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未央长歌3

作品:《未央

    殿内霎时一静。沈兰舟抬眸,正对上陈阿娇探究的目光。她神色不变:"臣与卫姑娘不过公务往来。若论交情,臣倒是与乐府赵管事更熟稔些。"


    "哦?"陈阿娇指尖轻点案几,"那依爱卿看,乐府今年的用度,是否该裁减些?"


    沈兰舟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臣以为,乐府用度关乎宫宴体面,若贸然裁减......"


    "本宫倒觉得,"陈阿娇打断她,"乐府近来奢靡太过,当裁三成。"她意味深长地补充,"尤其是那些舞姬的份例。"


    沈兰舟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得躬身:"臣遵旨。"


    陈阿娇满意地笑了,将鎏金账册往前一推:"这册子,爱卿带回去好好参详。"


    夜幕低垂,卫子夫正在乐府后院练舞,忽见墙角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屏退左右,悄然跟去。


    在僻静的竹林深处,沈兰舟背对着她,手中紧握着那卷鎏金账册。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月光下的脸色有些苍白。


    "皇后召见你了?"卫子夫轻声问。


    沈兰舟点头,将账册递给她:"乐府用度要裁减三成,尤其是舞姬的份例。"她顿了顿,"这是冲你来的。"


    卫子夫翻开账册,只见自己的名字被朱笔圈出多次,旁边还批着"奢靡"二字。她苦笑道:"我连脂粉都省着用,何来奢靡?"


    "暂避锋芒吧。"沈兰舟声音低沉,"这段时日,我们......少见面为好。"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卫子夫抬头望着沈兰舟,忽然发现她的官袍袖口有被攥皱的痕迹——这个一向从容的人,竟也有失态的时候。


    "我不惧吃苦,"卫子夫轻声道,声音有些发颤,"只惧连累你。"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在月光下晶莹如珠。沈兰舟呼吸一滞,下意识抬手,却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硬生生停住,转而拂去落在她肩上的竹叶。


    "傻话。"沈兰舟嗓音微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卫子夫攥紧那本鎏金账册,金属包角硌得掌心生疼。她忽然发现账册扉页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是沈兰舟熟悉的字迹:"戌时三刻,老地方。"


    她抬眸,沈兰舟已退后两步,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账册请卫姑娘转交赵管事。"


    "沈大人放心。"卫子夫福身行礼,将泪痕隐在阴影里。


    沈兰舟转身离去,背影挺得笔直,直到拐过宫墙才扶住墙壁,长长呼出一口气。袖中,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乐府寝舍内,卫子夫将那本鎏金账册放在灯下细看。翻到最后一页时,她发现夹层中藏着一小包银子——正是她被克扣的月俸。


    窗外,更鼓声声。她将账册合上,轻轻贴在心口,那里跳动的,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情感。


    霜降这日,长安城落了第一场薄霜。


    天色未明,少府衙署内已灯火通明。沈兰舟跪在堂下,官袍齐整,背脊挺直。少府丞李大人面色阴沉地拍案:"身为少府属官,竟与乐伎私会,成何体统!"


    "下官冤枉。"沈兰舟声音平静,"那夜下官只是例行巡查藏书阁,偶遇卫姑娘请教舞曲编排。"


    "是吗?"李大人冷笑,甩出一卷值夜记录,"黄门亲眼所见,你二人密谈多时,可有此事?"


    沈兰舟扫了一眼竹简——上面详细记载了她与卫子夫近月来的每次会面,时间地点分毫不差。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下官所为,皆为公务。"


    "好一个''公务''!"李大人冷哼一声,"即日起,罚俸三月,闭门思过。若再犯,定不轻饶!"


    乐府后院,卫子夫听闻消息时,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沈大人被罚了?"她抓住传话的小宫女,"为何?"


    小宫女怯怯道:"听说是...是私会乐伎..."


    卫子夫松开手,指尖冰凉。她望向窗外——天色已暗,值夜的宦官正在廊下交接。她认得其中那个尖脸黄门,正是常跟在陈皇后心腹身边的眼线。


    一个念头在心底升起。


    夜深人静,乐府值房内空无一人。卫子夫悄然潜入,借着月光找到了那本记录官员出入的值夜簿册。她翻开最新的一页,果然看到沈兰舟的名字被朱笔圈出,旁边批着"私会乐伎,有伤风化"八字。


    指尖微颤,她取出火石。


    火苗窜起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住手!"


