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你已经回不去了,高凡。

作品:《崩铁,燃烧吧青春直至最后的死亡

    高凡与李天霸出狱之后李天霸因为着急回去看自己的老妈便向他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望着李天霸远去的背影高凡缓缓叹了口气,现在的他脑子还是有点昏沉沉的,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一时间捋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高凡!这边!这边!”


    一声清亮又带着明显焦急的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高凡的茫然。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连接星槎海中枢的廊桥下,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用力朝他挥手。


    是李素裳和桂乃芬。


    李素裳几乎要把整条手臂都挥断了,全然不顾周围行人投来的诧异目光,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桂乃芬站在她旁边,虽然动作含蓄些,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紧紧锁定在高凡身上,透出浓浓的关切。


    “李素裳?桂乃芬?”高凡有些意外,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真切的惊讶,快步走了过去。


    “你们……怎么来了这里?”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沾着尘土和些许血渍、在幽囚狱里滚得皱巴巴的衣服,不想显得太过狼狈。


    桂乃芬抢先一步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她特有的爽利劲儿:“是素裳!她刚才在星槎海那边买东西,远远看见你和李天霸,还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步离人,被十王司那些吓人的偃偶押着往幽囚狱方向走!可把她急坏了,立马就联系我,拉着我一路打听跑过来,就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快速而仔细地上下扫过高凡,看到他虽然形容憔悴,衣服破损,肩头还有明显的爪痕,但精神尚可,手脚齐全,没有缺胳膊少腿,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一大半,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呼……还好还好,看上去没大事!你可是我们的好朋友,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我和素裳可不得伤心死!”


    一旁的李素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是啊高凡!吓死我了!十王司那地方……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而且,我在云骑军驻地听几位前辈议论,说码头失火那事儿不简单,好像还牵扯到丰饶孽物的事!我一想到你就在码头干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你……”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桂乃芬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


    “哎哟!”李素裳吃痛,委屈地看向桂乃芬,“小桂子你打我干啥?”


    桂乃芬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笨蛋素裳!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担心归担心,你这听着跟盼着高凡出事似的!”她虽然嘴上吐槽,但眼神里对李素裳直率性情的包容一览无遗。


    高凡看着眼前这对性格迥异却同样真挚的朋友,心头那股在幽囚狱被冻结的暖意,如同被投入了热炭,瞬间融化开来,汩汩流淌。


    他理解李素裳那毫无修饰的担忧,也感激桂乃芬的细心维护。他不在意地笑了笑,那笑容驱散了不少疲惫和阴霾:“不打紧不打紧。素裳的心意,我明白。真的非常感谢二位的关心,让你们专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我确实没事,只是经历有点……波折。”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睛亮了起来,带着真诚的期待看向两人:“对了!之前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请你们吃顿饭,感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一直没腾出时间,今天正好碰上了,不如我们……”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期待地转了一圈,“一起去金人巷或者星槎海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我请客!”


    听到高凡的提议,李素裳和桂乃芬脸上同时绽放出欣喜的笑容,但这份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现实带来的犹豫取代了。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为难。


    高凡心中了然,看来自己的两位恩人是有事情,果然之后二人的回答不出他所料。


    桂乃芬先开口,带着满满的歉意:“高凡,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去!但是……我刚加入的那个‘霓裳羽衣’戏剧团,这几天正是关键时候。陈姐看得紧,天天盯着我练基本功,特别是新排的杂耍环节,半点马虎不得。这次溜出来看你,还是硬着头皮跟陈姐告了假,说家里有急事才批的。所以……”她双手合十,做出祈求原谅的姿态,“这次真的不行,非常抱歉!”


    高凡理解的点点头,目光转向李素裳。


    李素裳的表情更加纠结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高凡,我……我也……”她叹了口气,小脸垮下来。


    “我刚通过云骑新兵考核没几天,一大堆操练和规矩要学,每天累得像条狗。我娘……她听说码头出了丰饶孽物的事,觉得我实战经验太缺,这两天直接给我加练了!训得我晚上躺床上都爬不起来。今天也是趁着晚饭前一点空隙跑出来的,再不回去,被我娘发现就惨了……”她苦着脸,学着桂乃芬的样子双手合十,深深鞠躬。


    “对不起啊高凡!”


