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栽了花树,孩子就会平安

作品:《欢迎回到我身边

    日子跟着春夏的步子走,石板村的包谷杆蹭蹭往上蹿,杜十一也像山沟里的小树苗,抽条似地拔高了一大截。外婆小卖部里那些从县城捎回来的新鲜玩意儿——会发光的塑料手表、印着卡通人的彩色橡皮、一吹就响的口哨糖——像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小窗户,在他心里悄悄撬开了一条缝,让他忍不住想看看山外面那个花花世界到底是啥样。


    “外婆,县城…是不是好大好大?房子也戳到天上去了?”杜十一常常一边帮外婆理货架,一边忍不住问。他琢磨着,能变出这么多好东西的地方,得热闹成啥样啊?


    外婆正麻利地在药瓶上画着只有她懂的“鬼画符”,头也不抬地应:“大!比咱们石板村大一百个圈儿!楼嘛…高得很,脖子仰酸了帽子都能掉!” 话里带着夸张,却正好挠在杜十一对“大”和“高”的痒痒肉上。每次外婆从县城回来,带的不光是货,更是往杜十一心窝里丢了一把好奇的小火苗。


    这一年,杜十一快满五岁了。不知撞了啥邪,他连着几晚睡不踏实,半夜老惊醒,小脸憋得通红,像被啥东西魇着了。外婆试了草药熏,灌了安神水(其实就是烧纸钱灰兑水喝,还有那念这神秘口诀——三根筷子站水碗),都不大管用。看着孙子蔫头耷脑的小脸和眼底的乌青,外婆那总带着股彪悍劲儿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愁云。


    这几天,外婆总是早出晚归。忽然有一天,石板村的外婆家炸开了锅。不仅四个姨和舅舅全回来了,大姨二姨还拖家带口。院子里支棱起借来的大方桌,炖肉的香、炸糍粑的滋啦声、还有娃儿们疯跑的笑闹声,混在一起,比过年还红火。杜十一套着大姨特意带来的崭新蓝色小运动服和白球鞋,像只被硬套上新壳的小螃蟹,杵在人群里,被几个穿得像城里洋娃娃的哥哥姐姐好奇地围观。


    吃饱喝足,正戏开锣。外婆一脸郑重地捧出家伙什:一块簇新的红布,还有一株绿得能滴出水、带着新鲜泥土味儿的小桂花树苗。舅舅则提溜来一只毛色油亮、鸡冠红得像火苗的大公鸡。


    “来!给咱们十一‘栽花树’喽!”大姨亮着嗓子张罗,脸上是那种又认真又喜庆的笑。


    一伙人呼啦啦涌到屋后一块向阳的坡地。外婆挖好一个深深的树坑。舅舅手脚麻利地放倒公鸡,把鲜红的鸡血虔诚地滴进坑里,渗进黑油油的土里。二姨把一套崭新的、叠得板板正正的小衣小鞋(意思以后穿用不完)摆在坑边。


    这时,村里老支书的婆娘,公认的“山歌王”,清了清嗓子,“铛——!”敲响了手里一面小铜锣。


    “哎——哟喂!”山歌王起了个调,苍凉又高亢的山歌调子一下子扬了起来。几个会唱的姨和老婶子立马跟着和。歌词古早又实在,大意是赶跑邪祟,求祖宗保佑娃儿平安康健,像小树一样在土里扎稳根,长得枝繁叶茂。


    “栽花树哟——搭福桥!”


    “保佑我孙——没病没灾!”


    “读书识字——考状元郎!”


    “身强体壮——福寿长!”


    歌声嘹亮,带着山风的粗粝和祝福的热乎劲儿。叮叮当当的锣鼓点子跟着歌声,敲得人心里热烘烘。外婆、几个姨、舅舅,还有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手拉着手,围着那株小小的桂花树苗和树坑,踩着简单的步子,一圈又一圈慢悠悠地转。他们脸上挂着祝福的笑,嘴里跟着哼,脚步踩在泥土地上,发出“噗噗”的踏实声响。


    杜十一被外婆紧紧攥着小手,懵懵懂懂跟着转圈。他仰头看外婆,外婆脸上没了平日的泼辣劲儿,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期盼。阳光暖烘烘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洒在翠绿的小树苗和鲜艳的红布上,空气里飘着香火味、泥土味和人群热腾腾的汗味儿。锣鼓声、山歌声、祝福声、脚步声,拧成一股又暖又厚实的声浪,把他裹在中间。歌词虽听不大懂,但他能咂摸出那种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祝福的巨大暖流,小小的胸膛里鼓鼓胀胀的,塞满了说不清的安全感。


