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作品:《锦瑟思华年

    第一场雪落下时,主楼终于上了最后一片瓦。


    锦瑟站在回廊下,看工匠们给门窗刷朱漆。北疆的雪不同京城,颗粒分明如盐粒,打在脸上微微发疼。她呵了口白气,将暖手炉往怀里揣了揣。


    "夫人,药圃的棚架搭好了。"陈岩顶着满头雪屑走来,"要现在移栽吗?"


    锦瑟摇头:"等开春。"她指向东南角,"先把那畦地翻出来,撒些冬小麦。"


    这是阿钰教的方法,说是雪水浸过的土特别肥。自从医女留在苗寨照顾星奴生产,锦瑟就接手了药圃规划。她打算种些北疆特有的草药,再辟块地试种江南的芍药——纯粹因为喜欢那抹娇红。


    "娘亲!"沈愿从马厩方向飞奔而来,红斗篷在雪地里格外醒目,"爹爹猎到兔子啦!"


    小丫头身后,沈华年扛着弓箭走来,马背上果然挂着两只灰兔。他鼻尖冻得通红,眉毛结着霜花,却掩不住眼中的快活。这样的神情,在京城的将军府里是极少见的。


    "晚上加菜。"他晃了晃猎物,雪粒从肩头簌簌落下。


    锦瑟上前为他拍打积雪,却被冰凉的指尖偷袭了脖颈。她惊叫着躲开,撞翻了漆桶,朱砂色的液体在雪地上泼出一幅抽象画。沈华年大笑,那笑声浑厚爽朗,惊起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幼稚!"锦瑟红着脸嗔怪,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沈愿趁机团了个雪球砸在父亲背上,一场混战就此爆发。等沈昭闻声加入时,战局已经扩大到整个前院。最后是沈昀抱着雪团出现在廊下,小猫"喵"的一声,神奇地止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昀儿真厉害。"沈华年拍拍身上的雪,俯身抱起小女儿,"走,看爹爹剥兔子。"


    锦瑟连忙捂住沈昀耳朵:"别教坏孩子!"却见小丫头好奇地掰父亲手指,非要看那血淋淋的猎物。


    厨房里热气氤氲,炖肉的香气勾得人饥肠辘辘。锦瑟揉着面团,看沈华年在案前处理兔肉。他手法娴熟,刀刃在指间翻飞,竟有几分像在雕木梳。这画面莫名让她心安——比起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将军,她更爱眼前这个会为晚饭忙碌的男人。


    "尝尝。"沈华年突然递来一小块生肉。


    锦瑟嫌弃地后仰:"疯了?"


    "北疆的法子。"他示范着沾了点盐末放入口中,"判断肉质。"


    半信半疑地尝了尝,竟意外地鲜甜。沈华年眼中闪着恶作剧得逞的光,凑过来分享那个咸涩的吻。锦瑟捶他肩膀,却被他沾满面粉的手搂住了腰。


    "爹爹羞羞!"沈愿不知何时扒在门边,手指刮着脸蛋。


    沈华年顺手往她鼻尖抹了道面粉:"去叫妹妹们洗手。"


    晚饭是兔肉锅贴配野菇汤,一家子围坐在新打的圆桌边。沈昭吃得满手油,沈昀则优雅得像只猫,连撕肉都透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沈愿叽叽喳喳讲着白天跟马夫学的北疆童谣,虽然没一句在调上。


    "慢点吃。"锦瑟擦去沈昭脸上的酱汁,"又没人抢。"


    沈华年突然放下筷子:"明天我进城买些年货。"


    锦瑟会意。再有半月就是腊八,这是他们在北疆的第一个新年。她掰着手指算要准备的物品:新衣、糖果、祭祀用的香烛...还有给工匠们的红封。


    "我也去。"沈愿立刻举手。


    "不行。"沈华年摇头,"雪太深。"


    小丫头嘴撅得能挂油瓶,直到父亲许诺带串糖葫芦才作罢。锦瑟悄悄在桌下握了握丈夫的手——他越来越懂得如何做个好父亲,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好得多。


    青州城的年味比京城更浓。


    锦瑟裹着狐裘走在集市上,看沈华年与商贩讨价还价。他如今砍价的本事见长,三文钱能磨上半刻钟,哪还有当年一掷千金的将军派头。


    "夫人,您看这料子。"布庄老板娘热情推荐,"正宗的江南软绸,给孩子做里衣最好。"


    锦瑟摩挲着月白色的绸缎,忽然想起什么:"有红色的吗?要正红。"


    最后她选了匹大红云锦,又扯了几丈鹅黄细棉。沈华年抱着布匹跟在后头,像个尽职的伙计。经过首饰摊时,他突然驻足,拿起支银簪细细端详。


    "不合适你。"锦瑟瞥了一眼,"太素。"


    "给昀儿的。"沈华年比划着,"等她及笄..."


