转儿,“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怀到八个月吗?你说是流下一块肉痛、还是被打下一个成型胎儿更痛?”


    彭后砉然拽紧我的手腕,“你以为陛下很在意你吗?你知不知道,我让陛下在我和你之间选一个去死,他回的什么?他说让我俩一起去死!”


    她五官扭曲地逼到我面前,两张脸只有半寸之隔,她的脸和她的心一样丑,我受惊发动,倒在榻上呼天喊地,那个胎儿正在滑落母体,它将同时带走我的命。太医给我灌下一碗药,我更疼得死去活来,几个宫女死死按住我的身体,我感受到胎儿逼近这个世界,大叫一声,听到弦断帛裂,眼前闪过一阵红光晕死过去。


    待我醒来,我听到孟夫人冷硬地说:“蕙妃果乃媚狐转世,产下狐胎,玷污燮宫清誉,其罪当诛。立刻废去她的贵妃之位,赐死!”


    我绝望无力地喊我无罪。


    “什么有罪无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孟夫人将六年前带我去冷宫时说得话,原封不动地扔了过来。


    我感受到死亡气息磅礴无边,像千万根细针扎入我的身体。


    端白很快来了,他的脸上写满不解,伴着惊慌未退的伤悲和愠怒。我缓慢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虚晃摸索着,想要抓到一根救命绳索,让我不至于摔入万丈深渊。他不敢握住我的手,我滴下泪、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拉住了他的龙凤腰带,“妾要死了,她们串通一起陷害我。”


    我不想死、不想死。


    “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吧!从我发现自己有孕时,我就知道我们母子迟早会遭逢大难,可我没想到她们如此卑鄙毒辣,等到我腹中胎儿成型后,再活生生打下来,还说我生的是一只白狐、一只白狐!”我死命抓住端白的腰带,忍着剧痛挣扎起身,语气激烈到咳起来。


    端白说他不相信,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因为他的天真大声哭起来,“陛下不用费心了,太医和那些宫女早被买通。”


    “你看见流胎了吗?”


    “没有,我疼晕过去,醒来后只在榻上摸到一滩血……”


    端白皱起眉,似乎在怪我不合时宜地晕厥。我爬到床下,再一次跪在地上抱住了端白的腿,仰着脸任泪水滚滚淌下,“我早知在劫难逃,我只求陛下相信妾的清白,给妾指一条生路吧!”


    端白沉默了许久,然后迷惘地长叹一口气,他的眼角泛起犹疑无奈的泪光。


    我忽然泪意全无,松开手,瘫坐在地,望着他怔怔地说,“陛下,至高无上的大燮王,告诉我,我是生还是死?我真的应该去死吗?假如我必须去死,求陛下现在就赐我白绫吧,否则还不知道有什么惨烈的死法等着我。”


    他蹲下身子,无声地抱住我。他的泪落在我的肩上,我绝望地想,这个孩子不来也好,他流着端白的血,可能是肢解亲姐的胡亥、也可能是眼球爆裂而亡的司马师,总之不会是故剑情深、中兴汉室的刘询。


    红墙绿瓦,夜雨轻飘,我在燮宫的六年岁月结束了。我不知道端白这次算做了英雄,还是懦夫,在众人联合逼迫他处死我的难题面前,最终他让燕郎将我秘密送出了宫。


    一路上,燕郎说了许多话,我只看见他的薄唇在动,却听不进去任何东西。


    你放它飞它也飞不远,会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该把画鹂也放飞的。


    既然死了就把它随意扔掉吧。


    端白不知道我也是只画鹂,或者他知道,却仍然不管不顾地将我放飞。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发呆地看外面的天,不知道出宫后等待我的是自由还是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