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让他再为朕卖一次命
作品:《玉堂春深》 寅时的天光还未破晓,城墙外已响起铁甲铿锵之声。
一万玄甲军列阵如林,枪戟映着残星寒芒,将整条御道铺成一条黑龙。
沈冽端坐墨骊马上,玄铁重甲在晨雾中凝着霜色,猩红披风猎猎如旗。
花白的头发也掩盖不住将军的意气。
“擂鼓——”
随着中军令下,十八面牛皮战鼓轰然震响,惊起满城栖鸦。
沈冽勒马转身,雪亮的枪尖直指北方:“此去不破北戎——”
“誓不还朝!”
三皇子楚宴锦一身鎏金明光铠,在亲卫簇拥下策马至阵前。
少年皇子摘下凤翅盔,露出与皇帝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锋利轮廓。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声音清越,穿透晨雾。
城楼之上,承平帝扶着冰凉的垛口,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在万军阵前摘下头盔。
他突然有些害怕,老三...何时长成了这般模样?
余光里,顾昀一袭紫袍玉带立在阶下,正含笑与兵部侍郎低语。
晨风吹得他广袖翻飞,倒像个踏青赏花的文弱书生。
可皇帝分明记得,二十年前,顾昀一刀一个,了结叛军。
分明是个玉面阎王!
“顾卿。”皇帝鬼使神差开口,“你觉得...老三此去如何?”
顾昀抬首,眉目温润如常:“三殿下龙章凤姿,定能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啊——
建功立业好啊!
承平帝目光如鹰隼,直直盯着城墙下的三皇子。
顾昀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忍不住一笑。
这抢来的皇位,到底是坐不安稳。
自己的儿子都不放心!
城下号角长鸣,大军开拔的烟尘遮天蔽日。
皇帝望着逐渐远去的玄甲洪流,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顾昀不知何时已退至阴影处,正望着他微笑。
那笑意如三月春风,却让皇帝想起很多年前。
先帝驾崩那夜,顾昀也是这般笑着...递上了他的继位诏书。
皇帝突然捂住心口,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龙袍前襟。
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玄真...药...”
他嘶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青石。
那女道正欲上前。
忽见寒光一闪——两柄禁军长戟已交叉架在她颈前。
顾昀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厉喝:“妖女!你给陛下吃了什么?!”
城楼下顿时炸开锅。
“哎哟!那穿金戴银的是个道姑?”
“那不是摘星阁的仙师吗?怎么被拿下了?”
“什么仙师!没听见顾相爷喊妖女吗?瞧那鎏金护甲,比知府夫人戴的还阔气!”
“顾大人说是就是!”
顿时,那女道激起一片怒骂。
顾昀扶着皇帝后退两步。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翘了翘嘴角
——多好,连雇人散布流言的银子都省了。
想起蘅儿上次雇说书人花的不少银钱。
不禁暗叹:还是为父会过日子。
“陛下!”他忽然痛心疾首地跪下,声音颤抖得恰到好处。
十足是一个忠臣痛心疾首的模样!
“臣早觉此女可疑,今日竟敢当众谋害圣驾!”
皇帝喉间“咯咯”作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龙袍领口。
整张脸涨成骇人的紫红色。
他想怒斥顾昀放肆,可舌尖像压着千斤巨石,只从齿缝挤出混着血沫的嘶气声。
“陛下!”
长公主的鸾驾匆匆碾过青石御道时,玄真道人早已被镇京司的铁链锁着拖进了诏狱。
朱漆宫门敞开,露出里头捧着供词疾走的侍卫。
“陛下!”长公主提着裙摆奔进向皇帝的寝宫。
她转头怒视殿外那道紫袍身影:“顾公好大的威风!”
顾昀立在丹墀下躬身行礼,玉带钩映着朝阳闪闪发亮:“为天子分忧,是臣的本分。”
“那妖道的供词在此,皆以签字画押。”
语气恭敬得挑不出错,偏生眼角还噙着三分笑意。
长公主一把拿过证词跨进内殿。
门隔绝了那道可恨的身影。
顾昀摇摇头,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非要吃那劳什子丹药...”他望着宫墙上惊飞的雀鸟,轻哼一声,“这下身子亏了吧!”
晨钟撞碎满宫寂静,顾昀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心中空荡荡的。
“去荣园。”他掀帘上轿时突然吩咐,随从愣了下。
顾昀已闭目养神,唇角却微微扬起。
十多年来头一遭,他突然想告诉柳月娘。
我们俩的孩子很出息,就像你当初想的那样!
长公主指尖捏着那页供词,薄薄的宣纸在她手中簌簌作响。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姜家胁迫其庶女伪装成得道之人,以虎狼之药作为药引。
密谋炼丹,借药性操控圣心,甚至意图谋害皇子。
她猛地合上供词,凤眸凌厉:“来人!”
殿门轰然洞开,皇家禁军披甲而入。
“去,将姜贵妃禁足在景仁宫,伺候的人一律杖杀,亲近之人下诏狱!”长公主声音沉冷,“剩下的,一切等陛下醒了再行定夺!”
“另,此事不得传至阵前,违者!杀!”
“是!”
龙榻上的承平帝幽幽转醒时,正看见长公主靠在床畔小憩。
暮光透过茜纱窗棂,落在她依旧姣好的面容上。
四十余岁的妇人,眉梢眼角虽有了细纹,却仍能窥见当年冠绝长安的风华。
皇帝恍惚想起,自己这个阿姐,只比他大三岁。
可镜中的自己,早已两鬓斑白,形如枯槁。
“阿姐……”他哑着嗓子轻唤。
长公主猛然惊醒,下意识去探他的额头。
“陛下可还有哪里不适?太医就在外头候着——”
“朕……对不住阿姐。”
皇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指节微微发抖。
“这些年,朕被顾家步步紧逼,不得已才……才做出那些混账事,说了那些混账话。”
他眼眶发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阿姐,你原谅朕可好?”
长公主心头一酸。
二十年前宫变那夜,她也是这样握着少年天子的手。
在皇子府的花厅里立誓。
“你放心,有阿姐在,一定让你的皇位坐得稳稳的!”
“胡说什么!是他们狼子野心,与你有什么干系?“
承平帝垂眸掩去眼底暗涌。
阿姐的手还是这样暖,和当年送他登基时一样。
他虚弱地靠回龙枕,在长公主看不见的角度。
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阿姐,别怪我。
朕实在……走投无路了。
“阿姐,朕方才梦见母后了。”
长公主心下一酸。
“陛下,你先躺着,阿姐去唤太医。”
承平帝倚在龙榻上,目光落在鎏金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上。
那烟雾扭曲变幻,如同这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
——顾家把控六部,崔氏盘踞后宫,姜家虎视眈眈。
而他这个天子,一举一动被人盯着。
“只有镇国公府了——”
他喃喃自语。
陆渊,那个为他挡箭废了双腿的姐夫,那个二十年来始终沉默的镇国公。
满朝文武,唯有陆家,既不在世家之列,又因长公主之故无人敢轻易怀疑。
窗外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承平帝眼神一厉。
左右陆渊已经是个废人了。
再让他为朕卖一次命,又有何妨?
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