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牵机亦千机

作品:《流水凿光

    梁章抛出的“牵机引”与青玉环佩共鸣的秘密,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了邓煜内心最深处、被层层包裹遗忘的角落。冰冷的密室中,梁章剜去腐肉的动作精准利落,银刀划开皮肉的剧痛尖锐无比,邓煜额角冷汗涔涔,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然而,这切肤之痛竟奇异地被另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烫洪流冲淡、覆盖。


    他死死攥着膝头那枚半旧的青玉环佩,冰凉的玉石此刻竟在掌心微微发烫。梁章那句“环佩异动,引动牵机引共鸣”的话,在他脑中反复撞击、轰鸣。十一年前寻山拜师那一幕,在剧痛与震惊的混沌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寻山之巅,云海翻涌如凝固的叹息。许况枯坐青石,身形如拓自上古卷轴的篆文,每一笔都蕴着难以言喻的苍古与力量。他将这枚青玉环佩郑重地放入少年邓煜的掌心,指尖微凉,声音却沉如洪钟:“此佩随我半生,内蕴一缕‘守心’之意。佩在,心宁。他日若遇大迷障、大凶险,或可引你一线清明。”


    彼时年幼,他只知此佩乃师门重物,贴身佩戴,视若珍宝,却也仅此而已。久而久之,佩成了习惯,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那所谓的“守心”之意,早已在寻山的清修岁月里被寻常的晨钟暮鼓所淹没,沉入记忆的深潭,不起微澜。


    直至此刻。


    剧痛如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神经,邓煜的拇指却近乎痉挛地摩挲着环佩温润的表面。梁章包扎的动作带起新的痛楚,他闷哼一声,齿关紧咬,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强行咽下。这痛,竟成了凿开记忆坚冰的楔子。许况赠佩时的肃穆眼神,那沉甸甸的八个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不再是遥远模糊的训诫,而是化作了滚烫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灼灼燃烧起来。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箭,穿透额前被冷汗黏湿的发丝,死死钉在梁章脸上:“这佩…如何引动‘牵机引’?”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砂砾中艰难挤出。


    梁章已包扎完毕,正用一方素白棉布擦拭着玄铁重剑剑锋上残留的污秽血泥。闻言,他动作微顿,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如同冰棱相击:“殿下何不问问赠你此佩之人?琉璃阁的‘牵机引’,本就是为寻它而制。”他随手将染污的布巾丢进盛着血水的铜盆,发出沉闷的“噗通”声,“蓝绪当年创建琉璃阁,所求不过一事:借牵机引之力,寻一枚失落多年的古佩。此佩形制特异,内蕴奇力,非金非石,其纹如……”他目光终于抬起,落在邓煜紧握的拳上,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如龙隐云涛。”


    “龙隐云涛”四字一出,邓煜脑中“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他猛地摊开手掌,那枚青玉环佩静静躺在掌心,沾染着他自己的血污。佩身温润,内里果然有极其细微、近乎天然的纹路,丝丝缕缕,蜿蜒盘绕,不正是云海之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姿态?!


    蓝绪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石案旁。她换下染尘的深蓝外衫,只着一袭月白素绫中衣,腰间依旧悬着那枚精巧的银铃,此刻却寂然无声。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抚过墨玉罗盘上那几颗因共鸣而震颤不已、闪烁着微弱幽光的奇异宝石,以及连接宝石、此刻仍在微微嗡鸣的银丝。她的动作极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牵机引…”蓝绪的声音响起,空灵飘渺,如同幽谷深处传来的回音,在密闭的石室里荡开细微的涟漪,“乃取极北寒玉之精,佐以星陨奇金,内嵌感应灵枢百二十道。其枢,本为寻索‘龙隐云涛’佩中那一缕‘守心’意念的波动而设。”她抬起眼帘,目光清冷如寒潭之水,落在邓煜脸上,又似穿透他,望向更渺远的虚空,“此佩…原属寻山一脉秘传信物。家师穷尽半生,亦未能窥其全貌。只道若遇其主,灵枢自鸣。今日…终得一见。”


    石室之内,死寂如墓。


    灯焰在青铜雁鱼灯盏中不安地跳动,将几人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映在冰冷厚重的石壁上。傅长璟和阿竹屏住呼吸,目光在邓煜紧握的环佩、蓝绪抚摩的罗盘以及梁章冷硬如铁的面容间来回逡巡,震惊与茫然交织。邓煜掌心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缓缓渗出,浸透了新裹的布条,温热粘腻的触感直抵心尖,却远不及心头翻江倒海的震撼与冰冷。


    寻山秘传,龙隐云涛,守心之意。


    师父许况从未言明此佩如此来历。这枚佩,竟成了寻山隐秘传承的信物?蓝绪师门穷尽半生追寻?琉璃阁的牵机引,竟是为它而造?!


