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章走到料堆旁，抓起一把粉末，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突然咳嗽起来，“这粉咋有股酸味？是不是受潮了？”


    “这是碳黑的味道，正常。”姚顺华有些心虚地说道。


    “正常吗？”沈平章皱着眉，像是自言自语，“我前阵子在部里资料室翻书，说纯碳化钨没味道，有酸味可能是含硫量超标。硫多了，做涂层容易裂，是不是啊，姚工？”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炸雷在姚顺华耳边响。


    含硫量超标是车间的老难题，他试过好几次提纯，都没达标。


    姚顺华震惊了，“你怎么知道？”


    “书上看的呗。”沈平章拍了拍手，突然又一脸无辜，“可能我记错了，姚工别当真。不过，你们这筛网眼是不是太大了？我看着这粉粒比我指甲盖都粗。”


    他指着筛分机上的残留料，语气又变回那副啥都不懂的样子，“我家筛面粉的网都比这细。”


    姚顺华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刘科长根本不是门外汉。


    看似东拉西扯的傻话，句句都在试探底线。


    问钢球磨损，是查粒度均匀性，问炉门漏气，是查氧化问题，问酸味，是查硫含量。


    这些问题，哪个不是车间的死穴？哪个不是他日夜焦虑的难题？


    姚顺华的声音都在发颤，再看沈平章那副憨厚的笑脸，只觉得后背发凉，“刘科长，你到底是来干啥的？”


    “学习啊。”沈平章笑得更灿烂了，“赵厂长说你们工人有干劲，我来学学怎么克服困难。比如这含硫量超标，你们是咋克服的？”


    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这一幕。


    刚才还觉得这位刘科长是个草包，现在才发现，人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每句话都像手术刀，精准剖开了车间的脓疮。


    姚顺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比他见过的任何专家都懂行。


    那些看似愚蠢的问题，藏着的是对生产细节的极致了解。


    想到此，姚顺华的语气彻底变了，带着敬畏和一丝恳求，“刘科长，你刚才说的书上有没有写怎么解决？”


    沈平章看了看表，呵呵笑了笑，“饭点到了，要不我们先吃饭？”


    姚顺华脸色一变，但仍挤出一丝笑容，“刘科长，我这就跟赵厂长汇报，让他安排。”


    沈平章却摆摆手，“你误会了，我不吃喝，就我们两个，随便找个地方。”


    姚顺华见他是真心话，便带他来到一个路边摊，要了两碗洛城烩菜。


    此时，煤炉正旺，烩菜在铁锅里咕嘟冒泡，白菜梆子和肉片的香气混着煤烟味飘散开。


    姚顺华扒拉着碗里的粉条，筷子重重戳在碗底，溅起几滴油星子。


    沈平章收起装傻的表情，看向姚顺华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沉稳，“姚工，车间的这些问题，赵厂长知道吗？”


    姚顺华叹了一口气，“知道。”


    “那他就没想着改进？”沈平章又问道。


    说到这件事，姚顺华语气里满是愤懑，“赵厂长只把拖拉机厂当成仕途的跳板，心思根本没在怎样把厂子经营好上。”


    “上个月省里来检查，他提前三天就让我们把车间刷得雪白，把不合格的料全堆进仓库锁起来，还让我们统一口径，说各项指标全达标。检查组一走，该咋样还咋样。”


    沈平章慢悠悠喝着面汤，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是高材生，肯定有整改办法吧？”


    姚顺华点了点头，“倒是有些想法。”


    “那你没跟赵厂长提过？”


    姚顺华猛地放下筷子，“提了，怎么没提，整改方案给他了，他倒好，说厂里资金紧张，先缓缓，可转头就给办公室换了台新电风扇！”


    说到这儿，他眼圈有点发红，“我是交大材料系毕业的，当初分配来厂里，就想着把学到的用上。可你看这车间，球磨机还是六十年代的老古董，筛分机的筛网都破了三个洞，上个月好不容易从废品站淘了台二手光谱仪，连校准试剂都配不齐。”


    沈平章深表同情，“厂子不支持，确实难。”


    “可不是嘛，人家厂长都不急，我一个工人急啥，后来我就想，算了，混日子吧。可每次看到那些不合格的料堆在仓库，心里就像被猫抓似的。”


    从姚顺华口中，沈平章大致了解了洛城拖拉机厂的情况。


    沈平章看着他紧握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想起前世那些在实验室里通宵达旦的研究员。


    原来每个时代，都有这样怀才不遇的人。


    沈平章又主动给两人的面汤里添了点醋，“洛城的烩菜，就着醋吃才够味。”


    说着，沈平章又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夹了过去：“我不爱吃肥肉，你多吃点，下午还得有力气盯车间。”


    姚顺华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着，“吃再多也没用，设备就那样，赵厂长又不支持，我一个技术员，能掀得起多大浪？”


    “浪掀不掀得起来，不看船多大，看桨够不够劲，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下来调研，可不是来走过场的。”


    姚顺华眼前一亮，“刘科长，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是不是国家要重新发展拖拉机厂？”


    ……


    晚上回到招待所，跟周平碰头。


    周平正语气急促说道：“沈工，你可回来了，赵建国简直就是个老油条。”


    “我问他设备老化的问题，他说工人技术过硬能弥补，我问他对生产线有啥改进计划，他居然跟我扯抓革命促生产的套话，还说什么技术落后没关系，关键是思想要到位，简直是放屁，半句实在的没有。”


    沈平章脱下工装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跟我猜的差不多。姚顺华那边说了，赵建国把心思全放在钻营上，根本不管生产。不过那个姚顺华是个好苗子，交大毕业的，有技术有冲劲，就是缺机会。”


    周平耷拉着脑袋，“沈工，要不我们再去株城和贡城两个合金厂看看？”


    沈平章却摇摇头，“从工业大摸底来看，洛城的生产条件比其他两家好，咱们先在这看看能不能改改，今晚就跟丁老和唐司令汇报，不能因为赵建国一个人，阻挡了猛龙战机的研发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