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未央长歌1

作品:《未央

    "卫氏,"她嗓音尖利,"你的月俸减半。"


    厅内霎时一静。卫子夫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仍恭敬道:"敢问姑姑,是何缘由?"


    赵姑姑冷笑一声,抖开名册:"少府送来的录档上,你的名字登记不全,按例当罚。"她指尖点着竹简上"卫氏"二字,眼中带着几分得意,"怎么,不服?"


    卫子夫抿了抿唇。她记得沈兰舟明明已修正过名册,却终究没有争辩,只是低头应道:"妾身知错。"


    赵姑姑哼了一声,甩袖而去。一旁的舞姬们窃窃私语,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目露同情。卫子夫只是安静地整理衣袖,仿佛方才的刁难与她无关。


    少府文书库里,沈兰舟正核对乐府今年的用度清单。窗外雨声淅沥,她揉了揉眉心,忽听两名小吏在廊下闲谈。


    "听说了吗?乐府那个新来的舞姬被克扣了月俸。"


    "为何?"


    "说是名册登记有误,赵管事亲自罚的......"


    沈兰舟执笔的手一顿。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她已将"卫氏"改为"卫子夫",怎会......


    她倏然起身,卷起案上公文便往外走。


    乐府正堂,赵姑姑正与几位教习吃茶谈笑,忽见沈兰舟冒雨而来,官袍下摆已被雨水打湿。她慌忙起身行礼:"沈大人怎的亲自来了?"


    沈兰舟面色如常,声音却透着冷意:"少府例行核查乐府名册,请赵管事取来一观。"


    赵姑姑脸色微变,强笑道:"这等小事,何劳大人......"


    "职责所在。"沈兰舟打断她,目光扫过案几上那卷摊开的名册,径直上前拿起。


    竹简上,"卫子夫"三字清晰工整,墨迹早已干透。


    沈兰舟抬眸,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整个正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名册无误,为何克扣月俸?"


    赵姑姑额上渗出冷汗:"这、这定是下面的人弄错了......"


    "弄错?"沈兰舟冷笑,"少府录档,一字千金。赵管事身为乐府主事,不查实情便擅自处罚,是要我禀明少府卿,彻查乐府历年账目吗?"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炸响。赵姑姑腿一软,险些跪倒:"大人恕罪!是奴婢糊涂,这就补发卫姑娘的月俸......"


    沈兰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前,目光在廊下一掠——卫子夫正站在转角处,眼中带着几分讶然。


    四目相对,沈兰舟微微颔首,消失在雨幕中。


    入夜后,雨势更大了。


    沈兰舟在值宿的偏院里批阅文书,忽听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警觉抬头,却见卫子夫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阶下,裙角已被雨水浸透。


    "沈大人。"她轻声唤道。


    沈兰舟连忙起身开门:"这般大雨,你怎么......"话未说完,便见卫子夫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药囊,递了过来。


    "这是妾身自制的驱寒药囊,"卫子夫声音轻柔,"大人白日冒雨奔走,恐染寒气。"


    沈兰舟接过,药囊还带着体温,隐约散发着艾草与当归的清香。她心头一暖,侧身让道:"先进来避雨。"


    屋内炭火正旺,沈兰舟取来干布递给卫子夫:"擦一擦,莫着凉了。"


    卫子夫道谢接过,指尖还有些发抖。沈兰舟皱眉:"赵氏经常为难你?"


    "些许小事,不值得计较。"卫子夫低头擦拭衣袖。


    沈兰舟沉默片刻,忽然道:"宫中生存,柔善亦需锋芒。"


    卫子夫抬眸,烛光映照下,沈兰舟的眉眼格外清晰。她轻声道:"妾明白大人的好意。只是......"她顿了顿,"妾只愿不负本心。"


    沈兰舟一怔。她见过太多人在深宫中变得面目全非,却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地说要"不负本心"。


    窗外雨声渐歇,檐角滴落的水珠敲在石阶上,声声清脆。


    "药囊我收下了,"沈兰舟终于开口,"日后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卫子夫浅浅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寒潭,让沈兰舟心头微动。


    "多谢沈大人。"


    雨夜深深,两个身影映在窗纸上,一坐一立,安静而默契。


    雨势渐歇,檐角的水珠滴答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卫子夫站在少府值宿的偏院门前,犹豫片刻,终是抬手轻叩门扉。


    "进来。"沈兰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推门而入,暖意扑面而来。沈兰舟正跪坐在案前,案头堆满竹简,一盏青铜灯盏映着她清秀的侧脸。见卫子夫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笔,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坐。"


    卫子夫拢了拢微湿的衣袖,在炉边坐下。炭火正旺,烘得人周身暖融融的。


    "雨夜寒凉,喝些姜茶。"沈兰舟推过一盏陶杯,热气氤氲。


    卫子夫双手捧住,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口。她轻声道谢,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头——那里摊开一卷绢帛,绘着各式草木,笔触细腻,却只完成了一半。


    "这是......"