    看着两人满怀愧疚、又确实身不由己的样子,高凡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心头暖洋洋的。


    能在各自忙碌、甚至充满压力的生活中,特意为他挤出时间,这份情谊已经足够珍贵。


    他连忙摆手,语气温和而真诚:“说什么对不起呢!千万别这么想!是我要感谢你们,请客吃饭自然要以你们方便为主。硬拉着你们去,那不成了强人所难,反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温暖的笑容,目光扫过两位好友:“这样吧,咱们都先忙自己的事。等你们俩都闲下来,手头的事儿不那么紧了,给我发个信息,或者直接来码头找我!到时候,我保证请你们吃顿大的!星槎海最好的馆子,管饱管够!怎么样?”


    “嗯嗯!一言为定!”桂乃芬立刻响应,脸上阴霾一扫而空,重新挂上灿烂的笑容。


    “好!就这么说定了!”李素裳也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期待的光,“等我扛过这阵魔鬼训练,一定狠狠宰你一顿!”


    “哈哈,随时恭候!”高凡笑着应承。


    三人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互相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好好休息”、“训练别太拼命”,便在廊桥下挥手告别。桂乃芬拉着还在一步三回头的李素裳,两人的身影很快融入傍晚渐浓的人流与灯光之中。


    目送着朋友的身影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高凡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沉淀下来,但那份温暖的感觉却实实在在地留在了心底,驱散了不少阴霾和疲惫。


    夜晚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独自站着,感受着这份短暂相聚后留下的、名为“友情”的暖流。


    它或许微弱,却像沙漠旅人偶遇的一捧清泉,虽然不能解长久之渴,却能瞬间滋润干涸的心田,给予他继续前行的力量和慰藉。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鳞渊境的海平面之下,罗浮仙舟穹顶模拟出的深蓝天幕上,人造灯光开始次第点亮,洒下清冷的光辉。高凡抬头望了望那片熟悉的星空,心中默算着时间。


    在幽囚狱那不见天日的审讯与等待中,竟已耗去了大半个下午。此刻,正是仙舟居民们结束劳作,归家休憩,享受片刻安宁的时辰。


    他拖着依旧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己在码头区边缘那间简陋但整洁的小屋。冰冷的铁门打开,屋内的寂静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无人居住的尘埃气息。


    师傅常坐的那把旧木椅空荡荡地摆在角落,桌上还残留着半杯早已凉透的粗茶。高凡沉默地站在门口,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动作利落地打来清水,洗去一身尘土、汗渍和在幽囚狱沾染上的、若有若无的阴冷铁锈味。冰凉的水流冲刷过肩头那些擦伤时,那熟悉的灼痛与麻痒感再次传来,让他微微蹙眉。换上一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他对着墙上那面模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衣领,镜中人影眼神中残留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沉的肃穆所取代。


    锁好门,高凡没有走向喧嚣的夜市或温暖的饭馆。他拐进了一条略显清冷的巷子,来到一家临近打烊的小花店。店门口摆放着各种仙舟常见的花卉,有散发着清冽香气的素心兰,有花瓣如星屑般闪烁的“流萤草”,也有象征哀思与追忆的、纯白色的“归尘菊”。


    高凡的目光在那些白色的小花上停留片刻,最终却选择了一束生机勃勃、颜色温暖的“暖阳葵”。橙黄相间的花瓣,如同凝固的小太阳,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他付了钱,小心地抱着花束。


    接着,他又走进旁边一家尚未关门的果铺。货架上琳琅满目,有长乐天特产的甘甜“玉露瓜”,也有朱明仙舟运来的、表皮晶莹如火的“赤晶果”。高凡没有挑选那些过于昂贵或华丽的,而是选了一个朴素的竹编果篮,里面放上了几颗饱满的、象征平安的“磐石橙”和一些师傅生前常买来就着粗茶吃的、微酸的“青玉梅”。


