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一份信;
作品:《崩铁,燃烧吧青春直至最后的死亡》 高凡整个人宛如一尊凝固的青铜雕塑,连指尖都透着僵硬的沉重。病房里死寂一片,唯有两人刻意压低的、几乎融为一体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起伏,仿佛随时都会被窗外仙舟永不熄灭的人造天光吞没。
良久,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从高凡紧抿的唇缝中逸出,像绷紧的弓弦骤然松弛。他整个人的背脊肉眼可见地垮塌下来,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某种坚硬的壳被悄然剥离。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病床上那个苍老的身影,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不起波澜:
“我明白了,师傅。但……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哗啦——
那声布料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只见刚才还气若游丝的张师傅,此刻竟以一个异常矫健的动作,“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动作利落得哪像个重伤垂危之人?
他脸上红光满面,之前的灰败病容一扫而空,眼中闪烁着狡黠与计谋得逞的光芒。
“哈哈!真的假的?那咱们可说定了!就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之后你小子就给我老老实实滚出去,到外面好好转悠一大圈!”张守拙的声音洪亮有力,中气十足,哪还有半分虚弱?
高凡彻底懵了。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伸手指着师傅,指尖微微颤抖,感觉胸口像是被一块冰冷的巨石死死堵住,满腔的忧虑、悲伤和即将喷薄而出的质问,全都哽在了喉咙深处,噎得他几乎窒息。
“师……师傅……你……你的伤?!”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
张守拙惬意地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倚在床头,甚至还悠闲地拍了拍盖在身上的薄被,脸上带着一种“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的得意笑容:
“嗨!为了让你这个倔驴崽子听点话,可真是难为我这把老骨头了!演这么一出大戏,容易么我?可费了我不少心思呢!”他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自己的演技。
“可是为什么啊师傅?!”高凡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声音,随即一股被戏耍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瞬间炸了毛。
“哪儿有您这么当师傅的?!把徒弟当‘丰饶孽物’似的耍着玩?!我……我之前……” 他想起自己这大半天是如何心如刀绞、如何强忍悲痛、如何在心里默默祈祷师傅能挺过去……结果现在告诉他,全是假的?!这落差让他眼眶都有些发酸发胀。
“为什么?”张守拙眉毛一竖,没好气地瞪着他。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不开窍的兔崽子!木头疙瘩一个!去!给你师傅我削个苹果去,演了半天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破疗养院过了饭点还不供饭,真不体贴老人!” 他顺手从床头柜上的水果篮里精准地捞出一个又大又红的水果,不由分说地抛给高凡。
高凡下意识接住苹果,木然地走到水槽边,机械地冲洗着。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手背,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张守拙看着他笨拙削皮的背影,悠悠开口,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
“小子,知道为什么这码头区上上下下、左邻右舍的老家伙们,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急着要把自家闺女、孙女往你跟前塞吗?”
水流声中,高凡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低着头,盯着手中拿刀削下旋转的果皮和雪白的果肉,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虽说他自认做事还算踏实,但这半年来周围老人家的热情,实在有些超乎寻常。
“或许……是因为您徒弟我相貌英俊,一表人才?”他试图用玩笑缓解尴尬,削好苹果,转身递给师傅,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忽略师傅那毫不掩饰的嫌弃眼神。
“噗——”
张守拙差点被苹果噎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拉倒吧你!就你这幅勉强算周正的皮囊?放仙舟上,随便拉个出来都比你俊俏!咱仙舟人,哪个不是几百上千年的岁月沉淀出来的气质?你这点儿底子,不够看!” 他咔嚓咬了一大口苹果,汁水四溢,满足地叹了口气,才继续道:
“你自个儿好好想想,这半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
“什么事?”高凡又愣了一下,站在床边,眉头微蹙,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他每天不就是按部就班地在码头干活,帮师傅打下手,偶尔帮街坊邻居搬搬抬抬,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吗?
“额……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啊?就……正常工作,顺手帮点忙?”
咚!
一个毫不客气的爆栗精准地敲在高凡的脑门上。
“哎哟!”高凡吃痛,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师傅。
“你这个榆木脑袋!”张守拙真是被他气笑了。
“‘没做什么’?看见咱家屋里面那个柜子没?里面装的是什么?全是这半年人家给你送来的感谢信、锦旗、表彰证书!‘码头区见义勇为好青年’、‘热心助人标兵’、‘邻里互助模范’……光是帮你收这些玩意儿,就快把我这老窝给撑炸了!”
他咽下嘴里的苹果,声音带着一种自豪又无奈的复杂情绪:
“你小子,做事认真到死板,效率高得吓人,帮起人来不分分内分外,还特别有耐心和爱心。帮老李头修星槎引擎一蹲就是一天,帮王大妈找走丢的‘谛听’翻遍半个长乐天,看到码头货物堆放不稳就非得去整理好才安心……桩桩件件,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罗浮仙舟,不敢说全城,至少咱们码头区和附近几个洞天,谁不知道这里出了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老实人’高凡?勤快、踏实、安分、心善!这年头,能在仙舟见到你这么个‘稀有物种’,那些老家伙们眼睛都放光了!都觉得你是个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不赶紧把自家闺女介绍给你,还等什么?当然……”
张守拙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下,语气带上点不易察觉的心虚,“你师傅我,也……也在暗地里使劲儿,帮你跟几家条件不错的姑娘家牵过线……”
高凡这下总算恍然大悟。原来这半年来那些络绎不绝的“偶遇”、“相亲”、“热心介绍”,根源都在这里!
他内心的疑惑稍微解开了一些,但另一个更深层的、关乎身份的问题又浮了上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可是师傅……仙舟虽然没有明令禁止短生种和长生种通婚,但大家……不都是默认不赞同的吗?那些老人家……真的愿意?”
