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拍了拍手喊静,她剔了剔牙,“燮宫四面透风,废王端白曾经送了个废妃到连州做尼姑。容貌、年纪、日子、来处,我稍微想一下都能猜到你是何来历。你在宫里使的那套掏空了废王的身子,那是他不中用。”她咧开嘴发笑,“但外面的汉子可都觉得受用的很。你在这里吃香喝辣,过得可比那个颠沛流离的废王惬意。我的好娘娘,你还要走吗?”


    我瞪了她一眼,“从来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走了,这些钱你爱要不要!”我抱紧小妆盒,气势汹汹走出凤娇楼。


    我走到街上,觉得香县没那么臭了。我未到花信年华,原来我还年轻。我到镇口拦了辆马车,车夫问我去哪儿,我怔了一下,我只想过要逃,却从没想过要去哪儿,等到离开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走到一边思索着,光天化日之下竟被人掳到了密林。


    来人只脱去我的下裙,红着脸做弄几下就匆匆跑走。我疼痛难忍,只好躬着身回到镇上找一处客栈落脚。不料刚到客栈,鸨母带着两个壮汉来到大厅堵住了我。


    我以为她要强行抓我回去,可她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轻哼一声,“若没这出,我还会收你,现在我可不会收了。”


    “是你做的?”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她找的人。


    “是我找人做的?你能如何?你干这一行,本来早该得病了,是我想让你多干几年,才对要你陪睡的嫖客精挑细选。”


    “得病?”我慌乱道:“得什么病?”


    她语气懒懒,“九姑娘不曾听过花柳病吗?”


    我一下崩溃地大叫起来,跑上去抓她的脖子,想把她立刻掐死,一个壮汉将我狠狠推倒在地。我是商贾之后,怎么不曾想到她这行是最歹毒的?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不让其他青楼有机会得到我这块肥肉,也不让我有一刻的自由。我伏在地上痛哭,客栈老板很快将我赶了出去。


    我再一次体会到风雨飘摇,不肯死心地走到一家医馆。我一开口,大夫便摇了摇头。我拿出不菲的医资跪在地上求了他许久,他才叹着气让我进馆。


    大夫给我开了土茯苓,我一下心碎,我见过其他姑娘用这味药治病,两个月后在疯癫无状、烂皮流脓中痛苦死去。我又拿出几锭银子,求大夫让我在馆内住下,方便他长期治疗。


    大把银子花下去,我感觉很有效,至少七日来我身上还未见有症状。大夫却说有时候发病会迟一些,我再次绝望,掏出银子求他一定要救我,他又给我开了药粉,让我外敷内服,虽然价格颇高,我也挥金如土。


    我听说此病可用水银以毒攻毒,也央求大夫为我试一试,他却说此法风险甚大,一个不小心便会顷刻殒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采用。


    又过了十来天,我依然没感到异样,大夫说我应该会成为他医案上的典例。我的钱渐渐见底,便提出在医馆做工,老板好心答允,让我帮他算帐,他禁止我碰医典和药材,我知道自己有脏病,也严守他的要求。


    某日清晨,我正在算进药开支,一个人黑压压地走到了我面前,我低着头道:“是要抓药吗?”我就要喊大夫出来,对方却制止了我。


    来人耳根烧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我才听清他是那天侵犯我的人。我骤然大怒,吼道:“你怎么不去死!”


    他赶紧说他没病、我也没病。我疑惑不解,只听他接着说道:“我一直仰慕九姑娘,却无力进楼见你一面。那天,我在巷子里听到凤娇楼伙计要找得了脏病的人侮辱白九娘,便谎称自己被传染了花柳病,我刚好起了湿疹,他们并未怀疑。”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实在感到难以置信。


    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又问一遍,他依然点头。我不断问,他直点头。我喜极而泣,一下抱住那个男人,大声道:“你大概是我最爱的嫖客了!”


    大夫这时候刚好出来,我抹着泪回眸一笑,“虽然你几乎被骗光了我所有钱,但我没有得病!这是苍天给我的惊喜,你骗走的钱我就当捐给老天了。我想你最开始答应救我时,一定是真起了善心。既然有这么点善心,还是好好行医吧!今日的善因可能是来日的善果。”


    那个男人和大夫都不敢将这事说出去,我进屋收拾行李,当日就离开了香县。


    大起大落、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我一度选择及时行乐。很快,我花光了所剩不多的积蓄,又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如鸨母所说,除了妓院没有地方愿意收我。


    商铺老板都会摆着手说自己都难养活,实在招不起人。而富贵王孙嗅到我残留的风尘之气最多只会贪婪地求一夜好梦。我偶尔也想在他们身下委曲求全,可惜在凤娇楼的几年,我变得厌恶男人。


    不少青楼老板在路上截住我,他们看了我一眼,就咬定我是白九娘,并不约而同地给我开出高价,我都淡然一笑,“我染上花柳病,现在正要找个地方等死。你们愿意收留我吗?”


