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家?家
作品:《欢迎回到我身边》 巷子窄得像谁随手画歪了的一道线,两边墙壁灰扑扑的,爬满岁月的斑驳,还带着点潮湿的霉味儿,把头顶那片天挤得只剩下一线灰蓝。杜十一提着那个空落落的旅行袋,袋子底儿沉甸甸的,是外婆塞给他的那套崭新衣裳鞋子——一份揣着走的温暖,这会儿成了他关于“家”的唯一凭证。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又虚又飘。巷子尽头,一扇油漆剥落、咧着嘴露出木头本色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挤出来小孩儿扯着嗓子的干嚎、老人闷闷的咳嗽,还有一股子混合着劣质烟卷儿、隔夜饭菜味儿、尿骚气和陈年灰尘的复杂气息,劈头盖脸地涌过来,堵得他鼻子一皱。
喏,这就是“爷爷家”。也是他走投无路后,被老爸一个冷冰冰的电话,“安排”来的最终“落脚点”。一个挂着血缘招牌的,小小流放地。
他喉咙动了动,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似的,狠狠吸了一口那浑浊的空气,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定在了原地。光线被杂物和高墙切得碎碎的,穿过一条窄得喘不过气的过道。爷爷,那个佝偻得像棵老树的身影,正费劲地想把地上一个滚成泥猴儿、哭得惊天动地的小男孩提溜起来。旁边,另外四个高低不齐的孩子,像一群受惊的小鹌鹑,紧紧挤在一张油光锃亮、腿脚不稳的小方桌边。几双眼睛,怯生生的,带着点陌生和好奇,齐刷刷地钉在门口他这个“天外来客”身上。地上简直没处下脚,散着脏兮兮的塑料玩具、歪倒的小板凳,还有不明来历的污渍。
爷爷听见门响,吃力地抬起了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陷在松弛的眼皮里,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疲惫,和一种认了命的麻木。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最终只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哦…来了。”声音沙得像砂纸。他甚至没看清杜十一的脸,又慌忙低头去对付地上那个撒泼打滚的小祖宗,枯瘦的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跳。
杜十一的目光像冰凉的探针,扫过那几个孩子。地上打滚的泥猴儿是杜宇恒,眉眼间依稀能瞅见点杜爸的影子,不过这会儿只剩下怯懦和蛮横。杜婷——那个在外公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成十来岁的大姑娘了,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校服,站在门边,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好奇里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隐隐的排斥。她是他的亲妹妹。另外两个更小的男孩,跟杜宇恒差不多年纪,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挂着懵懂的茫然。旁边安慰他们的姐姐,是三叔家的大女儿。三叔两口子也在外打工,这三个小萝卜头,又成了爷爷背上沉甸甸的包袱。
目光艰难地挪向所谓的卧室。并排两间,都窄得让人绝望。头一间,一张巨大的板床霸道地占据了几乎所有空间,那是爷爷和几个最小孩子的“大通铺”。角落里,一张更窄的单人床可怜巴巴地贴着墙。两个漆皮剥落的大衣柜像两座沉默的山,几乎堵死了路。一个锈迹斑斑、落满灰尘的煤炉子蜷在角落。整个屋子挤得转个身都得收腹提气,空气里飘着陈年旧布、汗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旁边那间稍微“宽敞”点,也就够勉强塞下两个人。一张铺着褪色花床单的大软床占了大部分地方,床上堆满了杂物——旧衣服、被褥、塑料袋,几乎看不见床垫的本色。这是杜婷和三叔家大女儿的“闺房”。
“你爸…电话里说了,”爷爷终于半哄半拽地把哭闹的小泥猴儿弄起来,喘着粗气,指了指第一间屋里那张角落的单人床——显然是刚腾出来的,上面铺着条颜色发暗、摸上去有点扎手的旧毯子。“地方小…就…凑合挤挤吧。” 话里没有欢迎的热乎劲儿,也没有刻意的冷,只有一种被生活榨干了汁水的疲惫,和对又一个“小包袱”到来的无奈。“小宇,”他推了推还在抽抽搭搭的男孩,“那是你哥,杜十一…叫哥哥。”
杜宇恒飞快地瞟了杜十一一眼,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立刻把脸埋进爷爷脏兮兮的衣襟里,只露出半只怯生生的眼睛。杜婷则抿着嘴,目光在杜十一和他那个寒酸的旅行袋之间溜来溜去,那份审视和若有若无的隔膜,清晰得像一层薄冰。在这里,“血缘”这个词儿,褪掉了所有温情的包装,**裸摆在杜十一眼前的,是拥挤得喘不过气的空间、挥之不去的尴尬和冰冷的负担感。他不是归人,是个闯入者,是个多出来的麻烦。