张守拙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语气也沉稳了许多:
“不赞同,是因为代价太大,怕情深缘浅,怕徒增痛苦。这是根植在长生种血脉里的顾虑。但‘不赞同’不等于‘不允许’。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只要双方父母点头,两个孩子真心实意,这事儿,没人能拦着,仙舟律法也不会管。” 他顿了顿,看着徒弟年轻却带着忧虑的脸庞,声音放柔和了些:
“而且,小高,时代不同了。别总拿老眼光看仙舟。以现在罗浮的科技,特别是丹鼎司和工造司鼓捣出来的那些延寿丹药、生命维持技术,让一个像你这样健康的短生种安安稳稳活个一两百年,甚至……努努力,活到三百岁往上,都不是天方夜谭了。” 他的目光带着鼓励,“三百载光阴,足够你和一个长生种伴侣,共同度过大半辈子安稳幸福的日子了。足够经历风风雨雨,看遍世间风景,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了。”
看着高凡陷入沉思,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也像是在权衡着什么。张守拙脸上的笑容重新绽开,带着过来人的促狭:
“怎么?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心里头已经有相中的姑娘了?是哪家的闺女啊?快跟师傅说说!唉,说起这个啊,想当年我追你师娘那会儿,那才叫一个轰轰烈烈,浪漫得哟……”
“咳咳咳!”高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沉思中惊醒。
一听到师傅要开始讲述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头皮都麻了。他太清楚那些故事的长度和师傅添油加醋的功力了,没有三五个时辰根本讲不完!他慌忙把削苹果的小刀往旁边一放,几乎是跳了起来:
“那个……师傅!您看,这都快天亮了!您演了一天戏也够累的,赶紧好好休息!水果您慢慢吃,我……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您!” 他一边说一边脚步飞快地往门口挪。
“唉!臭小子!跑什么跑?师傅的爱情宝典你不想学啦?回来!”张守拙在床上喊着,语气却带着笑意。
“师傅!您真该休息了!保重身体!”高凡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
“高凡!” 身后传来的声音陡然一变,不再是玩笑或催促,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严肃和郑重。
高凡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他缓缓转过身,看向病床。
张守拙脸上的嬉笑之色已荡然无存。他靠着床头,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期望。那目光穿透空气,牢牢锁在高凡身上,带着千言万语都无法承载的嘱托。
“记住……师傅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高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他读懂了那眼神中的深意——那是超越师徒情分,近乎父辈的担忧、期许和一种……近乎诀别的托付。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字:
“嗯!”
咔哒。
病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门外,高凡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内,确认脚步声彻底远去后,张守拙脸上强撑的平静和红润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瞬间被剧烈的痛苦所取代。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猛地捂住左胸下方,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闷哼。
长生种的体质,对异物的排斥深入骨髓。无论是精巧的机械义肢,还是试图修复伤损的合成组织,在仙舟人漫长的生命面前,最终都会被身体视为入侵的“孽物”,引发持续而残酷的排异反应。此刻,那植入体内用以维持生命的临时装置,正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血肉中疯狂搅动、灼烧。
“嘶……唉……老喽……真是老喽……” 他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忍受的痛楚。浑浊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不甘和对时间的无奈。
强忍着蚀骨之痛,张守拙颤抖着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昏黄的床头灯下,他摸索出一支老旧的钢笔和几页信纸。笔杆冰凉的触感让他因疼痛而麻木的手指稍微清醒了些。
“一个月后……那趟货……” 他喃喃自语,布满老茧的手指在信纸上艰难地划动着,字迹因为身体的颤抖而显得歪斜扭曲,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嗯……目的地……黑塔空间站……好地方……”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是在黑暗中为徒弟点亮了一盏灯。
“那就让小高替我去跑这一趟,送完货……正好让他在那儿好好开开眼界……转一转……”
打定主意,这位饱经风霜、此刻正承受着非人折磨的仙舟老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暂时压下。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借着那盏并不明亮的床头灯,开始在信纸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郑重地书写起来。
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他最后的气力,为那个即将远行的“傻徒弟”,铺就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灯光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守护符号。
【致黑塔空间站,项目负责人艾丝妲女士台启……】他写下抬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
【吾徒高凡,品性纯良,勤勉可靠,深得码头诸人信赖。因其师张守拙突染沉疴,无法如期押送本次货物(清单详附后)前往贵站。特命劣徒高凡代行职责,押送货物并处理相关交接事宜。此子虽为短生种,然能力卓绝,心思缜密,望贵站予以接待便利,并允其在空间站内稍作停留,开阔眼界……】
写到这里,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书笔差点脱手。他闭眼忍耐,额上青筋跳动。缓过劲后,他继续写道,笔迹更加潦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货物清单及交接凭证已全权交付高凡。此子性情内敛,不善言辞,若有行事不周之处,万望海涵。其师张守拙,于病榻之上,感念不尽。另,空间站内若有新奇有趣之物,不妨指引其参观一二,年轻人,总该多看看这星河浩瀚……】
落款处,他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张守拙”,字迹终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遒劲。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叠好,又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用特殊金属封存、印着复杂符箓的小小数据芯片——那是货物的核心清单和最高权限密钥。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瘫倒在床上,大口喘息。看着天花板上柔和但冰冷的灯光,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对徒弟未来的期许,有对自身命运的无奈,还有一丝深藏的、无法言说的忧虑——关于短生种与长生种之间那道看似可跨越,实则深如鸿沟的时间天堑。科技可以延寿,但终究无法抹平那份根植于生命本质的差异,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尽孤独与别离之痛。
“小子……路……以后得你自己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那只装着信和芯片的信封紧紧捂在胸口,仿佛那是他留给徒弟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行囊。窗外的仙舟天光,正一点点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