    转够三圈,歌声慢慢歇了。外婆松开杜十一的手,走到树坑前。她拿起剪刀,小心地从杜十一头上剪下一小撮软软的头发,又摸出几枚亮锃锃的铜钱,仔细地用那块新红布包好。她蹲下身,把这红布包连同一兜子沉甸甸的念想,一起深埋在小桂花树的根旁边,用沾着泥巴的手压实。


    “妥了!”外婆站起身,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如释重负的笑,“根扎稳了,桥搭通了!祖宗保佑,我的十一,往后一定顺顺溜溜,好好念书,上大学,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长辈们也七嘴八舌送上“健康长大”、“聪明伶俐”、“前程似锦”这些实在话儿。


    最后,由特意赶回来的外公和外婆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那株载满全家、甚至全村念想的桂花树苗,栽在屋后最敞亮、阳光最足的地方。外婆亲手培上最后一捧土,浇上清凉的井水。小小的树苗在微风里轻轻晃着嫩叶,仿佛也泡在暖洋洋的祝福里。


    仪式散了,人群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渐渐走远,只留下那株新栽的桂花树站在夕阳里。杜十一蹲在树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那柔嫩的叶片。一种说不清的、跟脚下这片黄土地更亲更近的感觉,在他小心窝里悄悄生了根。


    可这份刚扎下的暖乎劲儿还没捂热乎,进城的锣就敲响了。几天后,县城的“大部队”再次杀到,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孃!你看十一也大了,这回说啥也得跟我们走了!”大姨拉着外婆的手,“房子都置办好了,就在县城小学对门!十一过去就能上好学校!”


    舅舅指着杜十一身上的新运动服:“就是!孃!你看十一穿这身多板正!在城里,穿得更好,学得更多!前程肯定亮堂堂!”


    外婆看着儿女们热切又带着不容商量的目光,再看看挨在腿边、穿着崭新却浑身不自在的杜十一。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屋后那株刚站稳脚跟、在晚风里舒展嫩叶的桂花树,又落在杜十一那双清亮眼睛里对“县城”藏不住的好奇和向往。


    过了好一会儿,外婆像是耗尽了力气,慢慢点了点头,声音又低又哑:“……好,好,好,去…去县城吧。”


    离开的日子,仓促得像被狗撵。外婆默默把小卖部里还能用的家什分送四邻。锁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前,她在门槛外站了很久很久,目光像生了根,死死黏在屋后那株在夕阳下仿佛镀了层金边的稚嫩桂花树上。


    颠簸的拖拉机上,石板村越来越小。杜十一抱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旧衣裳,还有外婆硬塞给他的、他最宝贝的玻璃弹珠和那双崭新的、还有点硌脚的白球鞋。当碎石铺的“大路”尽头,那片由无数灰色“大砖头”(高楼)堆成的庞然大物猛地撞进眼里时,杜十一惊呆了。汽车轰鸣,马车驮着煤块慢悠悠并行,空气里飘着陌生的煤烟和尘土味儿。


    在狭窄潮湿的楼道里吭哧吭哧爬上几层,推开一扇门。光溜溜的瓷砖地反着刺眼的光,一股子陌生香水味混着饭菜香直冲鼻子。几个穿得溜光水滑的孩子正围着一辆满地乱窜的遥控汽车大呼小叫。


    “十一来啦!快叫哥哥姐姐!”二姨热络地招呼,拉过一个高个男孩,“这是你堂哥穆宇宇(杜十一生母哥哥的儿子,因二姨与大舅离婚跟二姨过)。小宇,叫弟弟!” 穆宇宇上下扫了眼杜十一那身“土味儿”新衣,撇撇嘴:“弟弟。” 接着是娟姐、康哥……一双双好奇又带着打量光的眼睛让杜十一下意识地缩到了外婆身后。他们脚上锃亮的新球鞋、手里花里胡哨的玩具,还有那种在城里泡大的孩子身上自带的、不经意的优越感,像层看不见的膜,让杜十一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又往外婆身后缩了缩。


    外婆站在光可鉴人的瓷砖地上,手脚像没处放。她看着满屋子生面孔(除了自己生的,孙辈几乎都是生人,不像村子里那些亲戚熟络),看着这四四方方、窗明几净却感觉不到地气的“鸽子笼”,再看看身边死死抓着她衣角、眼神里一半新奇一半慌乱的杜十一,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悄悄攥紧了些。屋外城市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吹散了山风的呜咽,也盖住了石板村屋后那株新栽桂花树在风里的细微动静。新的日子,就这么带着一股子巨大的陌生和找不着北的茫然,咣当一声,砸在了眼前。


    郑重说明!!!无论是烧纸钱水、站水碗、栽花树都是民间习俗,无科学依据,请不要过度迷信[化了]相信科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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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栽了花树,孩子就会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