    "《草木图谱》,"沈兰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唇角微扬,"闲来无事,记录些宫中所见的花木。"


    卫子夫凑近细看,只见画中花叶栩栩如生,连叶脉纹理都清晰可辨。她不由赞叹:"大人画技精湛。"


    沈兰舟摇头:"不过是消遣罢了。"她顿了顿,忽然道,"听闻卫姑娘来自平阳?"


    提起家乡,卫子夫眼中泛起柔和的光彩:"是。平阳多桑林,春日里,新叶初发,远远望去如绿云浮动。"她的声音轻柔,仿佛带着桑叶的清香,"小时候,我常与姊妹们在桑树下嬉戏,采桑葚吃,染得满手紫红。"


    沈兰舟听得入神,不由接道:"我幼时随父亲治水,见过黄河决堤后的荒芜,也见过新苗破土时的生机。"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那时觉得,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


    卫子夫微微一怔。这样的言论,在女子中实在罕见。她不由多看了沈兰舟一眼,火光映照下,对方的眉目格外清晰,眼中似有星河流动。


    沈兰舟似察觉失言,转而指向案上文书:"宫中文书多有防伪印记,卫姑娘可要一观?"


    不待回答,她已取出一卷竹简,指着末尾的印鉴道:"你看这里,真正的少府印鉴,''府''字这一撇会微微上挑,而仿造的往往平直。"


    卫子夫凑近细看,发丝不经意拂过沈兰舟的手背。两人俱是一怔,却都默契地没有挪开。


    "原来如此。"卫子夫点头,忽然起身,"大人授我以文,我当报之以舞。"


    不待沈兰舟回应,她已轻移莲步,在狭小的室内翩然起舞。没有乐声相伴,她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折腰,一回眸,皆是天然风韵。衣袖翻飞间,仿佛有春风拂过,带着雨后清新的气息。


    沈兰舟看得入神,直到舞毕才回过神来:"这是......"


    "折腰舞,"卫子夫微微喘息,"家乡的舞,不似宫中那般繁复,却别有韵味。"


    沈兰舟正要说话,忽听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神色一凛,快步走到窗前,只见一个宦官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转角。


    "是值夜的黄门,"她皱眉低语,"怕是来查夜的。"


    卫子夫拢了拢衣襟:"我该回去了。"


    沈兰舟点头,却见卫子夫的目光又落在那卷未完成的《草木图谱》上。她心念一动,取来笔墨:"卫姑娘可愿添上一笔?"


    卫子夫迟疑片刻,终是接过笔,在空白处细细勾勒。不多时,一株双色海棠跃然纸上,花瓣半粉半白,正是那日二人在园中所见。


    "画得不好......"她有些羞赧。


    沈兰舟却凝视良久,轻声道:"很美。"


    夜色渐深,卫子夫告辞离去。沈兰舟站在门前,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缓缓合上门扉。


    案上,那株海棠在灯下静静绽放。


    宫墙阴影处,值夜宦官眯起眼睛,将所见所闻牢牢记在心中。


    五月的长安已有了暑意,未央宫的宫人们早早挂起了菖蒲和艾草,为端午宴做准备。织室里,绣娘们正赶制新舞衣,彩线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卫子夫立在廊下,手中捧着乐府刚送来的编排册子,眉心微蹙。赵姑姑站在她面前,脸上堆着假笑:"皇后娘娘点名要你领舞,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只是......"她拖长了声调,"时日紧迫,只有五日准备。"


    五日。卫子夫指尖微微收紧。这支新编的《云门》舞曲繁复,平日至少要练上半月。


    "妾身明白了。"她低头应下,转身走向习舞厅。身后传来赵姑姑的冷笑:"可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厚爱''。"


    少府衙署内,沈兰舟正在核对端午宴的用度清单。一名小吏匆匆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她笔尖一顿,墨汁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


    "乐府的舞衣可是在织室赶制?"她突然问道。


    小吏一愣:"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