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五岁的天黑了

作品:《欢迎回到我身边

    外婆的身子骨越来越撑不住了。去省城看病那天,天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几个姨姨脸色绷得紧紧的,手脚麻利又小心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把瘦弱的外婆轻轻抱进租来的面包车。外婆陷在座椅里,脸色蜡黄,喘口气都费劲,却还是努力对着车窗外呆站着的杜十一,扯出一个软塌塌的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说“别慌”。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引擎哼哧哼哧地响起来。杜十一站在空荡荡的路边,看着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摇摇晃晃汇入车流,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被城市的胃口吞掉。他转身,走回那栋突然变得像巨人宫殿的房子。脚步声在客厅里撞来撞去,带着吓人的回音。外公像个沉默的影子,缩在角落里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脸。小姨早就出门奔生活了,舅舅也跟着去了省医,这下子,真真正正只剩下他一个孤魂了。


    白天还能硬撑着,夜晚就成了上刑。他把自己锁在曾经和外婆同住的卧室里。窗户外头,城市的霓虹灯像打翻的颜料盘,光怪陆离地在墙上爬,随着车流变幻着鬼魅的形状。房间静得吓人,反而衬得外面车流的喧嚣格外吵闹。他不敢关灯,灯一灭,那无边的黑暗就像一张巨大的嘴,随时要把他囫囵吞下去。他把自己缩成一团,睁大眼睛瞪着墙上流动的光影(马路边来往车灯晃在墙上的光斑),直到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才在疲惫和恐惧的夹缝里迷糊过去。梦里,是石板村小卖部昏黄的灯泡,是外婆爽朗带笑的骂声,是墙角那堆风干的、空落落的蛋壳……醒来,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和死一样的寂静。


    一个月,漫长得像过了好几个轮回。终于,几个姨姨把外婆接回来了。但接回来的,再也不是那个坐着轮椅还能在菜市场指点江山的外婆了。


    门开了,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和陌生的药气扑鼻而来。几个姨姨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刻满了疲惫和绝望。她们簇拥着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的人,被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捆着——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扎着输液针,胸口贴着冰凉的导联片……那身体缩水得厉害,像一把被白布裹着的、轻飘飘的枯柴,被子盖上去都空荡荡的。外婆的脸陷在枕头里,颧骨高高耸起,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河床,布满了深深的血口子,仿佛被粗暴的针脚缝过又拆开,露出底下脆弱的皮肉。


    “十一…快…快来看看外婆…”二姨嗓子哭哑了,推着门口那个像被冻僵了的杜十一。


    杜十一像被钉在了原地,脚像灌了千斤水泥,挪不动分毫。眼前的景象像一场荒诞又恐怖的默剧,和他记忆里那个彪悍、温暖、能给自己扎针的外婆,判若两人。他脑子嗡嗡的,被旁边的堂哥穆宇宇半拖半拽地弄到了担架前。


    外婆的呼吸又浅又急,旁边的监护仪“嘀、嘀、嘀”地唱着单调的歌。杜十一木然地望着,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外婆枯瘦如柴、冰凉的手。那只曾经温暖有力、握着他教他写字、拍着他背给他撑腰的手,此刻软绵绵的,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他握住那只手,像是想把自己那点可怜的温度渡过去。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没有眼泪,没有哭喊,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的空壳,只是死死地、呆呆地盯着外婆干裂的唇和紧闭的眼。周围姨姨们的悲泣声、压抑的交谈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仪器的滴答声里,一格一格地往前挪。不知过了多久,外婆那只被杜十一握住的手,极其轻微地、最后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猛地一挺,变成了一条刺眼的、冰冷的直线!


    “嘀————————”


    一声刺耳的长鸣,像把刀子,猛地划破了死寂!


    “妈——!”姨姨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扑倒在担架旁。


    杜十一的手,还死死攥着那只已经彻底冰凉的手。他感觉不到姨姨们的崩溃,也听不见那震破屋顶的哭喊。那声长鸣像根冰冷的针,把他最后一点残存的魂儿也扎碎了。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握着那只手,呆呆地杵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无声地崩塌、化作飞灰。十五岁的天空,在这一刻,彻底灰了。唯一撑着天的那根柱子,“轰”地一声,倒了。


    当晚,楼下的灵堂搭了起来。哀乐呜咽,香烛缭绕,亲戚们进进出出,像一群忙碌的工蚁,脸上挂着或深或浅的悲伤。杜十一独自一人,像个游荡的孤魂,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外婆的卧室。


    房间里还残留着外婆最后的气息,混着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她自己的味道。他没开灯,借着楼下灵堂透上来的、惨白的光线,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然后整个人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破布娃娃,回到了最原始的保护壳里。没有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悲伤,把他整个人死死裹住。楼下葬礼的喧嚣,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信号。


    葬礼上,披麻戴孝的杜十一站在人群里,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他没有像其他孙辈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机械地完成着那些仪式动作。


