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作品:《锦瑟思华年》 官道上的尘土被马蹄扬起三尺高。
锦瑟掀开车帘一角,看沈华年骑马走在前方的背影。他腿伤未愈,本不该长途骑行,但固执地认为领队必须以身作则。晨光为他轮廓镀上金边,连飘散的鬓发都根根分明,像幅移动的剪影。
"娘亲,爹爹的背好直呀。"念瑟趴在她膝头感叹。
锦瑟笑着捏女儿脸蛋:"因为爹爹是将军呀。"小丫头最近总爱模仿沈华年,连走路都要背着小手学他踱步。
摇篮里的思年突然咿呀一声,小手朝窗外挥舞。锦瑟顺着方向望去,发现沈华年不知何时放慢马速,正回头看向马车。隔着这么远,她竟能清晰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温度——像北疆冬夜里的篝火,温暖却不灼人。
"夫人,该喝药了。"阿钰递来黑褐色的药汁。
锦瑟皱眉。自从地宫一战后,她心口总隐隐作痛,阿钰说是邪气残留的后遗症。药苦得吓人,但想到沈华年每天灌下去的双倍剂量,她实在没脸抱怨。
"爹爹说,喝完药可以吃蜜枣。"念瑟变戏法似的捧出个小纸包。
锦瑟捏捏女儿鼻尖:"你跟爹爹串通的?"小丫头咯咯笑着躲开,发间红绳随着动作跳跃——还是沈华年亲手编的那根,已经有些褪色了。
马车突然急刹,外面传来亲卫的喝问声。锦瑟警觉地按住藏在座下的匕首,却听见熟悉的嗓音:
"末将奉旨迎接沈将军!"
掀开车帘,只见陈岩带着一队轻骑拦在路中央。亲卫统领的伤显然好了大半,只是左臂还吊着绷带。他与沈华年交谈几句,后者脸色突然凝重起来。
"怎么了?"锦瑟探身问道。
沈华年策马来到车边,俯身低语:"国师宣布三日后举行祭天大典..."他指尖在锦瑟掌心划了个符号,正是青铜门上的纹样!
锦瑟心头一跳。所谓祭天,恐怕是开启最终封印的幌子。她看向怀中熟睡的念钰,婴儿颈间的银锁微微发烫,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
"先进城。"沈华年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冷峻模样,"陈岩安排了住处。"
京城比想象中更早入秋。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枯黄的梧桐叶扑簌簌落在车顶。念瑟兴奋地想抓叶子玩,却被锦瑟按住——街角几个穿黑袍的人正死死盯着他们的车队。
"国师的眼线。"阿钰小声道,"从进城就跟上了。"
锦瑟假装整理念瑟的衣领,借机观察那些黑袍人。他们袖口绣着银色符文,与密信上描述的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这些人的眼白都泛着不自然的灰黑,就像...被控制的傀儡。
沈府旧宅久未住人,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锦瑟刚安顿好孩子们,沈华年就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张烫金请帖。
"国师邀请我们参加明晚的夜宴。"他冷笑,"说是为将军府接风洗尘。"
锦瑟接过请帖,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陷阱?"
