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药圃

作品:《隐符之秘

    药圃丁字三区,像一块被遗忘在昆仑仙山角落的贫瘠伤疤。


    焦黑的土地裸露着,蒸腾出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硫磺味,混杂着某种植物被灼烧后的焦糊气息,吸一口都觉得肺管子火辣辣的疼。


    一垄垄暗红色的赤炎草蔫头耷脑地匍匐在焦土上,叶片边缘焦黄卷曲,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


    每一株草周围,都萦绕着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淡红色的火毒灵气,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靠近的生灵。


    负责这片区域的杂役管事姓孙,是个干瘦的老头,炼气五层修为,一张脸被常年累月的火毒熏得蜡黄,布满深褐色的斑点。


    他耷拉着眼皮,看宜清绮的眼神像在看一块即将报废的抹布。


    “新来的?丁字柒佰叁拾贰?”


    孙管事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熏火燎气,他随手扔过来一个破旧的竹篓和一把锈迹斑斑、刃口都钝了的铁镐。


    “喏,工具。看见没?”


    他枯瘦的手指随意指向最角落、靠近一片裸露滚烫山岩的那几垄,“那几垄,归你。”


    “里头长了‘火线虫’,指甲盖大小,通体赤红,钻在草根附近。用镐头小心刨开土,挑出来,捏死,丢篓里。别碰坏草根!也别让火线虫咬到你!被那玩意儿咬一口,火毒入体,够你受的!浇水?哼,等你能活着把虫除完再说吧!”


    他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王执事特意关照过你,好好‘享受’吧。”


    孙管事背着手,慢悠悠踱到不远处的树荫下,那里有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他往上一坐,掏出个油腻腻的酒葫芦,眯着眼,俨然一副监工看戏的姿态。


    宜清绮抱着沉重的竹篓和冰凉的铁镐,走到分配给她的那几垄赤炎草前。


    脚下的焦土滚烫,隔着薄薄的草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力。空气中弥漫的火毒灵气无孔不入,接触到皮肤,立刻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令人烦躁的灼热瘙痒感。


    她蹲下身,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左手拿起那把沉重的铁镐,对着赤炎草根部附近的焦土,试探性地刨了一下。


    “嗤——”


    铁镐落点偏移,带起的泥土溅起几颗火星,差点燎到旁边一株赤炎草的叶片。那叶片应激般地腾起一缕更浓的淡红烟气。


    “啧!废物!” 树荫下传来孙管事毫不掩饰的鄙夷斥骂。


    “眼睛长脚底板了?看着点!”


    宜清绮像是被吓到,手一抖,铁镐差点脱手。她连忙换到右手去拿镐柄,动作明显更稳了一些,但依旧显得生疏笨拙。


    她用右手小心翼翼地刨开一小片焦土,露出了下面盘根错节的赤炎草根须,以及几条在根须间快速蠕动的、通体赤红、如同烧红铁丝般的细长小虫——火线虫。


    它们似乎感应到威胁,猛地昂起头,口器张开,喷出极其细微的淡红色毒烟。


    宜清绮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捏。她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慌乱而迟钝。


    “嗤啦!”左手食指指尖,被一条反应最快的火线虫狠狠咬了一口!


    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烧红针尖刺入的剧痛瞬间传来!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灼烧感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奇痒!被咬的地方迅速鼓起一个赤红的小包,周围皮肤肉眼可见地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啊!” 宜清绮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手,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眉头痛苦地紧蹙在一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看着自己红肿的指尖,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痛楚和一丝无措的惶恐。


    “哈哈哈哈!” 孙管事的嘲笑声毫不留情地传来,“蠢货!说了别用手碰!活该!这点苦都吃不了,趁早滚蛋!”


    宜清绮咬着下唇,身体因为疼痛和强忍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红肿的左手食指,又看看地上那些依旧在嚣张蠕动的火线虫。


    树荫下的孙管事灌了口劣酒,满足地打了个嗝,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新来的、笨手笨脚的灰衣少女在赤炎草田里挣扎。


    他最喜欢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被火毒折磨得哭爹喊娘的样子,尤其是这种被上面“特意关照”过的。


    只见宜清绮像是被剧痛和恐惧压垮了,她丢开了那笨重的铁镐,整个人蜷缩起来,用右手死死捂住被咬伤的左手,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啜泣。


    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哼,这就怂了?没用的东西。” 孙管事不屑地撇撇嘴,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他盘算着,再过半柱香,要是这小丫头片子还没动静,就去报告王执事,说她怠工,正好再扣她灵石。


