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星习惯在周六上午，用一杯咖啡和一本画册填满“云境”书店靠窗的座位。


    今天，她刚在熟悉的位置坐下，目光掠过邻座那个低头看书的男人优越的侧脸轮廓时，呼吸骤然一窒。


    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幕墙，落在他握着书脊的修长手指上，无名指骨节处那道细小的旧疤，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烫穿了苏晚星尘封十年的记忆。


    （正文）


    周六上午十点，“云境”书店二楼咖啡区。


    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将深秋清透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引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现磨咖啡的醇香、新书的油墨味，以及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这里是苏晚星逃离城市喧嚣、安放周末时光的秘密基地。


    靠窗第三张橡木小圆桌，是她的固定席位，视野绝佳，能看到窗外庭院里几棵叶子染上金黄的银杏树。


    她穿着柔软的燕麦色羊绒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天鹅颈。


    面前的骨瓷杯里，黑咖啡袅袅升起热气。


    她刚把带来的最新一期《Art Review》画册在桌面上摊开，指尖正要翻开封面，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邻座——那个位置通常空着，或者坐着陌生人。


    然而今天，邻座的橡木椅上，坐了一个男人。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本厚重的精装书。


    阳光慷慨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极其优越的侧脸线条：饱满的额头，挺直如峰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构成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冷峻美感。


    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包裹着他宽阔平直的肩背，袖口随意地挽起一小截，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


    气质沉静，气场却强大，即使只是安静地坐着看书，也像磁石般吸引着周遭无形的视线。


    苏晚星的呼吸在看清那张侧脸的瞬间，毫无预兆地停滞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在短暂的凝滞后疯狂奔涌，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的轰鸣。


    顾言深。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在A市？在她常来的书店？甚至……就在她固定座位的邻座？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十年时光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倒灌，那个记忆中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脊背挺得笔直却带着沉重疏离感的清瘦少年，与眼前这个衣着考究、气场沉凝的成熟男人，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重叠。


    阳光似乎格外偏爱他握着书脊的左手。


    光线落在他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指上，无名指指根处，一道细小的、颜色略深的旧疤痕，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苏晚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道疤！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某个混乱的高中课间，她抱着厚厚一摞刚收齐的作业本穿过走廊，被追逐打闹的男生狠狠撞了一下。


    作业本天女散花般散落，她自己也踉跄着向后倒去。


    是坐在靠走廊位置的顾言深，几乎在她摔倒的瞬间就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惊人，伸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帮她稳住了身形。


    混乱中，她好像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扶她的手很快松开，快得像被烫到。


    他什么也没说，迅速弯腰帮她捡拾散落的作业本。


    她慌乱地道谢，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他左手无名指指根处被作业本锋利的边缘划开了一道小口子，渗出了一点血丝。


    他毫不在意地用拇指指腹抹了一下，便继续低头捡本子，侧脸依旧冷得像冰。


    后来几天，她似乎看到他那个位置贴过一张小小的创可贴……


    十年了。那样细微的伤痕，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


    可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在那只握着昂贵精装书的手上，那道早已愈合、只留下淡淡痕迹的旧疤，却像一枚烧红的烙印，带着时光的灼热，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烫穿了苏晚星刻意尘封的记忆。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画册冰凉的封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指尖传来的细微颤抖。


    顾言深似乎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像深秋的湖水，沉静，幽邃，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震惊与失态。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咖啡机工作的嗡鸣、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


    苏晚星清晰地看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自己微微睁大的眼睛，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她甚至能看到他眼中，自己倒影身后那片明亮的落地窗和摇曳的银杏树影。


    顾言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模糊的轮廓。


    随即，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讶异，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微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合上手中的书，动作从容不迫，将书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挡住了斜射进来的大片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苏晚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强迫自己迅速武装起惯常的疏离与冷静。


    只是微微加速的心跳和耳根悄然爬上的热度，泄露了她此刻远非表面的平静。


    顾言深朝她这边走了两步，恰到好处地停在了一个礼貌而不会令人感到冒犯的距离。


    他比她记忆中更高，肩背更宽阔，曾经少年人的单薄感被成熟男人的沉稳力量感取代。


    阳光重新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深邃的五官和沉静的眼神。


    “苏晚星？”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恰到好处的陌生感。


    语气是礼貌的、克制的，甚至带着点商务场合初遇般的疏离。


    苏晚星感觉自己的名字被他这样清晰地念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时空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带着同样的、面对老同学的疏离：“顾言深。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有些微的紧涩，但被她很好地控制住了。


    她甚至礼节性地弯了一下唇角，扯出一个极其浅淡、社交性的笑容。


    “确实很久了。”顾言深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面前摊开的画册上，又扫过她手边的咖啡杯，自然地开启话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也常来这家店？”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寒暄一个普通的旧识，眼神坦荡，没有任何刻意的探寻或热络，只有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友好。


    “嗯，周末偶尔会过来坐坐。”苏晚星简短地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册光滑的封面边缘。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以及他此刻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态度。这和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场景都不同。


    顾言深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将她极力维持的平静尽收眼底。


    他微微颔首，唇角似乎也勾起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弧度：“这里环境不错，咖啡也好。我刚到A市不久，看来是误打误撞找了个好地方。”


    刚来A市？苏晚星捕捉到这个信息，心头微动。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顾言深的目光已经转向她桌上的画册，语气带着一丝自然的好奇，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在看艺术评论？我记得你高中时……对艺术也很感兴趣？”


    他提到了高中。


    苏晚星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那上面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没有。他的眼神坦荡，表情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随便翻翻。”她含糊地应道，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尤其是当着他的面。


    那段带着青涩悸动和冰冷拒绝的回忆，此刻被猝不及防地翻出来，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难堪。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带着一种微妙的、试探性的张力。


    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洒在橡木桌面上，空气中咖啡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了。


    顾言深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回避，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动作间，苏晚星再次看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道细小疤痕，在阳光下异常清晰。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移开。


    “抱歉，我约了人谈事情，时间差不多了。”顾言深放下手，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目光重新看向苏晚星，依旧是那副疏离有礼的模样，“很高兴遇见你，苏同学。”


    “苏同学”。


    这个久违的、带着浓浓校园气息的称呼，被他用低沉平稳的嗓音念出来，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苏晚星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咖啡杯，杯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驱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嗯。”她只能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点了点头。


    顾言深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他转身，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走向咖啡区的出口。


    黑色高领毛衣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步伐从容，没有丝毫迟疑或留恋。


    苏晚星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背影，看着他消失在通往一楼的书架转角处。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她低头，看着摊开的画册上色彩浓烈的抽象图案，指尖却一片冰凉。


    邻座的橡木桌上，那本厚重的精装书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烫金的英文书名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皮革的气息。


    她端起早已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冰冷的感觉瞬间蔓延至整个口腔，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顾言深。


    他回来了。以一种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平静的世界。


    他变得……如此陌生，又如此强大。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掌控感和疏离感，与记忆中那个沉默阴郁的少年判若两人。


    而他最后那句“苏同学”，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地划开了彼此的距离。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林薇薇发来的消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苏晚星盯着屏幕，指尖悬空片刻，最终没有回复。她将冰凉的咖啡杯放回桌上，目光再次投向顾言深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这场突如其来的“偶遇”，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表面的涟漪已经散去，湖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