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只有一个外婆

作品:《欢迎回到我身边

    《一》


    县城的阳光有点晃眼,透过大玻璃窗,洒在亮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上。二姨家这大房子,六个房间三个厅,沙发崭新,电视屏幕大得能当镜子。穆宇宇独占一间阳光房,外婆和杜十一窝在主卧,另外三个表哥表姐挤一间。地方是够大,可总感觉空落落的,像一幅颜色鲜艳但没啥人气的画,远不如石板村小卖部那股子混着草药和泥土的鲜活劲儿。


    杜十一进了县城小学。教室亮堂,课桌平整,不像乡下小学那些坑坑洼洼的“古董”。他脑袋瓜灵光,学习跟趟儿,老师也常夸。可城里娃那溜顺的普通话,书包里那些叫不上名的漂亮文具,总在他心里投下小小一片阴凉。他变得更闷了,像棵被硬挪了窝的小树,努力想在水泥地里扎根,却总觉得那地儿又冷又硬。话越来越少,尤其对着生人。


    一个周末早上,阳光里浮着城里特有的微尘。杜十一趴在客厅茶几上,一笔一划跟生字较劲。厨房飘来粥香,外婆在里头忙活。门铃“叮咚”一响,穆宇宇像颗小炮弹冲去开门。


    “小舅!”穆宇宇的声音甜得能齁死人,整个人挂到门口那个穿着时髦运动服、头发抹得锃亮的少年身上——那是杜十一生母的弟弟,也是他的小舅。


    小舅脸上笑开了花,轻松把穆宇宇抱起来颠了颠:“嚯!又沉了!走,小舅带你去‘大府头’撒欢儿!碰碰车撞个够本!完事儿啃肯德基,管饱!”(大府头:游乐场)


    “耶!”穆宇宇乐得直蹦高。


    小舅的目光扫过客厅,掠过那个埋头写字的小小身影——杜十一。那目光,快得像屋檐下猝不及防滴进脖领的冰水,瞬间冻僵了杜十一的脊梁——冷飕飕的,淬着点明晃晃的嫌弃,甚至……一丝不耐烦?快得像错觉,可那刺骨的凉意却像根细小的冰针,稳稳扎进了他心里。小舅的眼神几乎立刻就弹开了,好像杜十一只是墙角一件落灰的、碍事的旧板凳。


    外婆端着粥出来,脸上堆起客气的笑:“他小舅来了?快坐会儿。”她放下碗,走到杜十一身边,轻轻推推他肩膀,声音压着,带着不容商量的劲儿:“十一,发啥子呆?那是你小舅,快喊人!”


    杜十一被推得一激灵,茫然抬头,正撞上小舅那双已经恢复平淡、只剩下漠然的眼睛。他慌慌张张站起来,手指头绞着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小…小舅好。”


    小舅恍若未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全副心思黏在怀里的穆宇宇身上,声音甜得发腻:“小宇,想好没?碰碰车还是鸡腿?哦对了,将军街那家香掉舌头的烤鸭,今儿也给你安排上!” 杜十一的问好,像颗小石子丢进深井,连个响儿都没听着。(将军街:菜市场)


    空气像凝固了。杜十一只听见自己心在腔子里“咚咚咚”擂鼓,震得耳朵发麻。一股子又羞又臊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火烧火燎。他死死埋下头,不敢看人,像只被丢下的小狗,僵硬地、一步一蹭挪回小凳子,缩着坐下。他死死盯着作业本上的字,那些笔画却扭成了麻花,一个字也进不去脑子。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


    外婆脸上的笑还挂着,好像没看见孙子瞬间塌了的天,只是把粥碗往他跟前推了推:“快吃,凉了伤胃。”


    小舅抱着欢呼的穆宇宇,说说笑笑出门了。那“砰”的关门声,像块大石头,狠狠砸在杜十一心口,砸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闷疼。他不明白。为啥穆宇宇喊“小舅”,就能换来暖洋洋的笑和满满的承诺?轮到他,连个敷衍的点头都换不来?这个“小舅”,跟石板村里那些会揉他脑袋、塞给他鸡蛋、跟外婆大声说笑的叔伯,压根不是一路人。那道冰冷的视线和彻底的漠视,像根带倒刺的细针,深深扎进他小小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打那天起,那个“小舅”就在杜十一的世界里彻底蒸发,只留下那道冰锥似的目光,在他记忆的冷夜里反复扎人。


    《二》


    县城的日子刚摸到点边儿,一个沉甸甸的消息像盆冷水,兜头浇下——穆宇宇的爷爷,也是杜十一的生外公,在县城医院走了。


    葬礼的气氛,是杜十一这小肩膀头子没扛过的重。他被套上临时买来、大了两号的黑外套,跟着外婆、穆宇宇,还有几个面生的表哥表姐,给带到了肃穆冰冷的殡仪馆。空气里香火味混着消毒水打架,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悲伤。刚进门,就有人麻利地把白花花的孝帕(孝帽)裹在了他和穆宇宇头上。