    时间一点点过去。灼热的阳光炙烤着焦黑的土地,空气扭曲得更厉害了。赤炎草散发出的火毒混合着硫磺味,熏得人头晕眼花。


    其他几个区域的杂役弟子早已汗流浃背,动作迟缓,脸上满是痛苦和麻木。


    只有宜清绮,还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


    孙管事有些不耐烦了,正欲起身呵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蜷缩着的宜清绮,身体极其轻微地、如同呼吸般自然地起伏了一下。在她紧捂着的左手掌心下,那被火线虫咬伤、红肿刺痛的地方,一丝微不可查的、温顺平和的火属性灵力,如同最灵巧的织工,悄然探出。


    这股灵力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与周围狂暴肆虐的火毒灵气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亲和力!它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接触到了弥漫在伤口周围的、属于火线虫的狂暴火毒。


    没有排斥!没有对抗!


    那丝狂暴的火毒,在接触到这股温顺平和的火灵力时,竟像是暴躁的野兽被无形的缰绳轻轻套住,瞬间变得温顺下来!它不再狂暴地侵蚀血肉,反而像是找到了归宿,被那股微弱的火灵力丝丝缕缕地、极其缓慢地引导着。


    开始…融入!


    不是祛除,而是…吸收!


    剧痛依旧存在,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灼烧感和奇痒,却如同被清凉的泉水冲刷,迅速减弱!红肿指尖那一片不正常的红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


    虽然伤口还在,火毒并未完全清除,但那最折磨人的负面效果,已经被这悄然运转的灵力化解了大半!


    宜清绮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丝,虽然脸上还残留着痛楚的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光芒。


    成功了!


    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法门,而是她这三个月亡命途中,在一次次与恶劣环境和自身伤痛对抗中,无意间摸索出的、对自身火灵根最基础也最本能的运用——安抚与引导。


    她的三灵根里,火灵根最为活跃,却也因此,对火属性的力量有着天然的感应和一丝微弱的掌控力。


    狂暴的火毒对她而言是伤害,但若处理得当,一点点剥离其破坏性后,未尝不能成为一丝微弱的补益,至少,能减轻痛苦。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痛苦未消、怯懦惶恐的模样,甚至还恰到好处地吸了吸鼻子,仿佛强忍着眼泪。


    她重新捡起地上的铁镐,这一次,用的是右手。


    动作依旧笨拙,但似乎比刚才稳了一点点。


    她再次刨开一小片焦土,露出了几条火线虫。这一次,她没有再贸然伸手。而是用那锈迹斑斑的镐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去拨弄其中一条。


    动作慢得令人发指,镐尖抖得厉害,好几次都差点戳到赤炎草根须。


    看得树荫下的孙管事直翻白眼,骂骂咧咧。“废物!真是废物!比蜗牛爬还慢!”


    然而,就在那镐尖看似无意的、微微颤抖着靠近一条火线虫的瞬间——


    宜清绮握着镐柄的右手,手腕内侧一根筋络极其轻微地一绷!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顺着镐柄传递到锈钝的镐尖!


    这股灵力极其特殊,并非攻击性的火系灵力,而是一种极其内敛、带着微弱震荡之力的土属性灵力!这股震荡之力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精准地透过镐尖,传递到那条火线虫身下的焦土!


    “嗡!”


    一声极其轻微、只有火线虫才能感受到的土系震荡波瞬间扩散!


    那条正昂头准备喷射毒烟的火线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了脑袋,整个身体猛地一僵,陷入短暂的麻痹和眩晕状态!口器里凝聚的毒烟瞬间溃散!


    就是现在!


    宜清绮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快!准!狠!


    在孙管事和其他杂役弟子眼中,只看到那个笨拙的少女右手拿着镐子抖得厉害,左手却像是“慌乱”中本能地一抓——啪!


    那条僵直的火线虫就被她准确地捏在了拇指和食指之间!


    紧接着,她像是被烫到一样,左手猛地一甩!


    “噗叽!”


    那条赤红的火线虫被狠狠摔在旁边的滚烫山岩上,瞬间爆开一小团焦黑的浆液,死得不能再死。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在旁人看来,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慌乱下的运气爆发。


    “咦?” 孙管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化为更深的鄙夷,“走了狗屎运罢了!蠢人也有蠢办法!”


