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让我进去

作品:《玉堂春深

    朔风卷着黄沙掠过城头,三皇子楚宴锦按剑而立。


    玄甲上尽是岁月磨出的细痕。


    边关的风吹了一年多,早已将少年眉眼间的浮躁尽数打磨干净。


    如今站在残阳下的,是一个真正淬过血的将军。


    “殿下,京中来信。”亲卫双手奉上信笺。


    楚宴锦接过,指尖抚过封泥上的龙纹,眼底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


    不同于从前那般浮于表面的谦和。


    此刻他眉梢眼角的温润,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


    “要回京了啊......”


    他望向远方,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这一年多,他见过饿殍遍野的边民,也见过誓死守城的将士;


    曾被敌军围困三日水米未进,也曾为救一个小卒险些丧命。


    “顾家的婚事......”他轻声自语,“又重提了——”


    副将欲言又止:“殿下,顾相那边......”


    “不急。”楚宴锦笑了笑,“既是父皇赐婚,本将军自当......好好待她。”


    晚风送来远处篝火旁士兵的歌声,粗犷却真挚。


    楚宴锦忽然想起离京那日,顾昀站在城楼上意味深长的眼神。


    利落转身。


    “走!我们也下去瞧瞧!”


    *


    墨色渐沉,顾蘅踏着最后一缕残阳走进听月轩。


    少年身形修长,一袭墨色劲装勾勒出凌厉的轮廓。


    腰间悬着的短刃泛着冷光。


    那张脸生得极为出众,眉如刀裁,眸似寒星。


    雌雄莫辨的容貌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像是刚从血海里趟出来,连衣摆都沾着未散的戾气。


    可当他抬眸看见廊下等候的顾蕴之时,眼底的冷意倏然化开。


    唇角微扬:“兄长!”


    顾蕴之拢了拢膝上的薄毯,细细打量着他。


    这一年顾昀有意让顾蘅接触顾家核心事务。


    那些见不得光的、沾血的、肮脏的勾当,一件件压在这少年肩上。


    “又去刑堂了?”顾蕴之看着他袖口未净的血迹。


    顾蘅随手扯下护腕扔在石桌上,露出腕间一道新添的鞭痕:“南边庄子出了个吃里扒外的,父亲让我去料理。”


    她说得轻描淡写,面上毫不在意。


    唯有指尖微微颤抖。


    晚风拂过,顾蕴之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蘅儿。”他轻唤。


    “嗯?”


    顾蘅正低头倒茶,侧脸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顾蕴之终究没说什么。


    只是将一盒药膏推过去:“记得上药。”


    少年咧嘴一笑,方才的肃杀之气荡然无存。


    又变成那个熟悉的模样,满眼都是依赖。


    顾蕴之将茶盏搁在案上,抬眸看向懒散倚在窗边的顾蘅。


    “沈将军递了折子,大军过几日便回朝。”他指尖轻点桌面,“父亲有意让你先去户部历练。”


    顾蘅正把玩着一枚铜钱,闻言头也不抬:


    “行啊!”


    顾蕴之看她又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无奈。


    蹙眉:“那赵严是长公主一派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我知道的。”


    窗外竹影婆娑,顾蕴之沉默片刻。


    又道:“装饰上的人说,崔氏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打算在三皇子回京前,带菀筝去看看。”他顿了顿,“顺路给荣园送些东西。”


    铜钱在顾蘅指间倏然停住。


    “多谢兄长。”她声音轻了几分。


    顾蘅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国子监这几日的课业,兄长帮我看看?”


    顾蕴之接过,朱笔在几处勾画:“此处用周礼不如引管子,更合陛下如今推崇的变法之道。”


    又指向另一处:“七皇子若问起边关粮饷,你就说......”


    “就说'军屯之法,古已有之'。”顾蘅接话,眼底闪着狡黠的光,“既不得罪兵部,又暗合父亲在江南的清田策。”


    顾蕴之怔了怔,忽然轻笑出声。


    烛光下,兄妹二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


    一坐一立,却默契得宛如一人。


    顾蕴之望着眼前这个“弟弟”,想起那个刚回府时连学顾蕴璋跑步都费劲的小丫头,如今竟已能在朝堂暗流中游刃有余。


    她成长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更快。


    “走吧,”顾蕴之起身,雪色衣袂拂过案几,“祖母念你许久了。”


    “好勒!”


    顾蘅三两步跟上。


    一路将街市见闻说得绘声绘色。


    西街新开的胡商如何用琉璃盏骗钱,南巷老妪卖的杏花蜜如何掺水,连朱雀桥下斗鹌鹑的赌局都能被她讲得妙趣横生。


    顾蕴之听得眉眼弯弯,时不时还指点她何处能翻出更多趣事。


    顾菀筝站在回廊转角,死死攥着帕子。


    她看着兄长对顾蘅那般耐心温柔,再想到自己为三皇子婚事夜不能寐,却无人问津,心头像扎了根刺。


    凭什么顾蘅连看个铺子的小事都能劳烦兄长,而她的终身大事......


    几人一起进屋,顾菀筝落后半步。


    “筝丫头愣着作甚?”老夫人早早在正厅招手,“快来试试新裁的夏衫!”


    顾蕴之故意叹气:“祖母不会又只给孙儿备了一件吧?”


    老太太讪讪地笑,果然从匣子里取出件月白直裰。


    底下却压着四五套顾蘅的骑射服。


    顾菀筝盯着那件孤零零的衣裳,眼圈倏地红了。


    想当初,母亲在的时候。


    自己也是众星捧月,何至于当人的陪衬?


    顾蘅站在屋子中央,望着老夫人给顾蕴之系扣子时絮叨“又瘦了”,忽然觉得当年在庄子上对顾家的恨,不知何时已淡了许多。


    ——唯独对顾昀。


    她摩挲着袖中柳月娘给的粗布香囊,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有些债,总要有人来还。


    “父亲今日可回来用饭吗?”


    顾蘅询问身旁,乐衷于让孙子们试衣服给她看的老夫人。


    老夫人摇摇头,“不知道,他没说。不等他啦,我们先去用膳。”


    此时,荣园的荷花开得正好。


    柳月娘正倚在廊下修剪花枝,素衣银钗,却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


    顾昀站在月洞门外,痴痴望着。


    是的没错,经过一年半的努力,他终于在今天进来了。


    “月娘——”


    “中书令大人又来做什么?”


    她头也不抬,银剪利落地截断一支开的正好的荷花。


    顾昀喉头滚动:“我......”


    “中书令大人请自便,妾身不能多陪了。”


    柳月娘转身便走,裙角掠过青砖上未干的水痕。


    “是关于蘅儿的!”顾昀急追两步。


    剪刀哐当落地。


    柳月娘猛地转身,眼底寒芒乍现:“你又要拿我女儿做什么?”


    顾昀目光定定,示意柳月娘身后半开的房门:“让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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