    抱着象征生命暖意的“暖阳葵”和寄托平安朴实质朴的果篮,高凡踏上了前往丹鼎司方向的空港摆渡星槎。


    星槎平稳地行驶在规划好的航线上,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灯火辉煌的仙舟楼阁和远处深邃的宇宙星辰。喧嚣被隔绝在外,舱内只有星槎引擎低沉的嗡鸣。高凡静静地看着窗外,怀中的暖阳葵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与果篮里青玉梅的清酸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对抗着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冰冷与哀伤。


    星槎在丹鼎司外围一处环境清幽的停泊坪降落。


    走出舱门,一股混合着浓郁草药清苦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远离了主城的喧嚣,灯火也显得柔和许多。


    沿着指示牌,高凡走过一片精心打理、种植着各种安神宁心草药的园林,最终来到一栋造型雅致、通体由温润白玉和青金石构筑的建筑前。门楣上悬挂着古朴的匾额——“宁心疗养院”。


    这里并非普通的医馆,而是丹鼎司下属,专门收治那些因重伤、恶疾或特殊污染导致精神受创、需要长期静养与安抚的病人的地方。


    同时,也设有专门的区域,用于临时安置……那些在意外中逝去、尚待家人处理后事的亡者。


    气氛静谧得近乎凝固,只有偶尔从远处病房传来的、压抑的咳嗽或低低的啜泣声,才打破这沉重的寂静。


    疗养院大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沁骨的凉意。身着素净丹鼎司服饰的医士和护工们步履轻缓,低声交谈,神情间都带着职业性的肃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更加浓郁,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尘埃的气息。


    高凡抱着花和果篮,走到接待台前。一位面容和善但眼神疲惫的中年女医士抬起头。


    “你好……”高凡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我是来……探望张守拙师傅的。”他报出了师傅的名字。


    女医士在面前的玉兆光屏上快速查询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同情。


    “张师傅安置在西苑的‘静安堂’。沿着这条走廊走到尽头,右转就是。那里有值守的护工,会引导您。”


    “谢谢。”低头感谢后,高凡抱着花果走向了自己师傅所在的疗养区。


    “嘎吱——”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干涩的声响,打破了“静安堂”内近乎凝固的寂静与檀香的氤氲。高凡的目光越过昏暗的光线,瞬间定格在靠右第三张覆盖着素白绸布的床榻上。然而,绸布并未完全覆盖——师傅张守拙苍白而熟悉的面孔露在外面,双眼紧闭,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但高凡的心脏却猛地一沉。


    他快步走近,这才看清了全部。


    师傅的上半身被仔细地擦拭干净,换上了干净的白色单衣,然而,自腰部以下……那曾经健壮、支撑着他在码头扛起沉重货物的双腿,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机械义肢。那并非精密的仿生结构,更像是丹鼎司为了维持基本形态、临时拼凑的粗糙支架,几条管线裸露在外,连接着下方床板不知名的装置。


    素白的绸布只象征性地覆盖在机械义肢的上半部分,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残缺与不协调。死亡与冰冷的科技在此刻以如此突兀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冲击着高凡的视觉和心灵。


    他仿佛能闻到空气中,除了檀香和消毒水,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金属摩擦和机油的冰冷气息。


    哒…哒…哒……


    高凡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沉闷。他沉默地将那束象征着生之暖意的“暖阳葵”轻轻放在师傅的枕边,又将装着“磐石橙”和“青玉梅”的朴素果篮,小心地放在床脚冰冷的地面上。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无力地垂在膝间,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只是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张失去所有生机的苍老脸庞。长明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肩头的爪痕在沉寂中传来一阵阵麻痒的悸动。


    “你来了啊……”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高凡浑身剧震,猛地抬头,他立刻扑到床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冰冷的床沿,身体前倾,急切地凑近师傅的脸庞。


