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第一批诸王已然抵达了长安。


    诸王先后入宫觐见，未央宫外甲士林立，气氛凝重，但诸王入内后皆单独面圣，并无侍卫随行。


    吕雉坐在偏殿，听着心腹宫人汇报前殿情况，面色阴沉。刘明静坐一旁，慢条斯理地烹茶。


    “梁王已出来了，眼中含泪，径直回了驿馆，未与任何人交谈……”


    “赵王刚刚入内，守卫说听见室内有哭声……”


    “楚王刘交此刻正在面圣，他是陛下胞弟，哭得不能自已……”


    每一条消息传来，吕雉的眉头便舒展一分，但眼中的警惕却不减反增，她转向儿子担忧道：


    “他们表现得越是悲痛，本宫越是心疑……或许这哀戚模样，只是演给旁人看的……”


    刘明将烹好的茶奉与母亲，轻声道：


    “母后可知，昨日父皇精神稍好时，与儿臣说了什么？……”


    吕雉闻言，也是挑眉示意刘明继续说下去。


    刘明并未隐瞒，小声道：


    “父皇说，他年少时在沛县，常与卢绾、萧何、曹参等人偷鸡摸狗，被追得满街跑。有一次，他为掩护卢绾逃脱，自己被逮个正着，挨了二十板子，趴在床上半月不能动。卢绾每日偷了吃食来看他，两人分而食之。”


    这时的刘明，眼中也是带着淡淡笑意道：


    “父皇说，那是他吃过最香的饭食……”


    吕雉怔了怔，这些往事她自然听过，但从儿子口中复述出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她与刘邦结发多年，见证了他从亭长到帝王的蜕变，也见证了那些真挚情谊如何在权力侵蚀下逐渐变质。


    “人心易变……”


    半晌，吕雉方才冷冷道：


    “当年的情谊是真，后来的猜忌也是真，陛下晚年多疑，岂是无因？……”


    刘明并未否认，直接点头道：


    “是，权力会改变人心。但正因如此，最后的真诚才尤为珍贵。父皇召诸王来，不是为了试探，而是为了告别——不是作为帝王与臣子，而是作为曾经的兄弟朋友。”


    吕雉默然不语，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投向窗外。已是深秋，庭中银杏树叶金黄，随风飘落，如同时光不可挽回的流逝。


    …


    …


    夜幕降临时，刘邦突然清醒过来，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甚至要求进些粥食。吕雉心中却是一沉——这怕是回光返照。


    她亲自喂刘邦喝了半碗米粥，为他擦拭嘴角。刘邦握住她的手，目光异常清明：


    “雉儿，朕这一生，亏欠你许多……”


    这时的吕雉，早就不是那个专断霸道的皇后，只是一位妻子，一位即将失去丈夫的妻子，吕雉也hi鼻尖一酸，但却是强忍泪水道：


    “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妻，荣辱与共，何来亏欠？……”


    刘邦苦笑摇头：


    “朕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这大汉江山，有一半是你稳固下来的，朕去后，盈儿年幼懦弱，朝政大事，还需你多费心。”


    这话中有话，吕雉何等聪明，立即听出了言外之意——刘邦在托付身后之事，默认了她日后掌权的可能性。


    这本是她多年来暗中谋划的目标，此刻听丈夫亲口说出，却无半点喜悦，只有无尽酸楚。


    “陛下休要胡说，您会好起来的……”


    吕雉低声道，罕见地流露出真情。


    刘邦拍拍她的手背，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刘明：


    “明儿，过来。”


    刘明上前跪在榻前：


    “父皇~~”


    刘邦端详儿子良久，眼中满是慈爱：


    “你最像朕年轻时，却又比朕强得多……仁厚却不懦弱，聪慧却不狡诈。这些年来，你在三湘之地治理有方，百姓爱戴，朕心甚慰……”


    此时的刘明，心中却是异常的沉重，父皇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但刘明依旧咬着牙让自己平静道：


    “儿臣愚钝，全赖父皇教诲……”


    刘邦摇头，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似乎积蓄着力气要说重要的话：


    “朕要你……答应一件事……护着你母后和兄长……无论发生什么……大汉江山……不能乱……”


    听到父皇的话，刘明郑重叩首：


    “儿臣发誓，必竭尽全力辅佐太子兄长，保全大汉社稷，护母亲周全。”


    听到自己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的答复，刘邦满意的同时，依旧眼神不定道：


    “还有一件事，明儿，你要记住了，异姓不得称王！谁敢称王，谁就是大汉的罪人！就是大汉的叛徒！你定然讨伐之……”


    刘邦的话刚一落地，吕雉的脸色便变了起来，而刘明却是郑重道：


    “是！父皇！儿臣定不让外姓人称王！不然儿臣定会攻伐之！”


    到了这里，刘邦满意地点头，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


    “叫淮阴侯来……朕要见他……”


    听到“淮阴侯”三字，吕雉脸色骤变。韩信，这个大汉第一功臣，也是刘邦最忌惮的人物，虽已被贬为淮阴侯，如今在刘明帐下，但其旧部遍布军中，影响力不容小觑。


    “陛下，淮阴侯他……”


    吕雉欲言又止。


    刘邦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微弱却坚定道：


    “朕要见韩信……现在……”


    吕雉与刘明交换一个眼神，终是点头应下。


    …


    …


    韩信踏入寝殿时，已是深夜。他身着侯爵常服，身形依然挺拔，但眉宇间早已失了当年的锐气，只剩下经年软禁磨砺出的隐忍与沧桑。


    当他看到龙榻上那个枯槁的帝王时，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有恨，有悲，有怜，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陛下……”


    韩信躬身行礼，礼仪周全，却不卑微。


    刘邦示意宫人扶他半坐起来，目光炯炯地看向昔日的元帅：


    “韩信……你来了。”


    “臣奉诏而来。”


    韩信平静道，目光不避不让地与刘邦对视。


    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闻烛火噼啪。吕雉站在屏风后，手按在暗藏的短剑上，浑身紧绷。刘明静静立在一旁，目光在父亲与韩信之间流转。


    “还记得……垓下之战吗？”


    刘邦忽然问，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昔日的豪气。


    韩信眼神微动：


    “臣不敢忘。陛下亲率大军正面迎敌，臣领三十万军迂回包抄，十面埋伏，终破项羽。”


    刘邦点头，喘息片刻，又道：


    “当年你要求封假齐王...朕气得要命...但还是封了你真齐王...”


    “后来陛下改封楚王，又贬为淮阴侯。”


    韩信接口道，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