    宜清绮看着自己沾了点虫浆的左手食指——那里,被咬的红肿已经消退了大半,只剩下一点微红的痕迹。


    她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恶心、后怕和一点点“运气好”的庆幸表情,还下意识地在自己灰扑扑的衣角上擦了擦手。


    她继续干活。动作依旧笨拙、缓慢,看得人着急上火。


    每一次下镐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捕捉”火线虫都显得惊险万分,仿佛下一刻就会伤到草根或者被咬到。


    但诡异的是,她每一次“慌乱”的出手,总能“恰好”在火线虫被土系震荡波影响僵直的瞬间,将其捏住、甩死在山岩上。


    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一个时辰过去,她只清理了小半垄地。汗水浸透了她的灰色衣袍,贴在单薄的背上,额发也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


    但她再也没有被咬到第二口。


    孙管事早已看得呵欠连天,最后干脆靠着石头打起了盹。


    直到正午时分,毒辣的日头高悬,将整个药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其他区域的杂役早已被晒得头晕眼花,动作迟缓。


    “丁字三区的!过来领水!准备浇水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另一个管事弟子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木车过来,车上放着几个巨大的、同样破旧的水桶,里面盛满了从山溪引来的、灵气稀薄的清水。


    浇水,是照料赤炎草最危险也最关键的环节。


    必须在阳气最盛的正午进行,利用天地间的阳和之气,压制赤炎草在浇水瞬间本能爆发的火毒反噬。


    浇水量更是苛刻,多一分烂根,少一分枯萎。


    几个杂役弟子愁眉苦脸地围拢过去,用自带的水瓢或破碗小心地舀水。


    轮到宜清绮,她拿出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


    那管事弟子瞥了她一眼,见她灰头土脸、气息微弱的样子,随手给她舀了浅浅一碗底水,不耐烦地挥手:“快滚快滚!别耽误工夫!”


    宜清绮捧着那一点点水,默默走回自己的责任田。赤炎草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更加蔫败,叶片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她蹲在一株赤炎草前,左手笨拙地端着破碗,右手似乎想帮忙稳住,却显得手忙脚乱。她将碗倾斜,水流颤巍巍地浇向草根。


    就在水流即将接触到焦土的刹那——


    宜清绮端碗的左手,小拇指极其隐蔽地、如同痉挛般向内蜷缩了一下!


    一股微弱到极致的、温顺平和的火属性灵力,顺着她的指尖悄然溢出,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即将落下的水流之中!


    这股火灵力没有任何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引导的气息。它如同最润滑的媒介,瞬间中和了水流本身所携带的、与赤炎草火毒格格不入的“生水”气息!


    同时,她右手看似无意地轻轻拂过旁边滚烫的山岩表面,一股同样微弱、带着大地厚重之意的土灵力悄然渗入焦土之下,在赤炎草根须周围形成一层极其稀薄、难以察觉的“缓冲层”。


    “滋……”


    水流浇下。没有预想中剧烈的火毒烟气反冲!


    那株蔫头耷脑的赤炎草,叶片只是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仿佛久旱逢甘霖般,贪婪地吸收着那点微薄的水分。叶片上那焦黄的卷曲边缘,似乎都舒展了一丝丝。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在灼热的空气和蒸腾的地气掩护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外人看来,她只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浇了那么一点点水,那株草毫无反应,既没有枯萎也没有爆发,平淡无奇。


    宜清绮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向下一株。依旧是笨拙的动作,依旧是“运气”般精准的浇灌。


    她浇过的每一株赤炎草,都如同被施了魔法,虽然依旧生长在贫瘠的焦土上,但那种行将就木的枯败感,似乎悄然褪去了一点点,多了一丝微弱的、不易察觉的生机。


    当最后一株浇完,她破碗里那点可怜的水也正好用完。整个过程,没有一株草因为浇水而爆发火毒反噬,也没有一株因为水多而烂根。


    “收工!” 树荫下,孙管事被刺眼的阳光晃醒,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宣布。


    他看着宜清绮灰扑扑、汗涔涔的样子,以及那几垄只清理了小半、依旧有不少火线虫的赤炎草田,脸上露出满意的、带着恶意的笑容。


    “哼,今天算你走运!明天继续!干不完,别想领辟谷丹!”


    宜清绮低着头,抱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破碗,默默走向工具堆放处,放下竹篓和铁镐。


    她垂在身侧的左手,那被咬伤的红肿已经只剩下一个微小的红点,指尖残留着一点点火线虫浆液干涸后的污迹。右手则因为一直握着冰冷的铁镐柄,指关节有些发白。


    她没有看任何人,像一缕灰色的影子,汇入结束劳作的杂役人流,朝着自己那间潮湿阴暗的石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