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作品:《争聘

    这座鹊声楼临岸而立,两侧十数间楼台尚隔着,或是茶坊,或是酒肆,皆三面环水,相映着堤上一片杂花碧树,齐齐倒映在水波之中。


    此时,但见天际银河皎洁,珠斗斓斑,正该是画船夜游、欢宴笙箫的良时。却见洲畔泊着的舟船皆是蓬窗紧闭,倒显得楼台水畔上金碧煌煌的灯山彩烛,甚是吊诡。


    唯有那掠水而过的鹭鸶,倒是未惊,乱飞过一枝梅花梢儿,又翩然把翅一侧,远远捕鱼儿去了,懒得去看那王尚书抱尸在怀,悲恸无及,如失生母一般。


    四下里两列护军阵势齐整,个个戈甲器仗皆备,无一人不是敛声屏息,无敢近者,只在两旁站立觑看。


    还是那卫长殷亭刃有胆识,上前禀道:“大人,人来了。”


    宇文桓微微一揖,向王尚书道:“姑丈,小王回京途中,在此处酒楼用食,不想偶遇府中小夫人,其中缘由并未了然。小夫人天年不遂,令人扼腕,且自节哀。”


    王尚书全然不睬,抚尸哽咽道:“汀葭,怎么回事?”


    汀葭道:“是夫人自己不想活了。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她半辈子为酬父母恩,下半辈子不想再偿儿女债。怕得慌了,只能狠心把自己弃了。夫人早和我说过的,她这身子,既然已货与王家,自然归还主顾。只一颗心,永别妄想。”


    字字句句,触及王尚书心中隐痛,他听了怒从心上起,放下薛烛尸身,一个纵步到汀葭面前,兜定一脚,踢得汀葭拨地直往后倒,鼻里嘴里直流血。


    王尚书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切齿喝道:“养不熟的贼奴才!一个好人教你看顾死了,还敢满嘴里疯言疯语。”


    薛隆爱先吃了一惊,慌忙从地下扶起汀葭来,挡在她身前,指着王尚书骂道:“也不知谁是没人伦的猪狗,这地上躺着的女子是不是姓薛名烛?她是不是琅琊王家小郎君的室人?听闻王尚书您行三,哭成这般泪人儿,不说自己疯疯癫癫,找丫头出什么气!”


    宇文桓留心细看。王尚书抬眼一见薛隆爱,须臾间,果然变狂怒为骇愕,转而满目怜嗟。


    宇文桓甚能觉出他通身在发抖,剑挫身心一般,长吁了一口气,慌了手脚问道:“这孩子是谁?”


    薛隆爱道:“我姓李,叫珠中。”


    王尚书沉吟了一回,心里乱自焦灼,急问道:“珠中姑娘是属龙的,过了正月初九便已十四岁了,对吗?”


    薛隆爱眸子一翻,微微冷笑道:“不对,不对,老身这般辈分,想是不积德,这代儿孙连数数儿都数不明白。”


    王尚书先是不明所以,等回过味来,恼胀了面皮,正要说什么。


    宇文桓心里暗暗叹道:“老天爷这双手,端的好狠。”


    转而向王尚书道:“姑丈,这位薛姑娘从西蜀来,她……”


    骤然间,“飕!飕!飕!”连着三枝弩箭自半空掠过,直朝宇文桓急射过来!


    他慌忙闪避不迭,头偏转不及,第三枝箭从他喉颈擦过,颈上立时鲜血兀自渗出,只差寸许,这枝箭便能不偏不倚穿透他的脖颈,不禁心里暗叫一声:“好险!”


    众人乍惊未定。


    一匹快马窜过四围护军,泼风一般直冲而来。眨眼之间,马上少年一勒缰绳,已拽弓立马于人前。


    只见那人与宇文桓年岁相当,身穿鹔鹴裘,华冠朝履,正是肃王宇文胤。


    原来是那殷亭刃有心想赚个前程,早使了一个心腹小兵,飞骑前去渡口驿宫报信与肃王。若他兄弟相认,他无功无过,若是肃王要效仿齐桓公当日弑手足,他立的可是头功。


    宇文胤与宇文桓两下打个照面,宇文胤当即神色狠戾,先发制人喝道:“哪来的贼配军!胆敢冒名自陈天潢贵胄!众人听着,取贼人首级者,封万户侯!”


    宇文桓闻言,微微一笑,道:“王兄莫非要当街屠杀手足不成?”


    宇文胤讥笑道:“我王弟回京途中为乱贼所害,尸无下落,其佩印玉符定被贼人尽皆劫去,此蛮贼必是窝赃不成,便想冒认脱身,不是贼先锋,也是同谋!”


    又向王尚书道:“大人还不呼令左右将贼人就地正法,容他在此狡辩什么!”


    王尚书正在踌躇之际,宇文桓一个箭步,将身侧武卫手中兵刃劈手夺过,跃身一跳至钿车之上,朗声喊道:“我朝开国以来,六纪道行,诸父有善,诸舅有义 ,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①


    “实乃四朝之典范,一统华夷指日可待!今天下未定,王兄构陷亲弟,欲行人禽无辨之事!即便父皇不向王兄归罪,他日得登大位,王兄何以服众?何以立威?


    “况我军与蜀军会盟在即,强敌当前,王兄若错杀手足,军心势必震恐,王弟母舅如何督兵征伐?