杜爸本人呢?早就不在这儿了。他也去了外省打工,好像彻底从这个拥挤的角落抽身了,只留下一个沉重的名头和偶尔响起的、冷冰冰的电话铃声。他对杜十一的到来,大概在电话里跟爷爷有过一两句潦草的交代,但杜十一感受到的,只有彻底的漠视。他像个被遗忘的旧包裹,随手就被扔在了这个闹哄哄的角落。唯一一次和生父的“交流”,是在杜十一鼓足勇气跟爷爷提了请求之后。爷爷拨通了杜建业的电话。杜十一握着那部老旧的听筒,听着里面传来遥远模糊、带着滋滋电流的声音,硬着头皮说学校太远,早出晚归太费时间,能不能申请住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阵含糊的嘟囔,像是在算账,又像是抱怨。“住校?”杜建业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刺耳的不耐烦,“一个学期五百块?!弟弟马上要上小学了,妹妹明年也该上初中了,家里哪一样不要钱?有地方住就先住着!有饭吃就不错了!早起晚归算个啥?我小时候在乡下,翻山越岭走十几里地去上学那是家常便饭!别人能走,你就走不得?” 冰冷又厌烦的训斥,像淬了毒的冰渣子,狠狠扎进杜十一早就不完整的心。那“五百块”的数字,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小数点后的零在不断叠加,这样大得就像天文数字。他默默地把听筒还给爷爷,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从此,杜十一的日子被压成了一条刻板又绝望的轨道。清晨六点,在弟弟模糊的梦话、某个孩子的夜啼和爷爷压抑的咳嗽声中惊醒。窗外还是浓稠的墨蓝色。他摸黑爬起来,就着昏黄的灯光,从厨房蒸笼里拿出昨晚爷爷买回来的、已经温乎了的馒头。馒头啃在嘴里,淀粉刮过喉咙,混着唾液能尝出一点微弱的甜。然后,他就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门,汇入城市还没完全醒透的、灰蒙蒙的街巷。
中午?回“家”?坐公交来回至少一个多钟头,午休时间根本不够用。再去二姨店里?那种愧疚和“被嫌弃”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得他心口发紧,喘不过气。他悄悄选择了留在学校。好在学校食堂的饭菜不算贵,三五块钱就能对付一顿,还有菜有肉。饭后,空荡荡的教室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趴在冰凉的课桌上,听着窗外隐约的喧闹,身体累得想睡,脑子却异常清醒,出租屋浑浊的气味、弟妹陌生的眼神、父亲冰冷的斥责在脑子里打转。连外婆卧室那冷清清的灯光和死寂,回忆起来都像镀上了一层奢侈的“安宁”金边。
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道赦令。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跋涉在昏暗、时而冷清时而嘈杂的归途。推开那扇散发着霉味和尿骚气的门,迎接他的通常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还有黑暗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他像个没温度的影子,摸索着用冰凉的自来水草草抹把脸。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角落那张单人床。床铺散发着一种陈年汗味、灰尘和廉价木材混合的、难以言说的“家”的味道。黑暗中,他直挺挺地躺着,听着身边不远处弟弟陌生的、不均匀的呼吸,身下劣质床板每一次翻身都发出刺耳的“咯吱”抗议,每一声都像小针扎着他,让他难以入睡。
偶尔,那部廉价的二手手机会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亮起“二姨”两个字。杜十一的心会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住,又酸又胀。接起电话,二姨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声音传来:“十一,在那边…还好吧?吃住习惯吗?你爸…有没有说什么?” 关切的话语像温暖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结冰的心湖,却瞬间激起更深更痛的涟漪和难堪的羞愧。他能说什么?说那挤得人喘不过气的屋子?说爷爷眼里深不见底的疲惫?说老爸那“五百块”的冰冷训斥?说每天在路上白白耗掉的、像生命一样流走的三个钟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证明自己是个甩不掉的包袱,加深那种被“推出来”、被杜家“勉强收留”的、深入骨髓的“外人”感觉。巨大的酸涩堵在喉咙口,他只能用力咽下去,发出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嗯…还行。有…有爷爷在呢。”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让人心慌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沉甸甸的叹息。这声叹息,像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血缘和曾经视为港湾的亲情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缝瞬间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他孤零零地站在裂缝中间,被血缘的冰冷和亲情的微妙推拒撕扯着,彻底悬了空,找不到岸。每次打完这样的电话,那啃噬人心的羞愧感都像潮水,把他彻底淹没。
