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林纾

作品:《玉堂春深

    林纾睁开眼时,帐顶的油灯正摇曳着昏黄的光。


    她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回笼。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绣有云纹的锦被。


    “姑娘醒了?”一个梳着双髻的侍女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她醒了,脸上露出喜色,“您可算醒了,将军都问过三次了。”


    “将军?”林纾撑起身子,一阵眩晕袭来。


    她扶住额头,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原本兴致勃勃,以为是奔向了爱情。


    可不过半月,枕边人换了一个模样。


    恶言相向,拳打脚踢。


    后来山道上的伏击,凶神恶煞的山匪,还有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林纾眼中一片黯然,好歹——


    好歹她还是逃出来了。


    没有把命丢在洛川。


    “是楚将军救了您。”侍女一边点头一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军医说您是伤势太重加上体力不支,这才咳血。”


    林纾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


    身上也没有黏腻不适感。


    原本的粗布衣裳已经换成了一件柔软的素白中衣,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草。


    她心头一跳:“我的衣服...”


    “是我帮您换的。”侍女连忙解释,“您的包袱在旁边,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


    林纾这才松了口气,那个包袱里有她最后的盘缠和母亲给她的玉镯。


    她掀开被子,双脚刚触到地面,膝盖便一软,险些跪倒。


    “姑娘别急!”侍女扶住她,“您再休息会儿,我去禀报将军。”


    “你照顾我,辛苦了,不必担心”林纾站稳身子,深吸一口气。


    “救命之恩,我当亲自去道谢。”


    侍女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有点不合规矩,将军的营帐不让女子靠近的。”


    “救命之恩,岂能假手他人?”


    林纾已经拿起床边准备好的外衫披上。


    那是一件淡青色的对襟衫子,显然是侍女为她准备的。


    帐外已是黄昏,夕阳将连绵的军营染成金色。


    林纾跟着侍女穿过几顶帐篷,沿途的士兵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很快又各自忙碌去了。


    林纾心下感叹,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样正常不带任何意味的目光了。


    不得不说,沈老将军果然治军严厉。


    北境军里面,没有那等子淫邪之人。


    “那就是将军的营帐。”


    侍女指着前方一顶比其他帐篷大上许多的墨绿色营帐。


    林纾看去,那帐前立着两名持刀侍卫。


    想来那位年轻将军身份不凡。


    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纾整了整衣衫,径直走去。


    侍卫开声阻拦。


    帐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让她进来。”


    掀开帐帘的瞬间,林纾闻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帐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讲究——一张铺着地图的案几,几把交椅,角落里甚至摆着一架屏风。


    屏风前站着一名身着墨色劲装的男子,正背对着她查看地图。


    “民女林纾,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林纾福身行礼,声音清亮。


    男子转过身来,林纾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


    一双凤眼看了过来,没由来的让人心下瑟缩。


    他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


    楚宴锦回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生的一副江南水乡的秀气模样。


    此刻却站得笔直,目光坦然,没有丝毫怯意。


    这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哭哭啼啼的闺阁女子。


    或者更糟,一个借机攀附的投机者。


    “举手之劳。”楚宴锦淡淡道,走向案几后的椅子坐下,“坐吧。”


    林纾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若非将军及时相救,民女恐怕已遭不测。这份恩情,林纾铭记于心。”


    楚宴锦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林姑娘从京城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是。”林纾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不过现在不回去了。”


    楚宴锦挑眉:“为何?”


    林纾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当初为了可笑的爱情抛弃了父母,现在也无颜再去面对了。”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楚宴锦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见过太多为利益不择手段的人,包括那些对他投怀送抱的名门闺秀。


    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坦率承认自己“识人不清到愚蠢地步”的女子。


    “那个男人呢?”楚宴锦问。


    “可是他将你卖掉的?”


    “死了。”林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山匪杀的,就在我面前。”


    “我后来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又被人牙子抓住,卖到了洛川。”


    楚宴锦有些压抑眼前女子的淡然。


    “你不恨?”


    “恨谁?恨山匪?恨命运?还是恨那个骗我离家却转眼变心的书生?”林纾苦笑,“恨太累了,我只想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楚宴锦心中微动。


    他从小在勾心斗角中长大,习惯了一切以利益衡量。


    从未想过有人会为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一切。


    又在失去后坦然接受,不怨不恨。


    “那你准备去哪里?”他听见自己问。


    “去南边,去南陵,”林纾望向帐外,“那本来是我们准备的目的地,”


    楚宴锦微微点头:“我们大军准备回京,可以送你到并州,届时治安会比边关更好。”


    “你一个女子赶路,也能安全些。”


    林纾惊讶地抬头:“这...太麻烦将军了。”


    “顺路而已。”楚宴锦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


    林纾起身再次行礼:“将军大恩,林纾无以为报。”


    “不必。”楚宴锦背过身去,“我救人从不图报。”


    走出营帐,林纾深吸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


    星光已经洒满天幕,军营中的篝火如星辰般散布。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此刻,跟随这支军队南下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在营帐内,楚宴锦站在地图前,手指从京城一路滑向南方。


    他原计划是等林纾恢复好了就让她离开。


    毕竟北境军营里头混个女人进来像什么样子。


    但刚才看到林纾的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


    他堂堂皇子,想要护住子民的安全。


    有什么问题?


    就算是个女人又如何?


    难道不是大承的子民了吗?


    楚宴锦想起林纾淡然诉说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小的样子,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感越发强烈。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第一次杀人后的呕吐,想起得知姜家被处罚,被株连的茫然。


    护住林纾,就像是护住一年前那个被逼着来北境的自己。


    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