"阳谋。"沈华年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阿钰准备的,能暂时抵御邪气侵蚀。"
锦瑟拔开瓶塞,里面是几粒碧绿的药丸,散发着薄荷的清凉。她倒出两粒,一粒塞进沈华年嘴里,一粒自己含住。指尖擦过他嘴唇时,两人都微微一颤。
"孩子们呢?"她轻声问。
"陈岩会带亲卫守着。"沈华年望向窗外暮色,"阿钰在院里布了阵法。"
锦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庭院里,阿钰正带着星奴在四角埋设符咒,而念瑟追着只蝴蝶跑来跑去,丝毫不知危险临近。思年和念钰被安置在桂花树下的摇篮里,一个抓着银锁玩,一个摸着朱砂痣发呆。
"华年。"锦瑟突然唤他,"看。"
沈华年转身,只见锦瑟从妆奁取出一对耳坠——金丝缠绕着小巧的珍珠,正是他去年送的生辰礼。她平日嫌累赘很少戴,今日却郑重地佩上,又抿了抿口脂。
"好看么?"她微微偏头,珍珠在耳畔轻晃。
沈华年眸色转深。他见过锦瑟太多模样——战场上狠厉的,产房内虚弱的,晨起时慵懒的...但每次盛装,仍会让他心跳失序。指尖抚上那枚珍珠,他声音有些哑:"好看。"
锦瑟笑着拍开他的手:"别弄乱了,还得见客呢。"
这句玩笑话却让气氛骤然沉重。明晚的夜宴,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沈华年突然将她拉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若有变故..."他在她耳边低语,"带孩子们从密道走。"
锦瑟不答,只是更用力地回抱。沈华年太了解她的沉默意味着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分开时,他指腹擦过她唇角,抹去那抹艳红:"太显眼了。"
"就要显眼。"锦瑟重新涂好口脂,"让他们看清楚,沈将军的夫人不是好惹的。"
国师府的红灯笼像悬空的血滴。
锦瑟挽着沈华年的手臂拾级而上,裙裾扫过青石台阶。她特意选了袭正红襦裙,金线绣的缠枝莲在灯下流光溢彩。耳畔珍珠随步伐轻晃,衬得颈间"未央"金锁愈发夺目。
"紧张?"沈华年低声问,掌心覆上她手背。
锦瑟摇头,却忍不住看向他腰间——那里挂着把普通的装饰佩剑,真正的武器早被国师府侍卫收走。沈华年倒不以为意,毕竟守墓人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金属打造的。
"沈将军到!"
唱名声中,两扇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宴厅比想象中朴素,四壁挂着古旧星图,宾客不过十余。但锦瑟立刻注意到异常——所有烛火都是诡异的绿色,照得人面色发青。
"久仰沈将军威名。"主座上的国师起身相迎。
这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白面无须,说话时嘴角永远含着笑。最令人不适的是他的眼睛,瞳仁大得几乎看不到眼白,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锦瑟行礼时,感觉有冰冷的目光在自己颈间流连。
"这位就是夫人吧?果然...特别。"国师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的金锁。
沈华年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挡住他视线:"内子体弱,望国师见谅。"
宴席上的菜肴精致却古怪,多半是些罕见的山珍。锦瑟假装品尝,实则将食物悄悄倒进袖中暗袋。席间谈话看似家常,却暗藏机锋。当国师问及苗寨风物时,沈华年握杯的手指明显收紧。
"听说将军在苗寨得了对双生女?"国师突然话锋一转,"恰逢祭天大典,不如带来让陛下沾沾喜气?"
锦瑟指甲掐进掌心。果然冲着孩子来的!沈华年放下酒杯,杯底在桌面叩出轻响:"稚子怕生,恐惊圣驾。"
"可惜了。"国师叹息,"本座还准备了长命锁..."
他击掌示意,侍从捧上个锦盒。盒盖开启的刹那,锦瑟颈间金锁突然发烫!盒中竟是半块日月珏,与七皇子那晚镶嵌在胸口的一模一样!
"此物可保孩童无病无灾。"国师将玉珏推向沈华年,"将军不考虑?"
沈华年面不改色:"国师美意心领,但沈某一介武夫,不敢收此重礼。"
推拒间,锦瑟突然注意到国师手腕内侧的纹身——是朵黑色莲花,与当年月祭司的标志分毫不差!她假装失手打翻茶盏,茶水溅湿国师袖口。
"妾身失礼了!"她慌忙起身去擦。
国师缩手不及,袖口被撩起一瞬。就是这一瞬,锦瑟清楚看到那莲花纹身正在蠕动,像活物般钻入皮肤更深层!她强忍惊骇,连声道歉退回座位。
宴席后半程,国师不再提孩子的事,转而谈论星象。说今夜恰逢百年难遇的血月蚀,是举行祭典的吉兆。锦瑟与沈华年交换眼神,都明白了对方所想——所谓祭典,恐怕就是开启青铜门的仪式!
离府时已近子夜。国师亲自送到门口,递上个食盒:"特制的桂花糕,给小姐们尝尝。"
马车刚拐过街角,沈华年就将食盒抛出窗外。盒盖在空中翻飞,露出里面爬满蛊虫的糕点!锦瑟一阵后怕,若刚才在席上真吃了什么...