暑假的到来,压根儿不是解脱,倒像是一场更彻底、更让人没处躲的放逐。杜爸一个电话,如同圣旨。全家——衰老疲惫的爷爷、五个懵懵懂懂或顽劣闹腾的孩子、还有沉默得像道影子的杜十一——像一小队逃难的流民,大包小裹(里面塞着破旧衣裳、不值钱的玩具和少得可怜的家当),在弥漫着汗臭和汽油味儿的破旧长途汽车里颠簸了几个小时,回到了那个从未接触过、只在别人嘴里听过的、让其他孩子莫名兴奋的乡下老家。
眼前的景象,彻底碾碎了杜十一心里最后一点关于“根”的念想。老屋比县城的出租屋更破败、更阴暗、更腐朽。歪斜的木架子在岁月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墙壁和低矮的屋顶被经年的柴火烟熏得乌漆嘛黑,像凝固的愁云。角落里,厚厚的蛛网像垂死的帘幕。生活在这儿,像是倒回了近乎原始的时候;没有自来水。喝的水、用的水,是从村口那口浑浊的老井用水泵抽到平房顶上一个敞口的大水泥池子里。水面上漂着树叶、虫子和说不清的杂质,晒了一天,水温滚烫,带着一股浓浓的土腥气和铁锈味儿。这就是全家赖以生存的“水源”。也没有正经厕所,只有一个用破木板和石棉瓦勉强搭起来、四面透风的棚子,里面是深坑茅厕。大夏天,苍蝇嗡嗡地开大会,蛆虫在下面忙活,臭气熏天,每进去一次都是对鼻子的酷刑。
白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蒸腾起泥土、牲口粪便和腐烂植物混合的、闷得人发慌的热气。晚上则是蚊子小咬的狂欢和无边无际、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偶尔几声狗叫或猫头鹰的啼鸣,反而更添荒凉。
爷爷的身影在这儿显得更佝偻了,像一架快要散架的老风车。他沉默地在闷热的灶台前烟熏火燎,在贫瘠的土地上挥汗如雨,在哭闹打斗的孩子堆里左支右绌。他脸上早就没了表情,只剩下一片被生活彻底榨干的、近乎麻木的空白。杜爸偶尔会回来一趟,像个巡视领地的陌生人。他皱着眉,嫌弃老屋的破败,呵斥孩子们的吵闹,然后像打发叫花子似的,不耐烦地甩下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便又匆匆开车离去,留下一屋子更深的压抑和爷爷眼中那转瞬即逝、又迅速熄灭的微光。
杜十一坐在屋檐下那把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竹椅上,望着门外在烈日下疯长、快要吞掉小路的野草,和远处连绵起伏、同样沉默灰暗的群山。对“家”的最后一丝念想,如同这老屋房梁上朽烂的木屑,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簌簌剥落,彻底坍塌,化成粉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血缘带来的不是庇护和归属,是更重的锁链、更粘脚的泥泞和透骨的凉。外婆用生命最后一点温度为他构筑的、在二姨家感受到的、那个关于“家”的短暂而珍贵的温暖泡影,被眼前这肮脏、拥挤、冷漠、令人绝望的现实彻底戳破、蒸干,连一丝湿润的慰藉都没留下。幻灭的灰,冷冰冰地盖住了他整个胸腔。
自卑像带刺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吸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气,越收越紧,快要窒息。他变得更沉默了,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在爷爷的忙碌、弟妹的吵闹和乡邻偶尔飘过来的好奇目光里,努力把自己缩到最小,变成一个彻底的透明人。只有夜深人静,当老屋里各种鼾声、梦呓声混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他躺在硬邦邦、硌得骨头疼的木板床上,透过破窗木棂的缝隙,望着被切割成碎片的、遥远天幕上那几颗稀疏冰冷的寒星时,心底才会翻涌起一种近乎本能的、模糊却无比强烈的渴望——他想一个人!一个人也能活得挺好!他感受不到家,感受不到亲人的存在,只想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人认识“杜十一”是谁,没人需要他当包袱,更没人会用嫌弃或怜悯的眼神看他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他像野草一样,只为自己呼吸、只为自己生长的荒野。
“高考” 这个曾经遥远模糊的词儿,此刻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里,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像沉没在深海里唯一能看见的、微弱闪光的出口标识。那扇紧闭的、通往县城外面广阔天地的门,悄悄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透出一丝针尖儿般的光亮。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彻底斩断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的“生路”。虽然前路依旧大雾弥漫,不知通向何方,但“离开”本身,那份挣脱锁链、奔向未知的自由感,已经成了支撑他在这漫长酷暑、在这绝望泥潭里继续呼吸、继续往前挪的唯一念想和信仰。幻灭之后,不是重生,是更深的孤绝,和对远方那片混沌未知,投去的、近乎贪婪的眺望。老家的泥土石子太硬了,杜十一的根,扎不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