    锦瑟心头一热。原来他连十几年后的事都想好了。她故意逗他:"那昭昭和愿愿呢?"


    "愿愿适合金的,昭昭..."他认真思索,"玉的,要雕小马。"


    这回答如此具体,显然已在心中盘桓多时。锦瑟突然很想吻他,碍于街市人多,只好用力捏了捏他手指。


    采买持续到日头西斜。回程的马车上堆满年货:蜜饯、干货、新蒸的年糕,还有特意给沈昀找的安神香料。锦瑟靠在沈华年肩头小憩,被他身上混合着冷松与红糖的气息包围。


    "累了?"他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


    锦瑟摇头,突然想起一事:"阿钰来信说,星奴生了个女儿。"


    沈华年手指一顿:"请我们去喝满月酒?"


    "嗯。"锦瑟仰头看他,"开春后...我想回苗寨看看。"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心结。虽然邪神已除,但念钰——现在叫沈昀了——与苗寨的羁绊始终存在。那些未完成的仪式,那些称她为"小圣女"的声音...


    "一起去。"沈华年收紧环住她的手臂,"带上昭昭和愿愿。"


    没有说出口的担忧在相触的体温中消融。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远处,他们新家的炊烟已隐约可见,像根柔软的灰线,将漂泊的心拴在这片土地上。


    腊八那日,主楼正式落成。


    锦瑟起了个大早,将连夜赶制的新衣给孩子们换上。沈愿的是鹅黄袄裙,沈昭是杏红短褂,沈昀则穿着那件月白里衣配大红斗篷,活像雪地里的一朵梅。


    "真俊。"沈华年挨个亲过女儿们,最后在妻子唇上偷了个香。


    祭祖仪式简单而庄重。沈家牌位被安放在东厢祠堂,锦瑟父母的神主也并列其中。当沈华年领着全家三跪九叩时,屋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是北疆大营派人送年礼来了。


    "将军,弟兄们的一点心意。"校尉奉上礼单,"都是自家产的。"


    礼物朴实却用心:熏鹿腿、奶豆腐、手编的羊毛毯...最特别的是一套小弓箭,明显是给沈愿的。小丫头当场就要试射,被锦瑟揪着领子拎回来。


    午宴摆了整整三桌,工匠们、马夫、帮佣都入了席。沈华年破例喝了酒,眼角微微发红。锦瑟怕他着凉,取了斗篷来披,却被他趁机搂住腰。


    "别闹。"她小声警告,却被喂了颗沾酒的枣子。


    甜辣在舌尖炸开,醺得人头晕目眩。恍惚间,她看见三个女儿在雪地里追雪团,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沈昀跑着跑着突然摔倒,银锁从领口滑出,在雪地上映出奇异的光斑...


    "华年!"锦瑟猛地抓紧丈夫手臂。


    沈华年顺着她视线望去,神色骤变。那光斑竟组成个模糊的图案——与青铜门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但转瞬间就被沈昀拾起银锁的动作打散了,快得像是错觉。


    "眼花了?"锦瑟不确定地问。


    沈华年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很快被沈愿的惊叫打断——小丫头追雪团太急,一头栽进雪堆里。众人手忙脚乱去捞,这插曲也就被暂时搁置。


    入夜后,锦瑟在灯下检查孩子们的礼物。沈愿的小弓箭要缠上防滑的布条,沈昭的拨浪鼓得补层漆...当她拿起沈昀的银锁时,指尖突然传来细微的刺痛。


    就着灯光细看,锁面内侧竟浮现出几道新纹路,像是被某种力量刻上去的。锦瑟心头一跳,连忙唤来沈华年。


    "是苗文。"他皱眉辨认,"'光暗相济,生生不息'..."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白天的光斑。锦瑟突然明白,有些羁绊不是换个地方就能切断的。沈昀与苗寨,与那个圣女的预言,或许终有一日要面对。


    "不怕。"沈华年握住她微凉的手,"我们一起。"


    窗外,守岁的人们点燃了爆竹。孩子们早被哄睡,雪团蜷在沈昀枕边打着呼噜。锦瑟靠在丈夫肩头,看烟花在夜空绽放,将新家的屋檐染成绚丽的彩色。


    这一刻的安宁如此珍贵,足以抵消所有未知的忧虑。沈华年低头吻她发顶,轻声哼起北疆的小调。歌声跑调得厉害,却比任何乐音都动听。


    "华年。"


    "嗯?"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