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作品:《锦瑟思华年

    晨露未晞,沈府后院的桂花已落了一地金屑。


    锦瑟蹲在厢房前整理箱笼,将孩子们的冬衣一件件叠好。北疆风大,她特意在每件夹袄里多絮了层棉花。思年——现在该叫沈昭了,正趴在她膝头玩一个彩线球,小手指笨拙地勾着线头绕来绕去。


    "昭昭别闹。"锦瑟轻拍女儿肉乎乎的手背,"娘亲数件数呢。"


    小丫头扁扁嘴,转头去找妹妹。沈昀安静地坐在藤席上,手里攥着那枚已经修复的银锁,阳光穿过锁面花纹,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比起活泼好动的姐姐,这孩子总显得过分安静。


    "夫人,这件要带上么?"乳母捧着件大红斗篷过来。


    锦瑟摇头:"北疆不兴这等颜色。"那是念瑟周岁时宫里赏的,绣着繁复的百子图,华贵却不实用。她转向另一口箱子,"把将军的狐裘拿出来晒晒,去年收得急,怕有潮气。"


    乳母刚打开箱盖,一团雪白就窜了出来——是只半大的狮子猫,碧绿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小家伙是上月从国师府救出来的,当时瘦得皮包骨,如今已养得油光水滑。


    "雪团!"念瑟光着脚从屋里追出来,"你又捣乱!"


    小丫头抱起猫,鼻尖蹭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自从有了大名沈愿,她越发有小大人的模样,连训猫都学着父亲背手的姿势。锦瑟笑着摇头,继续清点行装。北疆路远,光是孩子们的用品就装了五车,更别说那些舍不得扔的零碎物件。


    "阿钰姨姨说今天做茯苓糕!"念瑟凑过来,猫还挂在臂弯里。


    锦瑟捏捏女儿脸蛋:"是你缠着要吃的吧?"小丫头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向厨房,雪团在她肩上摇摇欲坠。


    日头渐高,院里的箱笼也越堆越多。锦瑟捶着发酸的腰直起身,忽然被一双手从后面环住。熟悉的松木香混着药草味笼罩下来,沈华年的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忙一上午了。"他声音里带着不赞同,"伤才好全。"


    锦瑟顺势靠进他怀里:"不亲自收拾不放心。"她指向某个雕花木箱,"那是你的兵书和战甲,我让人重新鞣制了皮绳。"


    沈华年沉默地收紧手臂。自从失去守墓人金纹,他时常这样,用肢体语言代替说不出的话。锦瑟理解这种失落——就像舞者断了筋腱,总需要时间适应平凡。


    "华年。"她转身面对他,"看我准备了什么。"


    从妆台抽屉取出一卷画轴,展开是北疆草场的详图。新建的宅院标着红点,四周还规划了马厩、药圃和练武场。最引人注目的是处临湖的八角亭,旁边小字批注"赏星台"。


    "让陈岩找工匠打听过了,木料用红松..."锦瑟兴致勃勃地讲解,却见丈夫眼神飘远,"怎么了?"


    沈华年指向窗外:"像不像那年?"


    顺着他视线望去,念瑟正抱着猫在桂花树下转圈,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衣裙上投下斑驳光点。这场景确实似曾相识——在北疆大营时,有个小军医也爱这样逗野猫玩。


    "差远了。"锦瑟故意撇嘴,"我当年可比她娴静。"


    沈华年低笑,鼻尖蹭过她耳垂:"是么?谁半夜翻墙..."


    话未说完,锦瑟就捂住他的嘴,耳根通红。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如今想来既甜蜜又羞人。沈华年趁机在她掌心轻啄,惊得她立刻缩手。


    "爹爹羞羞!"念瑟不知何时趴在窗台上,小手捂着眼睛,指缝却张得老大。


    沈华年佯装严肃:"沈愿,《千字文》抄完了?"