    卫子夫猛地回头,只见沈兰舟站在门口,脸色煞白。


    "你疯了?"沈兰舟几步上前夺下火石,"焚毁宫册是死罪!"


    火苗已经舔上了簿册边缘,卫子夫却死死按住册子:"若不毁掉,明日被查的就是你我的往来记录!"


    "那也不能——"沈兰舟用力拽住她的手腕,"你可知一旦事发,连我也保不住你?"


    卫子夫挣开她的手,火光映着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若护不住在意之人,规矩何用?"


    这句话像一柄利刃,刺得沈兰舟后退半步。二人僵持间,簿册已烧了大半,火苗蹿向案几。沈兰舟迅速脱下外袍扑灭火势,却在动作间扯断了腕上的珊瑚手钏——


    "啪"的一声,殷红的珠子四散飞溅,有几颗滚入炭盆,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灰烬中,最后一页残片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子时,沈兰舟入乐府......"


    卫子夫伸手要去抢,沈兰舟却先一步将残片攥入掌心。火炭灼伤了她的手指,她却恍若未觉。


    "够了。"她声音沙哑,"剩下的我来处理。"


    卫子夫看着她掌心的灼痕,突然红了眼眶:"我......"


    "走。"沈兰舟别过脸,"从后门出去,别让人看见。"


    卫子夫还想说什么,却被沈兰舟推着往外走。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身,一把抱住沈兰舟。这个拥抱很短暂,却让两个人都颤抖起来。


    "下次别这样了。"沈兰舟在她耳边轻声道,随即松开手,"快走。"


    卫子夫消失在夜色中后,沈兰舟才缓缓摊开手掌——那片残纸已被血和汗浸透,字迹模糊不清。她将纸片吞入口中,和着血腥味咽下。


    炭盆里,几颗珊瑚珠烧得通红,渐渐化为灰烬。


    翌日清晨,乐府值房失火的消息传遍宫中。少府派人查验,只找到半本烧焦的簿册,最新记录全毁。


    沈兰舟被传去问话,她神色如常:"昨夜下官一直在衙署整理文书,同僚皆可作证。"


    问话的官员盯着她包扎的手:"这伤?"


    "烛火烫的。"沈兰舟面不改色,"下官粗心。"


    与此同时,卫子夫正在乐府习舞。赵姑姑阴阳怪气道:"听说值房走水了?真是巧啊。"


    卫子夫旋转的身姿丝毫未乱,唇角甚至带着浅笑:"姑姑说的是,天干物燥,是该小心火烛。"


    她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崭新的珊瑚手钏,在阳光下红得耀眼。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然而至。


    卫子夫倚在窗前,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截干枯的桑枝——这是今早一个小宫女偷偷塞给她的,说是沈大人托人从平阳带来的。


    桑枝旁,还放着一卷崭新的《草木图谱》。扉页上,那株双色海棠旁多了几行小字:"此去上林,旬月方归。珍重。"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忽然起身,从箱底取出一块青灰色的厚缎。


    雪下了整夜,卫子夫房中的灯也亮了整夜。


    天光微明时,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最后一针打了个结。手中的护膝已经成型,青竹纹样栩栩如生,竹叶的走向恰好顺着膝盖弯曲的弧度。她咬断线头,将护膝贴在脸颊上——料子柔软,内衬还絮了一层薄棉。


    "姑娘,该出发了。"门外,乐府的侍女轻声提醒。


    卫子夫迅速将护膝包好,藏入袖中。今日乐府要去上林苑为工匠们献艺,这是她唯一能见到沈兰舟的机会。


    上林苑的雪景壮丽,新殿工地却热火朝天。卫子夫随着乐府众人来到临时搭建的工棚,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大人在东边的匠作监。"一个小宦官"恰好"经过,低声说道。


    卫子夫借口更衣,悄悄向东边摸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匠作监的工棚里炭火正旺,沈兰舟一袭靛青官袍,正与几位老匠人围坐用膳。卫子夫躲在廊柱后,看见她接过匠人递来的粗陶碗,毫不嫌弃地喝了一大口;看见她为老匠人拂去肩上的木屑,笑得眉眼弯弯;看见她随手帮年轻工匠修正图纸,指尖在木案上划出流畅的线条。


    那样自在,那样鲜活,与在宫中谨小慎微的模样判若两人。


    卫子夫攥紧了袖中的护膝,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得可笑。沈兰舟在这里如鱼得水,哪里还需要什么护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