    灵堂庄重得让人发怵。正中央挂着外公的遗像,照片里是个板着脸、对杜十一来说完全陌生的老头儿。哀乐低低地呜咽,穿着白孝服的大人们眼圈红红,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外婆被几个姨搀着,杜十一死死攥着外婆的衣角,小脸绷得像块铁板,巨大的陌生和沉甸甸的气氛像石头压着胸口。


    突然,二姨和几个亲戚拥着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还有个怯生生、比杜十一稍小的女娃,径直走到杜十一面前。二姨蹲下来,尽量放柔带着哭腔的声音,指着那对男女:“十一,乖娃,快喊。这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这个是你妹妹,叫妹妹。”


    爸爸?妈妈?妹妹?


    这几个词儿像烧红的煤渣,狠狠烫在杜十一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俩人。男人一脸疲惫,眼神飘忽;女人眼睛肿得像桃子,看他的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满是打量和一股子冰凉的疏离。小女孩紧紧抓着女人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偷偷瞅他。


    爸爸?妈妈?妹妹?在他的小世界里,这些词儿只活在课本的铅字里,活在别家娃炫耀时得意的眼神里,活在那句句刺耳的“野孩子”嘲笑声里!他离“爸爸妈妈”最近的时候,大概就是考试写作文,笨拙地抄着堂哥作文书上的句子,瞎编“爸爸妈妈”咋温柔对他——就像外婆那样。现在,就在这个飘着死亡味儿、冻得人哆嗦的地方,有人指着俩从没见过的生人告诉他:这就是你“爹妈”?


    一股巨大的、本能的恐惧和抗拒瞬间攫住了才五岁的杜十一!他像头被硬拖出窝的小兽,猛地甩开二姨的手,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是!他们不是!我不认得!外婆!我要回家!回家——!”他用尽吃奶的劲儿扑向外婆,死死抱住外婆的腿,把滚烫的、糊满眼泪鼻涕的小脸深深埋进外婆带着熟悉草药味儿的衣服里,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哭嚎声凄厉得盖过了哀乐,引来周围一片惊愕、不解甚至带着责备的目光。


    “这娃儿…太不懂事了…”


    “唉,从小没在身边养,生分…”


    “还是自己养的亲啊!”


    “十一!不许闹!这是你亲爹妈!”有人厉声呵斥。


    外婆枯瘦却像铁箍一样的手臂紧紧环住哭得快背过气的杜十一,浑浊的老泪大颗大颗砸在孙子颤抖的背上。她用力拍着,声音哽咽沙哑,却像石头一样硬:“莫怕…莫怕…外婆在…外婆在这儿…” 她没掰开杜十一紧抓的手,也没逼他去看去认,就用自己佝偻却像堡垒一样的身板儿,把他和那些刺人的目光、冰凉的指认、嘀嘀咕咕隔开来。


    葬礼那套又长又闷的流程还在走,可对杜十一来说,世界只剩下外婆怀里这片被泪水泡透、抖个不停的黑暗。他紧闭着眼,捂住耳朵,啥也不听啥也不看,只剩绝望的哭嚎,直到嗓子哑得像破锣,力气一丝丝漏光。


    第一天的葬礼总算熬完,回到二姨那依旧陌生的大房子。沉甸甸的悲伤没散,亲戚们低低的叹息、悲伤的絮叨,还有那对“爹妈”杵在那儿的尴尬劲儿,像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压在屋角,更压在杜十一小小的胸口。


    《三》


    当天夜里,杜十一毫无预兆地烧成了小火炉。小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嘴唇干裂起皮,浑身烫得吓人。他蜷在外婆怀里,抖个不停,嘴里不停地、迷糊地念叨:“不是…不是…回家…外婆…回家…” 身子一阵阵发冷,烧得滚烫还缩成一团。


    外婆一夜没合眼。昏黄灯下,她一遍遍用湿毛巾擦孙子滚烫的额头和手心,熬着从石板村带来的、散发着熟悉苦味儿的草药。药味儿弥漫开,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老家”味道。她看着怀里被高烧折磨得小脸皱成一团、脆弱不堪的孙子,再望望窗外县城那些冰冷闪烁、没点热乎气的霓虹灯,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心疼、忧虑和一股子深深的无力。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哪光是水土不服?分明是那颗小小的心,在突然砸下来的冰冷现实、身份撕裂的剧痛和心底埋藏的恐惧重压下,彻底崩了弦。那棵刚在老家土里栽下、挂着乡亲们祝福的小桂花树苗,根须还没在新地方舒展开,就猝不及防撞上了钢筋水泥林子里的冷风刀子。


    外婆粗糙的手一遍遍抚过杜十一滚烫的额头,低声絮叨,像说给昏睡的孙子,又像说给自己:“莫怕…莫怕…吃了老家的水土,沾了老家的地气…就能好…总能…熬过去…” 这是她最朴素的念想,按外婆的话说,吃了故乡的水土,也就回了家,自然就能好……


