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章笑着把粉末放回料堆，“赵厂长，你们这生产线能产出碳化钨，不容易啊。我们就是来学习的，看看基层厂子是怎么克服困难搞生产的。”


    这话听得赵建国心里舒坦，笑着摆手，“困难是有，但咱们工人有干劲，刘科长要是有啥建议，尽管说。”


    沈平章却只是摇头，“害死那句话，我就是来学习的，赵厂长把我当个小学生就好。”


    周平在一旁看得暗暗佩服。


    刚才他也发现了球磨机的问题，正想开口，却被沈平章用眼神制止了。


    这年轻人是真沉得住气，明明一眼就看出了猫腻，却能装作啥都不懂的样子，这份定力，比那些老技术员都强。


    赵建国见两人都没挑出毛病，更得意了，没让他们继续参观，而是拉着周平就要去办公室喝茶。


    “周处长，车间里太吵，咱们去办公室坐，我让食堂杀只鸡，中午就在厂里吃。”


    周平看了一眼沈平章后，拒绝了，“感谢赵厂长的盛情邀请，但部里有纪律，午饭我们自己解决。下午我们继续来参观。”


    赵建国敏锐观察到了他这个细微动作，不过见周平态度坚决，也没再说什么。


    送两人到门口时，他又看了沈平章一眼，这小伙子转身时的侧脸轮廓，越看越像报纸上那个沈平章。


    可沈平章是什么人物，怎么会来当小科长？


    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走出一大段距离，离拖拉机厂很远了，周平才忍不住开口：“沈工，刚才那车间的问题也太明显了，球磨机精度不够，烧结炉还漏气，他们的碳化钨根本达不到猛龙战机的要求。”


    沈平章望了一样路旁的白杨树，沉吟了一下，“不着急，咱们在洛城多待几天，先看看这个赵厂长什么路数。”


    如果赵建国只是一个善于钻营，一心想往上爬的厂长，那即便沈平章给他提意见，他也只会敷衍，造出来的产品依旧不符合军工要求。


    如果赵建国是个干实事的，那就好办了。


    他会帮赵建国改进工艺，让洛城拖拉机厂实现质的飞跃。


    回到招待所，周平又追问：“沈工，你想怎么试探赵厂长？我看他上午那股子热情，倒不像是纯粹钻营的。”


    沈平章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闻言转过身来，“是不是干实事的，看他对问题的态度就知道。”


    “下午你去找赵厂长，就说想看看他们的生产台账，要是他支支吾吾，或者拿空话搪塞，那这人就靠不住。”


    “我再去车间，找工人聊聊。基层的情况，往往藏在报表看不到的地方。”


    周平眼睛一亮，“这招好，台账能造假，工人的嘴骗不了人。我这就准备准备，下午就按你说的办。”


    沈平章再次提醒他：“还有，别喊我沈工，我现在的名字是刘伟。”


    下午两点，第一拖拉机厂的铁门再次为两人敞开。


    赵建国拉着周平就往办公楼走。


    “周处长上午说要看台账，我特意让会计把近三年的都整理出来了，保证清清楚楚。”


    周平趁机说道：“我去看台账，让刘科长继续去车间里转转，他没来过基层，很多东西还得学习。”


    赵建国还以为周平是特意要支开沈平章，当即找来一个四十岁摸样的工人。


    但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戴着黑框眼镜，脸颊消瘦，嘴角抿得紧紧的，看着就透着股严肃劲儿。


    “这是我们车间的技术员姚顺华。”


    赵建国对他说道：“姚工，你陪着刘科长在车间转转，好好介绍介绍，别怠慢了专家。”


    姚顺华瞥了沈平章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淡漠。


    这两年下来调研的干部他见得多了，无非是背几句术语，拍几张照片，回去写份“基层见闻”交差，哪真懂什么碳化钨生产？


    “刘科长这边请。”他语气平淡，转身往车间走，脚步快得像在赶任务。


    沈平章倒不介意，慢悠悠跟在后面。


    车间里依旧是嗡嗡的机器声，上午那堆碳化钨粉还堆在原地，几个工人正蹲在地上抽烟，见姚顺华带着人过来，慌忙掐了烟站起来。


    “姚技术员，这机器咋这么响？”沈平章故意扯着嗓子喊。


    姚顺华嘴角撇了撇，没接话。


    果然是机关来的，连球磨机都没见过。


    他指了指最左边那台设备：“这是粗磨机，把钨块打成粉的。”


    沈平章凑过去看滚筒旋转，突然哎呀一声退回来，“这钢球怎么掉出来了？是不是没拧紧？”


    地上躺着颗磨得发亮的钢球，正是上午他注意到的那批磨损件。


    姚顺华立即喊来操作工，“赶紧捡起来，说了多少遍，停机再检查。”


    他随即转头对沈平章解释，“正常磨损，不影响。”


    “不影响吗？”沈平章蹲下去，用手指比了比钢球直径，“我瞅着这球比旁边的小一圈啊，磨出来的粉会不会有粗有细？”


    这话一出，正捡球的操作工手顿了顿。


    这问题看似随口一问，却说到了点子上，最近出的料总有些颗粒不均匀，车间主任查了半天也没找到原因。


    姚顺华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道：“刘科长想多了，我们有筛分机。”


    沈平章跟着他往车间深处走，眼睛东张西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嗯？这炉子怎么还冒烟呢，是不是烧糊了？”


    他指着的正是那台漏气的烧结炉，炉门缝隙里正飘出淡淡的蓝烟。


    姚顺华脸色沉下来，“那是保护气，不是烟。”


    沈平章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保护气？听着挺玄乎，是怕烧炸了？”


    “是防止氧化，碳化钨在高温下接触氧气会变质。”姚顺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这人怎么啥都不懂？


    “哦，变质就不能用了？”沈平章突然追问，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懵懂，“那要是炉门没关紧，漏气了，这一批料是不是就废了？”


    姚顺华面上表情僵住。


    这问题像根针，精准扎在痛处。


    上周就有一批料因为漏气报废了。


    他盯着沈平章，这小子刚才还像个傻子，怎么突然问得这么刁？


    “刘科长懂这个？”


    “不懂不懂。”沈平章连忙摆手，笑得一脸憨厚，“我就是瞎猜，以前家里炖肉，锅盖没盖紧就炖不烂，估计一个道理。”


    旁边的老工人噗嗤笑出声，这比喻糙是糙，倒挺形象。


    姚顺华却笑不出来，他发现这位刘科长的问题看着傻，实则都往要害上戳。


    难道赵厂长看错了人，他真的是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