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夏，总是溽热而漫长。湘江水汽蒸腾上来，裹挟着草木的蓬勃气息，将整个长沙城笼罩在一片闷热的湿绿里。


    此时，唐王府的书房中，虽放置了从深井中取出的冰块，丝丝凉意却似乎驱不散刘明眉宇间越聚越浓的阴霾。


    刘明刚刚收到来自长安的密报，并非通过官方驿路，而是由他悄然布下的暗卫以最快速度送达。


    帛书上的字迹潦草，带着传递过程中的焦急与隐秘：陛下龙体违和，入夏以来，咳疾加重，近日竟偶见咯血，太医院屡次会诊，汤药进补，效果甚微，陛下精神日渐萎顿……


    啪！


    刘明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方珍贵的端砚被他的衣袖带倒，墨汁泼洒在案几之上，迅速泅开一片狼藉的黑暗。他的心，也如同这泼洒的墨汁一般，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皇兄……那个性情温软，甚至有些懦弱，却对他始终抱有纯粹信任与维护的兄长，竟已病重至此？！咯血……这绝非小恙！


    刘明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父皇刘邦晚年病榻上的情景，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急促地踱步。玄色王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风声。


    长安……未央宫……那看似金碧辉煌的殿宇，实则暗藏多少机心与算计？皇兄仁弱，母后强势，朝臣各有心思，如今皇兄病重，那些潜藏的魑魅魍魉，只怕更要蠢蠢欲动！


    他不能亲自前往。藩王无诏入京，是形同谋逆的大忌。尤其是在他如今坐拥三湘，兵强马壮，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等着抓他的错处。他若动，立刻就会将自身和皇兄都置于风口浪尖。


    但，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来人！”


    想到此处，刘明停下脚步，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


    门外的刘木桑应声而入。


    “即刻去医学院，请张仲景博士前来！要快！”


    刘明下令道。这张仲景乃是南阳名医，因躲避战乱迁居三湘，被刘明延请至王府医学院担任博士，主持医学研究与教授，其医术精湛，尤擅内科杂病，在三湘之地已有“医圣”之誉。


    不多时，一位身着葛布长衫、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的老者匆匆赶来，正是张仲景。


    “臣，参见大王。”


    “张博士免礼……”


    此时的刘明，也是顾不上客套，直接切入主题，将长安密报的内容简要说了一遍，尤其是刘盈咳血、太医治效不显的情况，语气恳切的说道：


    “博士，依你之见，陛下此症，究竟如何？可有良策？”


    张仲景凝神细听，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道：


    “大王，未见陛下天颜，臣不敢妄断。然据所述，咳疾缠绵，入夏加重，乃至咯血，此乃本元亏虚，邪气深伏，伤及肺络之象。恐非寻常风寒，或与……忧思过度，心神损耗亦有莫大干系。太医之方若无效，或是未对症，或是陛下忧惧之心，抵消了药石之力。”


    忧思过度，心神损耗……


    听到这里，刘明的心中猛地一痛。


    是了，皇兄那性子，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面对母后的威压，朝堂的纷争，兄弟阋墙的惨剧，他如何能不忧？如何能不惧？这龙椅，分明就是架在火炉上烤着他！


    “博士……”


    听完，刘明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仲景道：


    “本王欲派你即刻前往长安，为陛下诊治。你可愿往？”


    张仲景肃然拱手：


    “医者父母心，为陛下诊治，乃臣之本分，岂有不愿之理？只是……长安太医署能人辈出，臣此去，恐人微言轻……”


    “这个你无需担心……”


    刘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有一丝铁血道：


    “本王会亲笔修书一封，向陛下和太后陈情，举荐于你。你只管尽心诊治，需要何种药材，无论多么珍稀，立即列出单子，本王会命人以最快速度搜罗，通过驿站快马送往长安！一切，以救治陛下为要！”


    “臣，领命！”


    听到这里，张仲景也是深深一揖。


    刘明立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卷质地细密、带着淡淡香气的素帛。他提起笔，凝神片刻，将心中翻涌的焦虑、担忧、关怀与无法亲至的歉疚，尽数倾注于笔端。


    “臣弟明，顿首再拜皇帝陛下：惊闻圣体违和，心焦如焚，昼夜难安……兄之康泰，系于社稷，关乎万民，伏乞陛下暂放忧劳，静心颐养……三湘医学院博士张仲景，精研医理，品行端方，臣弟特遣其入京，佐助太医，为陛下调治……弟远在藩篱，不能亲侍汤药，愧疚无地，唯望陛下善加珍摄，早日康复……天涯咫尺，魂梦相依，伏惟圣鉴……”


    他没有在信中提及任何朝政，没有任何暗示，只有最纯粹的兄弟关怀与最殷切的祈愿。字迹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墨迹浓淡不一，可见书写时心绪之激荡。


    写罢，他小心吹干墨迹，将其封入特制的信函，盖上自己的唐王金印。连同张仲景开具的所需药材清单，一并交给早已准备妥当的刘木桑等一众亲卫。


    “昼夜兼程，不惜马力，务必亲手将此信与张博士，安全送至长安，面呈陛下！”


    “遵命！”


    望着亲卫与张仲景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刘明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着北方那片被繁星点缀的夜空。长安，未央宫，皇兄……你一定，要好好的。


    长安，未央宫，温室殿。


    药味比以往更加浓郁。刘盈靠在榻上，形容愈发憔悴，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而短促。吕雉坐在一旁，手中虽拿着奏疏，目光却不时担忧地瞥向儿子。


    这时，内侍轻步而入，低声禀报：


    “陛下，太后，唐王殿下遣三湘医学院博士张仲景入京，为陛下诊视，并有唐王亲笔书信呈上。”


    刘盈原本黯淡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抹亮光，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语气颇为惊奇道：


    “明弟……明弟派来的医生？快……快请！信！把信给朕！”


    吕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看到儿子那急切而期盼的神情，终究没有出声阻止，只是淡淡道：


    “既然来了，便宣进来看看吧。皇帝，莫要太过激动。”


    张仲景入内，恭敬行礼后，便上前为刘盈仔细诊脉，望色察舌，询问病情，神态专注而沉静。


    而刘盈，几乎等不及张仲景诊视完毕，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


    他颤抖着手指展开素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深切忧虑、真挚关怀与无法陪伴的愧疚，如同暖流，瞬间涌遍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尤其是读到“天涯咫尺，魂梦相依”八字时，刘盈的眼眶骤然湿润了。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英姿勃发的亲弟弟，正站在湘江之畔，满怀忧思地遥望着长安。


    “好……好明弟……朕……朕心甚慰……甚慰啊……”


    刘盈喃喃着，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样就能汲取到远方弟弟带来的力量，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久违的血色，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欣悦。


    吕雉在一旁，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又看了看正在凝神开方的张仲景，目光幽深，难以测度。她轻轻摩挲着指尖，心中暗道：


    明儿这一手……倒是做得漂亮。只是，这医术，这关怀，又能在这诡谲的长安，起到几分作用呢？


    殿内，药香依旧，而一缕来自南国的温情，却已悄然注入这冰冷沉重的宫殿深处，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帝王心头的部分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