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异动·一
作品:《他靠作画捉鬼》 南竹无声面朝大海,建在一座高耸入云的海岛小山上。五更天的晨钟“咣”地敲过,茫茫白光刺破长夜点亮水面,一潮一潮的浪花哗哗拍岸。少年迎着晨曦临崖而坐,嗅到一丝清早海岸特有的咸湿气。
少年盘着腿,腿上搭了块画板,板上涂了一支活灵活现的阴兵,正是他的新作“万相朝宗图”。光看画作风韵,便知它一旦流出手,肯定又将被修仙界炒出顶天的高价。毕竟少年的画极实用,画上之物,皆可成真。
他把画晾在阳光下。虽此刻墨迹还未干,但他的脑子里已浮现出自己与鬼怪对垒时,骤然涌现出数万阴兵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的大场面了。想想都很过瘾。
少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非但脑子天赋异禀,偏偏还特别努力,每日鸡还没来得及打鸣,两眼一睁就是干。宗主常拿他当标杆来衡量不努力的弟子:
“你今日的早课,进度可有达到忍冬的三分之一?”
“你但凡有忍冬一半的才智,为师都能安心许多。”
忍冬揉了揉鼻子。海风吹过后,鼻腔里的咸湿味散了不少,他身上那股子特有的清苦药草味便又腾了上来,叫他不得不记起自己的来时路。
“忍冬”并非他本名,而是他的道号。他的本名,叫作明塘。
那年,明塘试图拜入南竹无声门下,却险些死在被大雪覆盖的山脚小道上。原本魂都快被无常勾走了,岂料峰回路转,竟被外出归山的兰宗主给捡到了。
兰宗主一探他灵根,感叹天纵奇才,立即统筹门派所有医修,将明塘浸在药缸子里泡了七日,又掰开嘴强行灌了三个月的灵丹妙药,力挽狂澜捡回他一条小命。
天天泡药浴、喝药汤,明塘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清苦的药酸气腌入味了。
入玄门后,兰宗主念及自己是在严冬雪地里捡到他的,便赐他“忍冬”作道号。仔细一想,“忍冬”还是一味草药的名字,恰好与他身上那股除不掉的药香相衬。忍冬,忍冬,越叫越顺口。
五个春去秋来,明塘已从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浪孤儿,出落成了能引气入体、达到筑基期的宗门楷模。信笔涂鸦,便可敌千军万马。
一丝不苟地画了一晚上后,明塘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抬头看看天色,估计快到辰时了,便收起画板匆匆往抱节殿赶去。
“抱节殿”乃南竹无声正殿,通常来说,宗主若是在这个地方召见弟子,多半是有要事交代。明塘深知不能误了时辰,紧赶慢赶,总算是凑在辰钟响之前一脚踏进大殿。
兰宗主闻声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蔼声道:“忍冬来了啊。”
明塘拱手,躬身一拜:“弟子见过师父。”
“来,到为师面前来。”兰宗主朝他招招手,说:“忍冬又长高了啊。算起来,你已入门五年,修到筑基期了,理当能独当一面了。为师今日特意叫你来,是想交代你件事。”
“现在人间鬼怪横生,四处缺人手。正好,你也该下山历练历练了。这封求助信是海州白氏寄来的。”宗主从桌上拈起一封信笺,信笺上的火漆已开。
南竹无声明文规定:弟子达到筑基期后,要入世斩妖除魔,保一方民生。
明塘双手接过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后,深棕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
兰宗主:“一般来讲,我派弟子首次出使任务,都是会有年长师兄陪同的。但近来人间不太平,你的长老、师兄都已有重任,抽不开身。现下山上有空的,只有靥儿了,哎,他的性子……最近又准备闭关了,不一定肯下山。”
“靥儿”这个人,明塘虽没接触过,但却听过许多他的传闻。此人是兰宗主的儿子,全名兰慈靥,道号易相,人送外号“傩面千仪”,年方二十就已跻身当世四大仙僚之列。
据称,兰慈靥的捏脸易形之术无人能敌,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容。有的人说,他过分貌美,怕别人被他迷死,出于善良,不以真面目示人;有的人说,他的实际样貌丑得令人发指,怕受人耻笑,故不以真容见人;还有的人说,他是兰宗主和妖怪生的混血,想混迹在人堆里不被发现,才装得人模人样。