    “师傅!是我!我来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床上,张守拙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极其缓慢、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球转动着,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在高凡布满焦虑和伤痕的脸上。他极其费力地将头向高凡的方向侧了侧,幅度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看到高凡脸上那些新鲜的擦伤和淤青,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破碎的微笑。


    “真是……没白疼你……还知道……过来看师傅……”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还疼吗……小高……”


    一只枯瘦、冰凉、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被子里抬起,仿佛有千斤重。它颤巍巍地伸向高凡的脸颊,粗糙的指腹带着刺骨的凉意,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高凡颧骨处的擦伤。


    那冰冷的触感让高凡浑身一颤,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不疼……师傅……一点都不疼……”他连忙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无比珍惜地将师傅那只冰凉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傻小子……哭什么啊……”张守拙的声音似乎因为短暂的清醒而凝聚起了一丝微弱的气力,虽然依旧沙哑,却稍微清晰连贯了一些,“你师傅我可是长生种没那么容易……死的……”他试图用指尖去揩拭高凡眼角的泪水,动作笨拙而吃力。


    他微微喘息着,似乎积蓄着力量,然后缓缓地、依靠着枕头,将目光投向高凡。那目光不再是濒死的涣散,反而沉淀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重的清明,仿佛回光返照的智慧之火在燃烧。


    “小高啊……”他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厚重感,仿佛要穿透生死的界限,“你知道为什么师傅我这么多年……一直独自一人吗?”


    高凡用力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从他被师傅收留,在码头做学徒起,他就从未见过师傅有任何亲人来往。师傅的世界,似乎只有码头、货物、粗茶和他这个徒弟。


    张守拙浑浊的目光越过高凡,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被血色浸染的过去。


    “我以前也有自己的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被时光磨平的眷恋,“很温暖的家,我爱我的妻子她还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回忆似乎给他枯竭的身体注入了一丝暖流,他的话语变得稍微流畅了些,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幸福光晕,“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这份短暂的光晕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被激怒的、濒死的野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痛苦!


    “可是那一天……丰饶孽物……杀了过来!”他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我的妻子她……她就死在我眼前!死在那场……该死的战争里!”


    愤怒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仿佛要焚尽一切。但这火焰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就被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所取代。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得空洞而呆滞。


    “可我没办法为她报仇……”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自我厌弃,“因为我还带着我的孩子……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他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挚爱不能再失去另一个……”这沉重的抉择,像枷锁一样禁锢了他的一生。


    “我带着孩子逃离了那里来到罗浮……”他的叙述变得机械而麻木,“后来……孩子长大了他说他要去参军……”说到这里,张守拙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饱含着无法挽回的宿命感,“我不同意……我知道……他是想去为他的母亲报仇但他最后还是瞒着我去了……”


    他的目光缓缓移回高凡脸上,那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深沉的痛苦,却又奇异地糅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和……近乎溺爱的追忆。仿佛透过高凡年轻的脸庞,看到了自己早已逝去的儿子。


    “不出意外,他最终也死在了那场与丰饶孽物的大战里……”张守拙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哀伤,“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死……为了复仇。”


    “为了复仇。”


    这四个字,他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血泪的石头,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不仅仅是他儿子的一生,更是仙舟联盟无数被丰饶之乱撕裂的家庭、被仇恨扭曲的人生的缩影。


    这四个字,像一道诅咒,贯穿了无数仙舟人的漫长岁月。


    “我们这种仙舟人的寿命……顶破天了是1000多岁……”张守拙的目光重新变得涣散,仿佛在计算着漫长而痛苦的生命刻度,“而今年我已经812岁了……高凡……812岁……”他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确认一个残酷的事实,“我……时日无多了……”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看向高凡:“你知道……当我在昨天清点物资时看见一个步离人时我的内心……是什么反应吗?”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一刻汹涌而来的情绪。


    “没有恐惧……没有害怕……”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只有……愤怒!刻骨铭心的愤怒!我恨不得……把他们抽筋扒皮!生啖其肉!”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上猛地攥紧,青筋暴起,仿佛在扼杀一个无形的仇敌。