    小丫头立刻苦着脸溜走,雪团趁机挣脱,跳进沈昀怀里。向来安静的妹妹竟被逗笑了,银锁随着咯咯声轻轻晃动。锦瑟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封信:


    "阿钰今早收到的,星奴说苗寨重建好了,问我们何时回去看看。"


    沈华年接过信笺,眉头微蹙。自祭坛一战后,苗寨长老多次来信,希望念钰——他们眼中的小圣女能回去完成某个仪式。虽然阿钰保证只是寻常祈福,但他始终心存顾虑。


    "等安顿好再说。"他将信搁在案上,"孩子们太小,经不起长途奔波。"


    锦瑟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画轴边缘。其实她挺想念那片湖泊,想念圣树下与己相似的虚影。但眼下,北疆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


    "尝尝这个。"沈华年突然变出块芝麻糖,"西街新开的铺子。"


    锦瑟就着他手咬了一口,甜蜜顿时在舌尖化开。芝麻的香混着蜂蜜的醇,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味。她眯起眼,像只餍足的猫:"好吃。"


    "比茯苓糕如何?"


    "那得看阿钰的手艺了。"锦瑟狡黠一笑,舔去他指尖的糖渣。


    这动作太过暧昧,沈华年眸色瞬间转深。他俯身逼近,却在即将吻上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将军!"陈岩满头大汗地冲进来,"陛下来了!"


    老皇帝比上次见时精神许多,紫袍玉带也掩不住消瘦的身形。


    锦瑟带着孩子们在前厅行礼,余光瞥见沈华年绷紧的下颌。自从发现皇帝曾默许国师的"祭天"计划,他们之间就生了嫌隙。若非念在从龙之功,沈华年恐怕早已挂印而去。


    "爱卿平身。"皇帝虚扶一把,"朕是来送行的。"


    侍从捧上个鎏金木匣,里面是把精致的短剑。剑鞘镶着七颗宝石,排列如北斗。皇帝亲自将剑赠予沈愿,又给双胞胎各一块和田玉佩,说是补上周岁礼。


    "北疆苦寒,朕已命人准备了..."


    "陛下。"沈华年突然打断,"臣斗胆,请辞镇北将军一职。"


    厅内霎时寂静。锦瑟惊讶地看向丈夫,这事他从未提过。皇帝脸色变了变,最终长叹一声:"朕准了。但爵位保留,北疆大营随时听你调遣。"


    这结果比预想的好。锦瑟暗松口气,却见皇帝转向自己,眼中竟有泪光:"沈夫人,朕欠你一句道歉。"


    原来老皇帝一直知道国师的计划,甚至默许用孩子做祭品。如今邪祟尽除,他才惊觉自己险些酿成大错。锦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搂住怀中的沈昀。


    "罢了。"皇帝摆摆手,"朕已下旨,北疆三州赋税减半,算是对沈家的补偿。"


    待圣驾离去,锦瑟立刻拉着沈华年回内室:"什么时候决定的?"


    "今早。"沈华年解开繁复的官服领扣,"守墓人职责已了,该为自己活了。"


    他说得轻松,但锦瑟知道这个决定有多难。二十载戎马生涯,镇北将军不仅是官职,更是他半生荣耀。她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想好以后做什么了?"


    "养马。"沈华年捉住她手指轻吻,"教你骑射,带孩子们猎兔子。"


    这画面太过温馨,锦瑟忍不住微笑。窗外传来阿钰喊吃饭的声音,混合着念瑟银铃般的笑。生活似乎终于要回归应有的模样——平静、简单,充满烟火气。


    午膳摆在庭院凉亭里。阿钰做了茯苓糕、荷叶鸡和一道锦瑟最爱的鲫鱼汤。念瑟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把雪团馋得直扒桌腿。沈昭和沈昀并排坐在特制的高椅上,一个抓着勺子乱敲,一个安静地等乳母喂饭。


    "星奴下月成亲。"阿钰突然说,"请我们去喝喜酒。"


    锦瑟夹菜的手一顿:"和那个摆渡青年?"