    “自古权柄之争,不论父子君臣,亦或手足姻亲,生杀予夺实属寻常,可当街屠弑,必祸及国祚。昔日司马昭当街弑君,致晋之一朝不堪言忠,今日王兄若范水模山,其恶甚于司马昭当日!祸不及身,亦必及子孙,街衢巷陌之中,人人都记得王弟的冤屈,王兄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宇文胤大怒,当下引箭当弦,便要向宇文桓射去。


    王尚书拦住宇文胤,道:“切勿躁进。”


    眼前情势,实也大出王尚书的意料之外。他悲痛之下,未曾留意。不想宇文胤年少气盛,以为索性杀了宇文恒,万事大吉,却遭宇文桓反将一军,此时出手阻拦也已来不及。


    便向宇文桓笑道:“臣与两位殿下素日会面不多,现下夜色沉沉,故不大能识辨人。不如随臣先回驿宫,宫闱之内、朝堂之上的旧事,对答谈来,岂能作假?”


    宇文桓也笑,道:“舅舅在铜陵县上设有信鸽站,本王昨日便已飞鸽传书到寿唐关,算算时辰,舅舅也该率兵赶到了。舅舅比王尚书见本王多,一定不会认错。”


    寿唐关乃是大梁咽喉要道,阮重率骑兵五万长驻此关,距鹊洲渡口不过三四百里,日夜之间便能抵达。


    昨日宇文桓携薛隆爱到了南陵县,便吹了暗哨引来信鸽,即刻飞鸽传书,请舅舅前来救应。


    王尚书闻言,已知误事。宇文胤却决不肯善罢甘休,自思来日怎会还有现下如此良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宇文桓杀个五马分尸,再行筹谋。


    便即从马上飞出,挺手中长箭朝宇文桓劈心刺去,宇文桓稍闪个过,故意卖出一个破绽,佯败引宇文胤上前。


    宇文胤刺了个空,遂奋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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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举箭乱刺,宇文桓掣身一闪,就势夺住长箭,猛力一拖,双臂翻转,已将长箭抵在宇文胤头颈,挟持为质。


    一众护卫大惊,不知该如何行事。


    王尚书见状,宛如冷水当头淋下,却在旁哈哈笑道:“兄弟俩玩刀耍枪,不妨事,不妨事的,当心不要伤了人便好。”


    宇文桓冷笑道:“确是玩儿,王兄向来最爱把旁人的命把在手上玩,这回自己也试试滋味吧。”


    宇文胤哼的一声,作势飞腿踢人,右手急遽掣出怀中匕首,直刺宇文桓腹中!


    宇文桓一惊,向后跃开数步,宇文胤发狠扑近刺去,两人刀箭相击,锵锵交鸣之下,刀剑皆失手落地。


    两人目光交接,皆是又怒又恨。


    一刹间,二人皆瞪着眼粗了筋,仿佛有着积压了千年万年的仇恨,即刻凶狠地扭打起来,一拳一脚皆拼尽全力,誓要取下对方的性命。


    他们年岁相近,自然旗鼓相当,撕打中两人额上已是汗珠涔涔,仍是谁也不肯罢手。


    宇文桓腿伤初愈,渐渐不敌。


    宇文胤占了上风,他奋力翻过身迅速将手肘扼压在宇文桓的脖颈,使下十足狠劲,眼看就要将宇文桓的性命彻底了结。


    这时,一颗铁珠子掷来,稳稳打在宇文胤手臂上,震开了他扼压宇文桓的手。


    宇文胤吃痛不过,狠狠转过了头。


    花间月下,那少女一身缟素,雪肤花貌之上溅染斑斑血迹,隔着火光烛天,与宇文胤四目相对。


    这少女,便是薛隆爱。


    薛隆爱最先记住的,是宇文胤的眼睛。


    他的一双眼生得极美,像古画上的凤凰,却似蕴着终年不散的阴鸷,就如饿狼扑食前,眈眈相向着猎物一般,很是渗人。


    但此刻,事关人命。


    见宇文胤仍不罢手,情急之下,薛隆爱未及细想,手上的铁珠子又已化作一道急影,向宇文胤掷去,狠狠地击中了他的额角。


    宇文胤的额角处顿时划过一道血痕,鲜血淋漓而下。然而,他却一动不动,目光阴晴不定地紧锁着薛烛。


    薛隆爱望着宇文胤额上血痕,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我不是有心伤你,只是不让你杀了他。”


    宇文桓瞅准时机,猛然间从宇文胤的紧紧钳制中挣脱开来。他汇聚起全身之力,奋力一跃,拳头如破风之势击中宇文胤的前胸。


    宇文胤亦奋力一脚踢出!


    二人各受重击,先后倒地,顿时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地。


    王尚书甚是头痛,正不知如何应付。


    忽在这时,城楼处一枝号火升起,蓦然城门开处,远远的听见蹄声如雷,只见一路精兵阵势如雄,自夜色中,惊天动地一般,奔腾而来。


    为首的虬髯猛将,身披雁翎金甲,铁面棱眼,手执长戟飞马冲来。


    身后骑兵亦各持刀枪,气势雄霸,俨然疾风随猛虎般,与那虬髯猛将一齐翻身下马,只向宇文桓跪地拜道:“末将来迟,晋王殿下恕罪。”


    宇文桓心里一阵激动,连忙擦去嘴角鲜血,顿时红了双眼。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尽数消散,喜得只顾扑上去相认,连声喊道:“舅舅!你可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