    但这股激烈的情绪如同回光返照的火焰,迅速熄灭。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眼神再次变得灰败而空洞。


    “但我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和深刻的自我嘲弄,“老了……真的……老了……连愤怒都只剩下这点……无用的力气了……”


    高凡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那指尖的冰凉和生命的愤怒,心如刀绞。


    他完全理解师傅这句“做不到”背后,是岁月磨平了棱角后的无奈,是面对强大仇敌时的无力,更是对自己一生被仇恨所困、最终却一事无成的巨大悲哀。


    张守拙的目光再次变得柔和而深邃,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一次努力地跳动,他凝视着高凡,仿佛要将最后的嘱托刻进他的灵魂里。


    “人这一辈子……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他的声音变得悠远,像是在总结自己漫长而失败的一生,“但我的人生全被‘复仇’二字所遮蔽,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他的眼中似乎有水光闪过,但很快又干涸了。


    “但你……高凡……”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能被仇恨……所遮蔽!”


    高凡猛地愣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仇恨?他内心何时有了仇恨?是对那个步离人的愤怒?还是对造成这一切的丰饶孽物的憎恶?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保护,在反抗,从未意识到这份情绪可能已经悄然变质。


    “你是个很性情的孩子……”师傅继续说着,眼神锐利地剖析着高凡,“做事从来不留余地,就像一根干燥的柴火……”他艰难地抬起手,做了一个向上燃烧的手势,“一点火星就能把你彻底点燃,烧得很旺……很亮,也很温暖……”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许,但随即转为深沉的忧虑。


    “但这很不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先知般的沉重,“因为这也意味着……你很容易陷入某种极端的情绪里被它吞噬,被它燃烧殆尽……”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入高凡的眼底,仿佛看穿了他竭力隐藏的某些东西——那些在码头的搏杀中展现出的、远超普通工人的狠厉与决绝;那些在幽囚狱中面对判官时,内心翻涌的并非仅仅是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撕裂什么的暴戾。


    “你说什么呢师傅,”高凡下意识地否认,声音有些发紧,试图用逻辑和身份来掩盖内心的震动,“你知道我可是个普通化外民罢了,既没有悠长的寿命,也没有命途的力量,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他摇着头,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然而,病床上的张守拙,却用一种高凡从未见过的、极其陌生而深邃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着他灵魂深处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认清的角落。


    这目光让高凡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寒意,后背瞬间渗出了冷汗,内心莫名地发毛。


    “你变了……高凡……”师傅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叹息,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高凡的心防上。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经历了很多事情,很多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的事情……”他喘息着,目光却依旧牢牢锁住高凡。


    “这些事情就像燃烧的火焰在你心里不停地烧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说出那振聋发聩的箴言:


    “或许……你做出过许多决定……也坚定了自己的觉悟……”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理解,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悲悯,“但高凡……我希望你不要执着于其中……”


    “火焰的燃烧固然明亮和温暖……”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但过早的燃烧只是无意义的消耗自己……这会使你成为再无意义的灰烬……”


    “所以高凡……”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徒弟,“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吧……不要一直位于其中……”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门口的方向,仿佛指向一个更广阔的、未被仇恨染指的天地。


    “你已经经历了一些只有你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张守拙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耗尽。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将目光从高凡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苍白的天花板,身体一点点地滑下去,重新躺平。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意志,将冰冷的被子一点点拉上来,盖住了自己的胸口、下巴……直至完全覆盖了那曾经充满智慧与悲悯、此刻却只剩下灰败与解脱的面容。只有那束放在枕边的“暖阳葵”,还在微光中倔强地绽放着。


    在被子完全覆盖前,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叹息、又如同最后预言的声音,轻轻飘出,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清晰地钻进高凡的耳中:


    “你已经回不去……平静的生活了……高凡……”


    话音落下,被褥下再无一丝声息。灯光将高凡僵立在床边的、巨大的、颤抖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