    十一年前的梦境碎片、那萦绕不去却始终捕捉不到的飘渺歌声、城外腐尸与落鹰坡军士如出一辙的南疆剧毒、黄泉四剑客如跗骨之蛆的杀机…还有这枚沉默十一年、却在今夜骤然鸣响的青玉环佩。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这逼仄的石室中,在这牵机引幽微的光晕下,骤然被一道冰冷刺骨的闪电劈中,强行串联!一道狰狞而清晰的脉络,在无边的暗夜里骤然显现,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邓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连臂上剜肉的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翻了榻边矮几上的一盏铜灯。灯盏“哐当”坠地,残余的灯油泼溅出来,在冰冷的地面蜿蜒流淌,火焰挣扎了几下,倏地熄灭。室内光线骤然暗了一瞬。


    “所以,”邓煜的声音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目光如刀,刺向蓝绪,“你师门所求,便是此佩?你创立琉璃阁,亦是为此?”他紧握环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深青色的衣摆上晕开更深的墨迹。


    蓝绪迎着他刀锋般的目光,神色依旧清冷如霜,并无半分被质问的窘迫或贪婪。她缓缓摇头,指尖离开那微微震颤的墨玉罗盘,银铃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极其清越的一声微响,仿佛某种澄清的宣告:“非也。家师所求,非佩本身,乃是‘守心’真意。此真意,只存于佩主心念通达、遇大迷障而引动佩鸣之时,方有一线契机可感。此乃寻山一脉守护之道,强求不得,夺之无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邓煜臂上渗血的布条,又落回他因震惊和剧痛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今夜牵机引动,共鸣骤起,非为夺佩,实因殿下心潮翻涌,佩中‘守心’之意应激而发,引动了灵枢。此乃…机缘巧合,亦是…大凶之兆。”


    “大凶之兆?”傅长璟失声问道:“蓝姑娘此言何解?”


    “守心之意,非遇生死大怖、心魂激荡之绝境,岂会轻易触动?”蓝绪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冰冷,“此佩鸣响,引动牵机,只说明一点——殿下此刻所陷之局,所历之险,已迫近心魂崩解的边缘。黄泉之刀,南疆之毒,阴兵之祸,军饷之失…环环相扣,步步杀机。这枚佩,它在示警。”


    示警两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邓煜心头。窗外,浓云终于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残月微光,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也淹没了这座石室唯一与外界相连的窄小气窗。压抑、冰冷、带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死亡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


    “叮铃铃——!”


    就在这死寂与黑暗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刹那,石案上那墨玉罗盘中心最大的一颗幽蓝宝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光芒并非恒定,而是剧烈地明灭闪烁,如同垂死之人的急促心跳。连接它的数根银丝疯狂震颤,发出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嗡鸣。整个罗盘都在石案上“嗡嗡”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不好。”梁章瞳孔骤缩,脸色第一次剧变!他反应快如闪电,玄铁重剑瞬间横于胸前,魁梧的身躯已如铁塔般挡在了邓煜身前,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密不透风的石壁与紧闭的铁门。


    蓝绪亦是花容失色,但她并非看向门外,而是死死盯着那疯狂闪烁、嗡鸣不休的罗盘,纤纤玉指飞快地在罗盘边缘几处细微的凸起上连点数下,每一次点落,都带着肉眼可见的淡蓝色微芒注入罗盘。随着她的动作,罗盘剧烈的震颤似乎被强行压制了半分,但那核心宝石的疯狂闪烁与嗡鸣却丝毫未减!


    “灵枢…被侵染!”蓝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指尖蓝芒更盛,“是蛊!南疆…万蛊噬心引!有东西带着此毒在强行干扰、污染牵机引的灵枢。它在定位这里。”


    “定位?!”傅长璟倒抽一口冷气,阿竹已“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不可能。”梁章回道,重剑剑锋指向地面,玄衣无风自动,“此地有秘阵守护,隔绝内外气息,寻常毒物邪术根本…”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脚爪在粗糙的石壁上飞速爬行,正从头顶、从四面厚重的石墙内部…渗透进来。那声音密密麻麻,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仿佛整座石室都活了过来,被包裹在亿万只嗜血的毒虫之中。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混合着腐肉和奇异花草的甜香,无视了厚重的墙壁,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这气味初闻甜腻,细嗅之下却令人头晕目眩,心口烦恶欲呕!