而他的性情,也正如他的易形术一般古怪刁钻,名声差得叫人闻风丧胆,就连每天吃个饭都能折磨死厨子。譬如,他特别爱吃海州特产萝卜干炒毛豆,要求厨子天天做一碟,可他既不吃萝卜干,也不吃毛豆,专吃毛豆壳和毛豆之间的那层蝉翼般的薄皮,厨子每天抠毛豆抠得十指全废。
是以,与他打过交道的师兄对他的评价十分一致: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哭丧——离谱死了。
而且,他还有个怪癖,就是喜欢闭关修行。功法没修到位,要闭关。嫌山头人多空气不清新,也要闭关。宗门新来的师弟们长得太挫了,碍到他的眼了,还要闭关。总之,屁大点事都要闭关。
整座山头,没一个人奈何得了兰慈靥,包括心慈手软溺爱独子的兰宗主。
兰宗主有些不好意思:“唔,为师看着你长大。你悟性高,又专注,功底远比其他同为筑基期的弟子扎实许多。是以,为师相信你一个人也能降伏鬼魅。”他掏出一个符递给明塘,说:“不过,你毕竟是第一次下山,还是要把这个符要收好。若是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危险,便迅速燃了它,它可保你一命。”
明塘将符揣入怀中:“多谢师父。师父放心,弟子这就收拾行囊。”
行礼告退后,明塘两腿一撒跑得比兔子还快。兰慈靥那个人,光听传闻就不是什么善茬,此番下山若是真跟那厮搭上伙,指不定明塘还没来得及被邪祟吓死,就已经先被那厮折磨死了。
兰慈靥爱闭关挺好!准备闭关不下山更好!闭关后再也不出来最好!思及此,生怕兰慈靥脑子一抽不闭关了追上他的脚程,明塘跑得更快了。
与兰慈靥不同,明塘行事向来简约雷厉,不出半炷香的功夫,已行至半山腰。因天赋特殊,包袱里装的水粉颜料多且重,便没像其他师兄那样骑马御剑,而是找了匹骆驼当坐骑。骆驼脚步杂着清泉汩汩之声,泠泠碎碎地轻响在山峦古道上。
耳畔山风呼啸掠过,明塘叼了根酢浆草在嘴里,穿着一身简净素衣在碧绿幽深的山间疾驰而过,惊飞一树香花雀鸟,遥看去格外扎眼。
按信中所记,怪事发生在一个名叫丹青苑的地方。丹青苑,听名字便知,主人肯定是个爱舞文弄墨的风雅之士。而这桩怪事的内容,正是说“祠堂频频在深夜中传来响动,神龛上无故冒出许多画像,疑有精怪作祟”。
他方才眼前一亮,就是因为这次发生的怪事很符合他平日的钻研方向,心中极其亢奋。
师父真是太会分配任务了!
照信中附带的地图指示,丹青苑离南竹无声颇遥远,虽同在海州城,但明塘抵达附近的时候已是傍晚。
海州地处东南沿海,设有码头港口无数,商业极为繁华,是人烟阜盛之乡。丹青苑所在的位置,正是在海州城心,更是数一无二的热闹。
夜市锣鼓喧天,街巷兰灯通明,行人鱼龙混杂。明塘骑在高大的骆驼上,视野十分朗阔。
他今年十五,脸上青涩未褪,已显出俊秀的端倪,而他此时又是名头盛极的宗门新秀,自是意气风发时候。行在挂满彩灯的街上,风姿与灯火两相辉映,两侧行人频频回头。
两个七八岁的女孩摇着拨浪鼓手牵手地跑过,鹅蛋脸的那个仰头看了一眼,瞥见他的脸,惊呼道:“哇!”另一个顺着惊呼声望去,感叹道:“这个哥哥好俊!”边说话边掷过去一颗糖。
明塘闻声低头,反应极快,一把接住糖,意识到她们说的是他,心里春风得意,表面上却仍端着正雅之风,报以浅浅一笑。
一名站在门口揽客的茶博士殷勤道:“哟!这位公子气质真好,老远就瞧见您了。您一看就是赶了好久的路,要不要来我们店喝杯茶歇歇?”
本想拒绝,但一开口,嗓子里就沙沙的发干。明塘一勒缰绳:“好。劳驾,一碗清水便可。”
等茶博士转进后厨的功夫,他捡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茶肆里叽叽喳喳,传过来的尽是些“狐精”“蚕女”“蛇骨”之类的字眼,这才发现茶肆里聚了许多腰间佩剑的修士,正在边磕瓜子边高谈阔论。
他并没打算干听墙角的勾当,可坐着坐着,两句争论就不留神飘进了他的耳朵,叫他内心不得不激动了一下,仔细听起来:
“我认为南竹无声算不得最强的宗门,它虽没有一个弟子是菜的,但也从没有一个人能飞升。全是中上水平,却无顶尖人才。倒是那易宗和杏林宗,看着穷酸,也还飞升过两位祖师。”
“诶,此言差矣。我听说前几年兰宗主从雪地里捡回来一个孤儿,那小子才修炼四五年就赶上人家几十年的进度了。说不定他有潜力飞升呢?叫什么,呃,人东?人西?”
