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喧嚣与浮华被隔绝在国宾馆的雕花大门之后。


    吉普车里，空间狭小而安静，只有引擎在平稳地低吼。


    顾霆琛专注地开着车，长安街流光溢彩的灯火，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林晚意靠着车窗，假装在看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


    她的心跳得有点快，像揣了只兔子，毫无章法地乱撞。


    晚宴上，他将她的手拢入掌心的那一刻，那份灼人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她的皮肤上。


    这棵扎根在岩石里的树，似乎被旁边另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悄悄地、霸道地勾连住了。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又一次，从前方的路，短暂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目光不带任何侵略性，却沉甸甸的，像一块磁石，让她无法忽视。


    车在医院门口停稳。


    “到了。”顾霆琛熄了火，车厢里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他没有动，也没有催促，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转过头，深不见底的眼眸就这么锁着她。


    林晚意知道，不能再装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刚想说声“谢谢”，他却忽然倾身过来。


    属于他那清冽干净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林晚意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靠去，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凉的车门。


    他只是抬起手，极其克制地，用指背轻轻碰了碰她耳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帮她别到耳后。


    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指背上属于军人的薄茧擦过她敏感的耳廓，让林晚意浑身都过电般地一颤。


    “早点休息。”他退了回去，嗓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了几分。


    林晚意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下了车，直到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关上，她才敢靠在墙上，抬手抚上自己滚烫的脸颊。


    甜蜜，又烦恼。


    第二天，这份甜蜜的烦恼，就被一个更现实的难题，冲得一干二净。


    临时工作室里，顾霆琛正靠在椅子上翻看一份文件，伤势未愈的他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却丝毫不减威严。


    林晚意则在整理她的那些宝贝布料。


    门被敲响，文化局的李科长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约莫四五十岁，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他手里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睛却像精明的算盘珠子，一进门就滴溜溜地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当看到角落里坐着的顾霆琛时，眼中闪过一丝轻视，随即热情地朝林晚意伸出手。


    “林同志，久仰大名啊！”


    来人是京城第三服装厂的厂长，钱东海，“昨晚国宾馆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是为国争光！”


    一番客套的吹捧后，他终于切入了正题。


    “林同志，今天我们来，是代表组织，想跟你谈谈和史密斯夫人后续合作的事情。”


    钱东海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用两根手指推到桌子中央，姿态摆得十足，


    “外宾的投资，非同小可。我们厂，是全国最大的国营服装厂之一，技术力量雄厚。我们认为，这次的合作，必须由我们国营大厂来主导，才能保证产能和品控，不影响国家的声誉。”


    李科长的头，已经快低到胸口去了。


    林晚意看着桌上那份文件，明白了，这是来摘桃子了。


    “钱厂长的意思是？”她抬起眼，平静地问。


    “林同志是个聪明人。”


    钱东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笑容里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厂里研究决定，可以聘请你作为我们这个项目的‘特聘技术顾问’。当然，待遇方面，组织上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技术顾问。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把她圈养起来，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然后，这项合作带来的所有名和利，都将与她林晚意再无半点关系。


    林晚意忽然笑了。


    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给两人面前的搪瓷杯里续上了热水。


    “钱厂长，谢谢您的好意。”


    她将那份文件，轻轻地推了回去，“不过，我还是想自己试试。”


    钱东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竟敢当面拒绝他。


    “自己试试？”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同志，办一个工作室，需要厂房，需要稳定的原材料供应，需要几十上百个熟练的工人。这些，你有吗？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在整个京城，连一尺像样的布都买不到！”


    “钱厂长，您是搞大生产的行家，我佩服。”


    林晚意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您可能没理解史密斯夫人的意思。她想要的，不是几千件一模一样的衣服，而是艺术品。艺术品这东西，靠的是手，是心，可惜偏偏就不是靠生产线。”


    她拿起桌上那份文件，一脸真诚地看向钱东海：“您这套‘摘桃子’的流程，看着挺熟练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第三服装厂的主营业务，就是这个呢。”


    “你！”钱东海的脸，刷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至于国家的脸面，”


    林晚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神却冷了下来，


    “我觉得，靠真本事挣来的脸面，才叫脸面。靠巧取豪夺占来的，那不叫脸，叫屁股，是专门用来挨打的。”


    角落里，一直安静翻看文件的顾霆琛，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下。


    “好，好啊！”


    钱东海怒极反笑，他“啪”的一声收起那份文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晚意，那张笑脸上的伪装终于被撕得粉碎，只剩下威胁。


    “林同志，有骨气是好事！但你别忘了，你一个乡下来的女人，还带着个拖油瓶，没权没势，拿什么跟我斗！这饭碗，不是你这么端的！”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


    “别为了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虚名，断了自己和你女儿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