    杜十一的高烧在外婆的草药汤和整夜守护下,像退潮一样慢慢下去了。烧退了,人也醒了,只是小脸还煞白,蔫蔫的没精神,像被霜打蔫巴的小草。他软绵绵靠在床头,手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婆从石板村带来的、那枚表面磨得溜光的鸡蛋壳。


    就在这时,卧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穆宇宇和娟姐、康哥仨,嘻嘻哈哈挤进来。脸上挂着看猴戏的好奇和点幸灾乐祸,显然听说了杜十一在葬礼上的“壮举”和这场大病。


    穆宇宇一个箭步蹦到床边,居高临下瞅着病猫似的杜十一,声音带着明晃晃的嘲弄:“喂,杜十一,病猫睡醒啦?还嘴硬不?”


    娟姐倚着门框,捂着嘴偷笑:“就是!自己亲外公葬礼上嚎着‘不是不是’,结果呢?被外公‘收拾’得躺倒了吧?这病就是你乱说话的报应!”


    康哥年纪大点,心也软些,推了推妹妹:“行了,少说两句。”


    但一句句带着刺儿的嘲笑,像冰雹子,噼里啪啦砸向刚从病痛里爬出来的杜十一。他攥紧了手里的鸡蛋壳,指节发白,小小的身子因为憋屈气得直抖。他猛地抬起头,原本黯淡的眼睛里“噌”地冒出两簇小火苗,死死瞪着眼前这几位“兄姐”。


    “不是!”他猛地喊出声,嗓子因为之前的嘶吼和高烧,还哑着,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倔,“他不是我外公!我只有一个外公!在石板村!跟外婆一起!”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个字都像用了全身力气。


    “哟嗬!嘴还挺硬!”穆宇宇被激着了,伸手就去推他肩膀,“你再嚎一嗓子试试?棺材里躺的不是你外公?那你咋病的?撞邪了啊?”


    娟姐帮腔:“就是!白眼狼!有外公都不认,活该躺倒!”


    说不过的杜十一只是拉起被子把自己盖起,仿佛这样就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了……


    “闭嘴!”一声带着火气的低喝炸在门口。外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站在那儿,脸黑得像锅底。她大步流星走进来,粥碗“咚”地顿在床头柜上。看也没看穆宇宇他们,径直走到杜十一身边,用身子把他挡严实,然后猛地一把抄起床上的薄被,劈头盖脸朝穆宇宇三人兜头罩过去!


    “滚出去!”外婆的声音不高,却像夹着冰碴子,冷得瘆人,“谁许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蛋!”


    突如其来的“被罩天降”和外婆从未有过的冰冷怒喝,让穆宇宇三人瞬间懵圈。他们手忙脚乱扯开头上的被子,脸上得意的笑僵住,换成了惊愕和一丝怕。看着外婆那双喷火的眼睛和护崽母鸡似的架势,屁都不敢再放一个,互相推搡着,灰溜溜地逃出了房间,连门都忘了带。


    屋里一下子静了,只剩杜十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刚才那通吼耗光了他那点力气,这会儿靠在床头,大口喘着,眼泪终于憋不住,大颗大颗滚下来,不是因为病,是憋屈、愤怒和被围攻的孤立。他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重复,像受伤小兽最后的呜咽:“我…我只有一个外公…外婆…在石板村…只有他们…呜…”


    外婆转过身,看着孙子满脸泪痕、苍白脆弱的小脸,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她坐到床边,没像往常那样大声哄,只是伸出粗糙却暖烘烘的大手,轻轻地、一遍遍抹着他汹涌的泪水。动作有点笨,却盛满了心疼。


    “好了…好了…十一莫哭…”外婆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异常稳当,“外婆晓得…外婆都晓得…你有外公,有外婆…在石板村…外婆就在这儿…一直在这儿…”


    她没去掰扯城里那个“外公”,也没逼他认那些“血缘”。她就用最实在的话,一遍遍肯定着他心里那个唯一的、不容侵犯的小世界。杜十一在外婆轻柔的擦拭和低沉的安抚里,紧绷的身子慢慢松下来,汹涌的眼泪也变成了小声的抽搭。他闭上眼,紧紧抓着外婆布满老茧的手,好像那是他在这个冰冷陌生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滚热的根。


    外婆看着他累极睡去的侧脸,又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县城天,深深、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那场葬礼和这场大病,在孙子心里砌了道更高更厚的墙。墙外那个所谓的“家”和“亲人”,看着是越来越远了。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孙子细瘦的手腕,像是在丈量他心口那道看不见的伤有多深。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小十一的病在外公葬礼后也好了,几个姨家的哥哥姐姐都笑他:“还嘴硬说不是你外公?看,病倒了吧!”杜十一只是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我只有一个外公和外婆……”


    很多年来,我一直也不明白,为什么小舅那么厌恶杜十一……明明第一次见,明明是她姐姐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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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我只有一个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