"他手腕..."她刚开口,沈华年就点头。
"看到了。月祭司的标记。"他掀开车帘确认无人跟踪,"三百年前就该死透的人。"
夜风卷着落叶拍打车窗。锦瑟突然想起圣树之灵的模样,那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若月祭司还活着,圣女的转世是否也...
"明日祭典,"沈华年打断她的思绪,"你带孩子们出城。"
锦瑟直视他眼睛:"你知道我不会答应。"
沈华年下颌绷紧。他当然知道,就像知道自己同样做不到独自逃生。马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良久,他妥协般握住她的手:
"那至少...让阿钰带念瑟先走。"
锦瑟这次没反对。念瑟还小,不该卷入这场古老恩怨。她望向窗外,血月已悄然爬上屋檐,像只窥视人间的眼睛。
沈府西厢的灯亮了一夜。
锦瑟将连夜改好的小衣叠进行囊。思年的用金线绣了太阳纹,念钰的则绣了月亮。念瑟的包袱最满,除了衣物还有她最爱的布老虎和零嘴——天一亮阿钰就会带她前往北疆,与沈华年的旧部汇合。
"娘亲不一起吗?"小丫头揉着睡眼问。
锦瑟系包袱的手顿了顿:"娘亲要陪爹爹办点事。"她将女儿搂进怀里,嗅着发间淡淡的奶香,"念瑟乖,跟阿钰姨姨先去玩,我们很快就来。"
"拉钩。"念瑟伸出小手指。
锦瑟勾住那根稚嫩的手指,胸口像堵了团棉花。窗外的桂花树沙沙作响,仿佛也在道别。她哼着哄睡的歌谣,直到女儿呼吸变得绵长。
"都安排好了。"阿钰悄声进门,"密道通往城外的马车,陈岩亲自护送。"
锦瑟点头,从颈间取下"未央"金锁:"给念瑟戴着。"见阿钰要推拒,她坚持道,"就当是...护身符。"
阿钰红着眼眶收下,又取出个香囊:"避邪的,给孩子贴身带着。"
香囊里是苗寨圣地的泥土和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锦瑟将香囊放在思年枕边,婴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抓住,小脸蹭了蹭。
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华年披着夜露归来。他外袍下隐约露出软甲轮廓,腰间也别了把短剑——看来所谓的缴械只是做给国师看的戏码。阿钰识趣地告退,留下夫妻二人独处。
"念瑟睡了?"沈华年轻声问。
锦瑟点头,为他解下沾露的外袍。烛光下,他眼下青黑更加明显,显然又是一夜未眠。她忍不住抚上那些纹路,仿佛这样就能抹去疲惫。
"陈岩查到祭坛位置了。"沈华年握住她手腕,"在皇陵与皇宫之间的祭天台。"
锦瑟心头一跳。那地方她知道,是先帝为求长生修建的高台,据说站在台上能触摸星辰。若国师真在那里举行仪式,全城百姓都能看见!
"明日我会以护卫身份靠近祭坛。"沈华年继续道,"你带着孩子在观礼席,一旦有变..."
"就用这个。"锦瑟从妆台暗格取出把精致的袖箭,"阿钰改装的,箭头上淬了药。"
沈华年检查了下机关,突然挑眉:"只有三支箭?"
"够用了。"锦瑟笑得狡黠,"我箭法比某人准。"
这是揶揄他当年教射箭时,十箭有六箭脱靶的糗事。沈华年无奈摇头,却配合地拱手:"夫人教训的是。"
玩笑话冲淡了些许紧张感。锦瑟吹灭蜡烛,只留一盏小灯。黑暗中,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听着三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思年偶尔咂嘴,念钰则发出小猫似的呼噜声。
"华年。"锦瑟突然轻声唤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沈华年唇角微扬:"北疆大营,你骂我包扎手法粗鲁。"
"明明是你先嫌药苦。"
"后来不是喝完了么?"
锦瑟轻笑,指尖划过他掌心老茧:"那时怎会想到有今天..."
沈华年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是啊,那时他还是个冷心冷面的将军,她是胆大包天的医女。谁曾想会有三个孩子,会共同面对这样大的风波。
"等结束..."他声音有些哑,"我带你回北疆看星空。"
锦瑟在他怀中点头。窗外,血月渐渐被乌云遮蔽,只剩一圈暗红的光晕。远处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天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