    他们像被灌了哑药,但都对我所说毫不怀疑,立刻悻悻然离去。


    品州爆发了一场大瘟疫,我开始靠着官府的开仓放粮勉强度日,每天只领得半碗带着数粒米的米汤。曾经丰腴的身体已然消瘦,眼下也渐渐生出抚不平的细纹。


    只是我虽然容颜清减,但也不乏搭讪的登徒子。


    “姑娘美貌生平从所未见,似你这般的绝色佳人,不是要做艳绝六宫的宠妃,便是要做名动一时的花魁。”


    “我两样都做过。”


    那人一瞬犹疑,随即后跳一步,用手指道:“你是端白的蕙妃!”


    我伸出双手,做出要拥他入怀的姿态,浅笑道:“公子,要奴家同你共享绮梦吗?”他惊恐万状地跑远。


    旁人提起端白,不是五代燮王,便是废王。提起我便是五代燮王的宠妃、废王端白的废妃。和端白相伴六年,我的一生已经和他千丝万缕地交织缠绕。而分别后,我们的人生又如两条永不交汇的水流隔岸并行,在崎岖不平的道上同起同落。


    我一路盖头掩面、穿着日渐破烂发臭的衣衫,却感到身上的蕙兰香逐渐回来。我随着南迁难民游荡至一个叫清溪的小镇,在一家收留难民的客栈,听到当地人七嘴八舌地说几个月前一位柳姓公子买走了客栈老板稚气可爱的八岁小女儿。我驻足旁听,他们又说那位柳公子时常在客栈院子里的两棵酸枣树之间架起一条粗壮结实的长棕绳、苦练走索。


    端白。


    他们笑着说所有人都当那位柳公子是怀有怪癖的落魄少爷,不是嘲讽便是冷眼,只有那个比他略微年轻的秀气家仆始终在绳索下虔诚仰望。


    燕郎。


    我扶着榕树,在无意识中扣下了它的树皮。我对二人身份猜得分毫不差,一位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那位公子曾骄傲地走在棕绳上,狂喜着说自己不是柳公子、不是燮王、是走索王。


    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滴进泥土,我不懂自己为何流泪,我只是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燮宫的某个月夜。


    那是我雨夜复宠后的一个晚上。端白命人在鹂鸣阁两棵梧桐树间架起高高的绳索,那时他犹豫很久,并没有上去,最终在清音殿台上拥着我指向棕绳,“蕙妃,总有一天我会走上去的,总有一天。”


    我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月光如纱倾泻,他坐下弹起了凤求凰,我去换了件白色广袖宫服,在院里翩然现身。我并不擅舞,只是足尖轻点、双臂轻扬,让衣裙如茶花展开。


    端白在台上看着,忽然大胆地旋身下来,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语气真挚无比,“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我赧然一笑,提起裙裾和他在鹂鸣阁仿鸟而奔,我们越跑越快,如蝶狂舞,他一定也想起了我们初见的那天。


    他是燮王,我是蕙妃,他是柳公子,我是白姑娘。随他去做卖艺的走索王吧,继续在绳索上高高在上、睥睨天下,那儿最靠近飞鸟,而我不做卖身的花魁了。


    我离开清溪镇后,在路上听从品州逃亡而来的人说香县街头出现了一个走索王杂耍班子,随走随停甚是有趣,一班人商量着要去京城。


    香县,他为什么要去香县?


    庙前的青石台阶上飞来几点流萤,我抬头望天,见北斗斜悬,想起幼时在爹娘陪伴下观星、捉萤火虫的日子。


    为了度日,我卖掉了泥金妆盒,取而代之的是随手捡来的普通木盒。我在星夜下将它打开,取出最上面那方红罗帕——孤舟楼外骤逢春,红减香消愁鹘孙。不见檀痕见月痕。别佳人,绛帐清寒绿簟温。


    这块红罗帕出自品州著名绣娘之手,时价十两,被端白题了这首忆王孙后,恐怕再也卖不出去。


    我在庙里睡了一晚,次日起身逆流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