    “在上面!”邓煜厉喝出声,强忍着臂伤剧痛和那毒香带来的眩晕,目光如电射向石室穹顶。


    只见那原本平整光滑、由巨大青石砌成的穹顶缝隙处,正有无数芝麻粒大小、通体漆黑发亮、背甲上却闪烁着诡异暗红纹路的甲虫,如同黏稠的墨汁般从石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它们汇聚成数股细小的黑色溪流,沿着冰冷的石壁蜿蜒而下,目标赫然是下方散发着幽蓝光芒、兀自嗡鸣不休的墨玉罗盘!


    噬阵蛊!


    蓝绪眼中寒光大盛。她腰间银铃无风自响,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清越的颤音,无形的音波涟漪般扩散开来。那些正飞速爬下的黑色甲虫被音波扫中,最前面的一批如同撞上无形的墙壁,瞬间爆裂开来,溅射出腥臭的绿色汁液。但后面的虫子却悍不畏死,前仆后继,顶着音波的冲击,速度只是稍缓,依旧疯狂涌下。它们背甲上的暗红纹路在爬行中明灭闪烁,散发出更浓郁的腥甜毒气。


    “破阵毒蛊,护住灵枢。”梁章说道。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铁重剑并非斩向虫群,而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向众人脚下的地面。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地砖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以剑落之处为中心,疯狂向四周蔓延。碎石飞溅中,一股沛然莫御的罡气如同沉睡地脉被骤然唤醒,自破碎的地底咆哮着冲天而起。


    这股精纯厚重的大地之力形成的罡风,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瞬间充斥了整个石室空间。那些正从穹顶疯狂涌下的噬阵蛊虫首当其冲。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黑色的虫群洪流猛地一滞,随即被狂暴的罡风撕扯、挤压。密集的“噼啪”爆裂声不绝于耳,无数蛊虫瞬间化为齑粉,腥臭的绿色浆液被罡风卷起,形成一团团恶心的毒雾。


    “走!”梁章借着这一剑劈出的罡风屏障争取到的刹那空隙,反手一把抓住邓煜的手臂,同时对着蓝绪和傅长璟厉声咆哮,“此地已破!随我来。”


    他拉着邓煜,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暗室一侧看似毫无缝隙的厚重石壁。蓝绪随之其后,身形飘忽如柳絮,另一只手却凌空一抓,一股柔韧的无形气劲卷住石案上那光芒明灭不定、仍在疯狂嗡鸣的墨玉罗盘,将其摄入手中。


    蓝绪反应丝毫不慢,在梁章吼声出口的瞬间,她一把拽住身旁还有些发懵的傅长璟,低喝一声:“走!”两人紧随梁章之后,冲向那面石壁。阿竹也咬牙跟上。


    梁章空着的左手五指如钩,闪电般在石壁几处看似天然纹理的凹陷处连点数下,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喀啦啦——!”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厚重的石壁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霉味和陈年灰尘气息的风从缝隙中猛地灌了出来。


    “快!”梁章率先将蓝绪推入缝隙,自己庞大的身躯也随之挤入。


    邓煜毫不犹豫,将傅长璟往前一送:“进去!”傅长璟踉跄跌入黑暗。邓煜正待闪身而入,眼角余光却瞥见穹顶那被罡风暂时阻隔的虫群之后,几道惨绿色的幽光如同鬼火般骤然亮起。那光芒阴冷怨毒,死死锁定了他的后背!


    一股前所未有的致命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


    “殿下小心!”殿后的阿竹也看到了那绿光,骇然尖叫。


    邓煜想也不想,身体在冲入缝隙的瞬间猛地拧转半圈,手中迅速凝聚一股真气,被他当作暗器,狠狠砸向身后石室中央那盏依旧顽强燃烧着、火焰却在罡风与毒雾中摇曳欲熄的青铜雁鱼灯。


    “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真气形成的球精准无比地击中灯盏,灯油泼洒,跳跃的火焰瞬间引燃了泼洒的灯油和空气中弥漫的毒雾与蛊虫浆液。


    “轰——!”


    一团炽烈而妖异的碧绿色火焰猛地爆开,火舌疯狂舔舐着空气,发出“嗤嗤”的怪响,瞬间将石室中央化作一片翻滚的毒火地狱。炽热的气浪夹杂着剧毒的焦臭扑面而来,将最后几只试图追近的噬阵蛊虫吞没。


    借着这爆炸的冲击和气浪,邓煜和阿竹被狠狠推入了狭窄的缝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