    "嗯。"阿钰笑着给念瑟擦嘴,"说多亏你们当日路过,不然遇不上良人。"


    沈华年给妻子舀了碗鱼汤,又往沈昀小嘴里塞了块豆腐。小丫头皱着脸咽下,难得露出委屈表情,逗得众人直乐。这其乐融融的场景,与一年前兵荒马乱的日子恍如隔世。


    饭后,沈华年去书房处理最后的军务交接。锦瑟则带着孩子们午睡,念瑟非要抱着猫一起挤在父母床上,结果被雪团挠了鼻子,哭唧唧地找阿钰擦药去了。


    "这猫随你。"沈华年回房时调侃,"爪子利得很。"


    锦瑟正给双胞胎换尿布,闻言抛来个眼刀:"沈将军如今无官一身轻,倒会耍嘴皮子了。"


    沈华年接过沈昭帮忙拍奶嗝,动作已十分娴熟。小丫头趴在父亲宽厚的肩头,满足地打着小呼噜。阳光透过纱帐,将三人笼在柔和的光晕里。


    "锦瑟。"沈华年突然轻声唤道,"谢谢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她却听懂了。谢谢你在最黑暗时不离不弃,谢谢你给我一个家。锦瑟鼻尖一酸,低头蹭了蹭沈昀的发顶:"傻子..."


    启程前夜,沈府灯火通明。


    锦瑟检查完最后一车行李,独自走向祠堂。沈家祖辈的牌位已提前请出,明日就要随他们北上。烛光中,她恭恭敬敬上了炷香,特别是给婆母的灵位多磕了个头。


    "母亲,我们要回北疆了。"她轻声道,"华年现在很好,孩子们也很好..."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华年静默地跪在她身旁,给父亲上了炷香。牌位上的"沈巍"二字笔力千钧,是先帝亲笔所题。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到死都不知道儿子继承了守墓人的使命。


    "爹常说北疆的星空最干净。"沈华年突然开口,"说男子汉该在那样的天下活着。"


    锦瑟握住他的手。沈老将军若在天有灵,应该会欣慰——儿子终于摆脱了古老誓约的枷锁,要带着全家回到那片纯净的星空下。


    离开祠堂时,月亮已挂上中天。沈华年突然拉着她拐进西厢小院,那里有棵百年老梅,是他们成亲那年亲手栽的。


    "看。"他指向枝丫间。


    锦瑟眯眼望去,只见梅枝上系着个小小香囊,正是当年她送他的定情信物。丝线早已褪色,但并蒂莲的绣样依然清晰。她没想到他还留着,更没想到会挂在这里。


    "那会儿你凶得很。"沈华年低笑,"扔下香囊说不要就烧了。"


    锦瑟捶他肩膀:"谁让你装不认识我!"想起初回京时他刻意疏远的样子就来气。


    沈华年顺势将她搂进怀里,月光为两人镀上银边。梅枝在风中轻晃,香囊的流苏扫过锦瑟发梢,像场温柔的旧梦。


    "明日就启程了。"他贴着她耳畔说,"紧张么?"


    锦瑟摇头。有他在的地方,去哪都是家。沈华年忽然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是把精致的黄杨木梳,与他当年送的那把一模一样。


    "旧的那把留给念瑟了。"他笨拙地解释,"这是新雕的。"


    月光下,梳齿间的暗纹清晰可见。锦瑟翻到背面,发现这次雕的不是并蒂莲,而是一家五口手牵手的剪影。她喉头突然哽住,说不出话。


    "以后每天给你梳头。"沈华年声音很轻,"直到我拿不动梳子。"


    锦瑟将木梳贴在心口,那里满溢着滚烫的情绪。她踮脚吻他,尝到北疆风沙的味道,尝到岁月沉淀的深情。沈华年扣住她的后脑加深这个吻,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


    "回屋吧。"他嗓音微哑,"明天要赶路。"


    锦瑟却拽住他衣领:"横竖起不来...不如..."


    话未说完就被打横抱起。沈华年大步流星走向卧房,惊起梅树上栖息的夜莺。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案头摊开的北疆地图,那片标注"家"的位置被朱砂圈得又红又亮。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长两短。夜还很长,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