“你耳背吧,是忍冬!野鄙流民罢了,草鸡爹娘哪可能孵出个凤凰来?我看那兰覆恩就是想搞点谣言出来虚张声势一下。”
“对对对我也觉得。要是那小子真如传闻中那么厉害,他爹娘怎么会丢掉他呢?我感觉就纯是吹的。”
……
南竹无声?忍冬?这些修士是在谈论他吗?竟然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这年头真是人红是非多啊。
他们讲话忒刻薄,攻击他就算了,还攻击他师父和爹娘,真过分。明塘淡定地喝完最后一口水,悄悄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纸,在纸上潦草地画了一根针和一条线。
他酝酿真气,真气钻入纸的一瞬,针线变成了真。一挥衣袖。
“要我说,这个忍冬肯定是吹,唔,唔唔唔唔?!”
“你搞什么?跟嘴被缝起来了似……唔?唔唔唔唔唔!”
“呔!谁人作怪!我……唔!”
明塘脸上冷峻,内心:“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他自创的禁言术,过一个时辰便能自动解开。毕竟他曾流浪过五年,听遍腌臜话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这么爱胡说八道,把你们嘴缝起来就老实了。
嘻嘻。
他放下空茶杯,留下两文茶钱,牵起骆驼继续赶路。
随地图前行数十步,手中缰绳顿了顿,原来是骆驼脚被一张微风吹起的纸片绊了一下。
纸片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已然发烂,发黑,边缘虽在地上磨得不成形了,但依稀能够分辨出,它原本是圆形的,中间还有个近似方形的孔洞。多半是张纸钱。
这条街上,近日难道有过出殡之类的白事吗?
他放缓脚步,细看四周,才发现路边草堆里也有几张零散的纸钱。顺着一路的纸钱往前拐进一条小巷后,他牵着骆驼停在一户小宅门口。小宅的牌匾上方方正正写着三个大字:丹青苑。
最后一片纸钱,就落在丹青苑门口的石狮子旁。
明塘疑惑地拿出信笺比对了一下,这的确是他要来的丹青苑,可信中只说是怀疑有精怪作祟……并未提及过此地还发生过丧事啊。
当今世道玄风盛行,四海之内遍地怪事,南竹无声作为全天下声势最显赫的门派,收到的求助信自是数不胜数。
其中信笺内容,不乏有写得面面俱到,恨不得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写起的,也有叙述极为简略,能把三天都唠不完的事压缩成两行小诗的。当然,像这种实际情况与所述内容有出入的,也并不鲜见。
毕竟有些求助人心思比较细密,担心自己写得太可怕,宗门不敢派人来。估计丹青苑的主人就是这个类型的。
这户人家闹的邪祟,搞不好是什么棘手的东西。真是有趣,第一次独自驱邪就遇到这么有挑战性的事。明塘看了一眼自己硕大的包袱,不知苑内情况到底如何,带的法器够不够用。
野心勃勃之余,抬手叩叩门。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双枯瘦的手打开门,一个苍老的声音溜了出来:“请问找谁?”
开门的是一个老妪。老妪边说话,边畏畏缩缩看自己身后,骨碌乱转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在害怕什么东西。
明塘有礼貌地点头,拿出信笺说:“在下南竹无声竹下雅君兰覆恩宗主门下弟子,道号忍冬。师父收到贵府的信笺,派我前来驱邪。”
老妪一听“南竹无声”四个字,佝偻的老腰都直了不少:“啊,原来是南竹无声来的仙君。哎哟,仙君啊你可算是来了,这些时日我真是过的心惊胆战呐……”
老妪连忙把大门敞开:“快,快请进。我先帮仙君把骆驼栓到马厩里去。”
丹青苑不大,进门铺有一条小径,道两侧种了不高的松树,松树下是摇曳的君子兰和堆砌的小石,有活水在石上流动。
明塘边观察环境,边跟着老妪走,安慰道:“没事,大娘不要害怕。你便是写求助信的女主人么?可以跟我说说这里发生的事。”
他把大包袱从骆驼背上卸下来,背在自己背上。
这丹青苑真是怪了,分明门口零散着不少纸钱,甚至宅内还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香灰味,可他左顾右看,却连个冥灯花圈都看不见,丝毫没有办过白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