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饱含威胁的话，像一滴脏油滴进清水里，在安静的空气中漾开，令人作呕。


    林晚意脸上的笑意一寸寸冷了下去。


    她握着搪瓷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色。两辈子了，这种被人拿捏着命脉，用她最珍视的女儿来威胁的戏码，她见得多了。


    她不怕，只是觉得烦，像苍蝇一样，嗡嗡嗡没完没了。


    就在她准备开口，让这位自以为是的钱厂长明白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时，角落里，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声音很轻，是纸张落在木桌上的声音。


    可这一下，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房间里所有人的心脏。


    钱东海脸上的嚣张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他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眼。


    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病恹恹的背景板一样的男人，此刻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文件。


    顾霆琛没有看林晚意，那双深邃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手术刀，慢条斯理地，落在了钱东海的脸上。


    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聊今天的天气。


    “钱厂长，你们厂去年支援西北边防哨所的那批棉衣，我记得好像缩水率严重超标了，有这回事吗？”


    钱东海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额角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脏“咯噔”一下，像是从高空坠落。


    这件事是他花了大价钱和人情才强压下去的，堪称厂里最大的丑闻，足以让他扒掉一层皮，这个病秧子一样的团长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的舌头打了结：“没、没有的事！顾团长，这，这都是哪儿听来的谣言……”


    “是吗？”


    顾霆琛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来自上位者的绝对威压。


    “给你们提供劣质棉花的那个供销社主任，叫王富贵，是你妻子的表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精准地砸在钱东海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帮你压下这件事的后勤处副科长，上个月刚收了你亲自送去的一台‘飞人’牌缝纫机。”


    钱东海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滴进衣领里，冰凉一片。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扔在雪地里，所有的肮脏和不堪，都被这个男人用最平静的语气，一件件抖落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门口，周卫国刚想探头进来问问要不要送点水，恰好看到这一幕，吓得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只留下一条门缝。他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疯狂擂鼓助威。


    我的天！团长威武！团长霸气！这哪是养病啊，这分明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顾霆琛像是没看见门口那颗一闪而过的脑袋，慢条斯理地，从脚边另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袋里，抽出另一份文件。


    那封面上，赫然印着“军事纠察部”的鲜红戳印，刺眼得像一团火。


    “我这里，刚好有一份关于此事的初步调查报告，本来打算明天一早，提交给军区纪委。”


    他将那份薄薄的文件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向钱东海，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现在看来，钱厂长或许想提前看看，帮我补充点细节？”


    “扑通！”


    钱东海双腿一软，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要不是旁边的李科长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那份文件，此刻在他眼里，就是催命的阎王帖。


    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天不知死活，到底踢到了一块怎样的铁板。这不是铁板，这是钢板，还是通着十万伏特高压电的那种！


    顾霆琛终于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林晚意完全笼罩在自己的保护圈内。


    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我的人，我的家人。”


    “她们的活路，还轮不到一个投机倒把的蛀虫来操心。”


    “滚。”


    一个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却比一万句羞辱都更具杀伤力。


    钱东海面如死灰，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抓起桌上的公文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间让他窒息的工作室，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一旁的李科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看着顾霆琛，眼神里全是无法掩饰的敬畏和恐惧，连忙挺直身体，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立正保证：“顾团长，林同志，您放心！文化局一定全力支持林同志的工作室！绝、绝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说完，他便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


    赶走了所有人，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林晚意看着顾霆琛挺拔如松的背影，心潮起伏，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那句“我的人，我的家人”，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灼热地，烙在了她的心上。


    这两辈子，她都是靠自己硬扛过来的。被抛弃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村里受尽白眼；到了大院，她一个人面对孙云若的刁难；为了国礼，她一个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习惯了做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树，风雨无惧。


    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被人毫无保留地护在身后的感觉，是这样的……让人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顾霆琛缓缓转过身。


    他褪去了面对外人时的所有冰冷和锋利，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专注而滚烫的情愫，像沉静夜空里，骤然迸发的星火。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林晚意的心跳得有些乱，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却发现自己早已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擦去了她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一点湿意。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小心翼翼。那指腹上属于军人的薄茧，擦过她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林晚意浑身一僵，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有她看得懂的心疼，和一些她还看不太懂的、更深沉的东西，像一片深海，引诱着人沉溺。


    “别怕。”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以后，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