    “啧,这孩子…心肠是石头做的?”角落里,几个远房亲戚的窃窃私语,像小虫子,精准地钻进杜十一的耳朵。


    “可不是嘛,捡来的到底隔层肚皮,养这么大,你看,一滴泪都没掉。”


    “老太太白疼他了,养不熟的小狼崽…”


    那些话像冰碴子,扎在他早就麻木的心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熬了整夜的憔悴写在脸上,可难过不是诗,他念不出来。他又一次在人群的缝隙里,瞥见了那个身影——那个据说是“爸爸”的男人。男人也披着孝帕,眼神复杂地看向他。杜十一几乎是立刻别开了脸,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人身后缩了缩,像躲避一团甩不掉的脏东西。他独自走到角落,麻木地、一遍遍地抄写着封包。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用这封□□纸写好字了才装纸钱再烧。外婆总说:“写好名字,老祖宗才认得清,才好保佑你。”


    那时杜十一总犟嘴:“别人家都是直接烧,边烧边喊名字,老祖宗不也听得见?”每次这话一出口,总免不了被外婆剜上一眼。杜十一识趣,立马缩脖子低头,乖乖写。


    现在杜十一懂了。这笔尖划过粗糙封皮的沙沙声,是他和外婆之间,最后那根没断的线……


    二姨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叹了口气,走过来低声说:“十一,姨知道你心里苦…你爸…他以前是混账,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但,他终究是你亲爹,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总归是要认的…” 这些话,像几块沉重的鹅卵石,投进杜十一死水一样的心湖,没激起浪花,只是沉沉地、冰冷地沉了底。


    外婆入土为安后几周,日子像是又回到了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高中离二姨开的小店近,二姨就叫杜十一中午过去吃饭。饭桌上气氛有点闷。小姨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十一,听人说你爸…好像又回县城了?你们…碰过面没?他找过你?”


    杜十一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头埋得更低,声音干巴巴的:“没有,没见过。”


    晚上,回到那个依旧冰冷空旷得像冰窖的家。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杜十一迟疑地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冰冷、不耐烦,甚至带着明显厌恶的声音,正是那个叫杜建业的男人:


    “喂?杜十一?你还死皮赖脸在你二姨家待着?怎么,舍不得那点好饭好菜了?人家都打电话给我了!嫌你碍眼了!听着,赶紧收拾你那点破烂,滚到你爷爷那边去住!立刻!马上!”


    电话被“咔哒”一声粗暴掐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嗡嗡地叫。杜十一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他明白了,自己成了“碍事”的物件,一个需要被“通知”生父来领走的旧包袱。


    没地方可去了,是的。爷爷家?一群更加陌生、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爷爷家在哪儿来着……


    他脑子里猛地跳出小时候看过的《仙剑奇侠传三》大结局。那个“借鸡孵蛋”的故事——暂时借个窝长大,等翅膀硬了,就能破壳而出,拥有自己的天地。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算了,自己确实不该赖着不走了。现在去爷爷那边,等高考完,总该能飞了吧……


    那一晚,他几乎没合眼。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二姨爹的身影在房间里晃悠,沉默地帮他收拾着散落的衣服和书本。那景象模模糊糊,带着一种无声的驱逐令。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杜十一已经把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几本翻旧的书、还有上个月赶集时外婆偷偷给他买的新衣、新鞋(外婆没来得及亲手给他,是姨姨们后来收拾房间才发现的),整整齐齐地塞进了一个半旧的旅行袋里。他提着袋子,刚走到客厅,就撞见了推门进来的三姨,她是来打扫屋子的。


    三姨看到他手里的行李袋,愣了一下,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复杂,随即堆起关切的笑:“十一?你这是…要去哪儿?搬走啊?”她走近几步,声音放软,“哎哟,是不是觉得这边太冷清了?要不…去三姨那儿住?虽说…虽说三姨家在镇上,离你高中是远了点,坐车得个把钟头呢…而且家里地方小,我还有俩妹妹要照看…挤是挤了点…”她的话里塞满了“虽说”、“但是”,那潜台词像针一样扎人。


    杜十一看着三姨脸上的关切,也明白她家里的难处,心里虽是不舍,但他更怕成为别人的累赘。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用了,三姨。我去我爷爷那儿了。”


    说完,他不再看三姨脸上的表情,提起那个轻飘飘却又重得像装满了整个童年的旅行袋,挺直了瘦得硌人的脊背,走出了这栋曾经热闹、如今却将他彻底“礼送出境”的大房子。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关上了他短暂的“县城时光”。他站在初秋微凉的晨风里,打了个车。车子七拐八绕,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司机摆摆手说前面路太破,进不去了。杜十一拎着行李下车,独自走向了那条通往爷爷家的、狭窄得不见天光的巷子。身后,是轰然坍塌的过去。十五岁的少年,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