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独我剧场

    人群中的几张面孔看起来有些熟悉,似乎是网站上有名的主播。帕希斯注视着身边路过的女性,他隐约记得她似乎是在面包店工作,用她直播剪辑的人类美食教程相当受欢迎。


    直播镜头是张鲜亮的玻璃糖纸,透过它所见的一切都被叠加滤镜,弄虚作假的光明正大。视频里的女孩笑容像奶油一般香甜润泽,但现在她正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焦急地和人打电话争执着什么,皮肤因疲倦而显得黯淡而粗糙。


    她的粉丝会因为这种反差的失色而失望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帕希斯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心情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无论在哪里,努力生活的人们都并无不同。


    走到无人的僻静处,不会被任何直播镜头所捕捉的地方,帕希斯才停下来,翻出口袋中那只方形的金属薄片,虚拟都市里使用的通讯设备。


    好像是叫手机来着?他长按侧面的开关,如愿看见屏幕亮了起来。新启用的手机里除了几张身份证明的文件外什么都没有,不过通讯列表里倒是有个熟悉的名字。


    【莱茵哈姆Ⅲ型人工智能管理终端】


    他一时没崩住。大致检测到了帕希斯的情绪波动,那个独我剧场LOGO头像很快闪烁起来:


    “员工编号0197,ID帕希斯,检测到你打开了我的对话页面,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从保密角度考虑,你觉得这个名字合适吗?帕希斯没忍住输入吐槽。


    哦。AI回复,他的对话框旁短暂地出现加载图标,显然帕希斯的意见通过了,他的备注名随即被修改为昵称“莱茵”,头像也变更成一朵不知名的蓝色五瓣小花。


    帕希斯微笑起来,但随后又沉默下去。轻松的调侃也到此为止了,他戴上那副特制的隐形耳麦,向管理AI发起对话。


    “以后是你来管理我的工作吗,莱茵?”


    “是,在你驻留在模拟都市的时间里,我都会作为中枢调控AI为你的行动提供支援。”


    “那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吧。有人不希望我的任务成功,是吗?”


    帕希斯听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像是一把烧烫的餐刀刺入黄油,融化的真相滋滋作响。莱茵没有回答,这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他不打算为难正在和保密协议作战的AI,轻轻敲了敲手机屏幕,继续道:


    “是后勤部不配合?”


    “基于内部友好协议,我不能对危害部门间关系的问题作答。”莱茵回道。


    这话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已经什么都交代了。


    答案很明显:后勤部和他所属的运营部之间出现了矛盾,本该由后勤部负责安排的,拉近距离的合租,杜淮柏却完全不知情,这点就很能说明问题。


    我猜中了。大致是因为参与过莱茵的测试阶段,他和AI之间有着不错的默契。


    该说这种钻空子传递信息的技巧是我教的吗?帕希斯勾勾嘴角,熄灭了手机屏幕。


    理由?是因为不想让运营部独吞这笔巨额赏金,如果代表运营部的我失败了,后勤部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手吗?这些理不清的利益关系让帕希斯头疼,毕竟挣多少大头都落不在他这种底层身上。


    后续的工作.....要更艰难了吗,打工人痛苦地叹气道。


    我已经不幸的引起了杜淮柏的警惕,接下来该怎么才能重新拉近关系?


    在帕希斯绞尽脑汁期间,夜幕已经降临,满城灯火星点渐起,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这里没有特写镜头和主角的概念,或疲倦或欢喜的面容拥挤在一起,淌成烟火喧嚣的人间洪流,会有人认为这一切浮躁无聊,也会有人被气氛感染,愿驻足观赏。


    突然,一股食物的芬芳传进了帕希斯的鼻腔。


    人行道旁支起了不少小摊,无论晚餐吃得再饱,夜宵也总能勾起人的馋虫。被切分成小块状的五花肉边缘焦黄翻卷,滴落油脂在炭火上激起小股火焰。香料的辛辣,混合酒酿丸子里渍桂花的芳香,有小孩子脖子前挂着冰盒,沿街兜售解腻的凉茶。


    滚烫,油腻而鲜活的生,直播镜头所拍不出的,这座城市人们的生活。


    帕希斯注视着被放在火上串烤的食材,那对于他应该是完全陌生的香味,但记忆的角落有什么在挣扎躁动。


    在已然模糊的年幼时,集装箱,废材和破布所搭建的残破居所里,将人造肉撕成块放在金属板上烫熟,记忆中总是温柔而疲倦的中年女人怀抱令人安心,她是这么说的,在地球上有着类似做法的食物,是叫做———


    他晃晃头,将带着发霉气味的记忆清除出去。现在没有进食的**。


    随着人群减少,周围的摊位变得稀疏,终于,帕希斯抵达了城市的宁静一角。


    那是一座有年代感的老桥,风沿着河道穿过桥洞,带来拂面清爽的凉意。他倚靠着栏杆,远处水面波光粼粼。


    这里没有直播镜头,也没有人的目光,他得以短暂逃离沉重的焦虑。


    青年心一动,单脚踩上栏杆,清瘦腰身一使劲,便如同轻盈的燕翻至外围。帕希斯半只脚踩在桥沿,半只脚悬于空中,夜风沿着他的双臂攀升,气流带来飞翔的错觉。


    或许点缀着星的天空只是假象,此刻的风也不过是鼓风装置制造的效果,但你身在其中时,依然会感到慰藉。他注视着脚底不可视物的黑暗,心因为潺潺的流水声而变得宁静。


    身后隐约有人的脚步声,但帕希斯并没有在意,直到他发觉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晚上好。”


    “晚上好......嗯?”


    那人走远又折了回来,停在他身后,打招呼时有些迟疑。帕希斯礼貌地回应了对方,然后突然觉得,这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


    似乎刚结束夜跑的青年摘下了发带,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额前。那是杜淮柏,他从唇齿间轻呼出一团凝结的热气,隔着水雾让眉目更显缱绻。


    帕希斯看见对方时下意识地想转身,争取让第二次会面取得进展。然而初见时过度的热情似乎也随风一并蒸腾,好吧,过度热情的坏处我已经品鉴过了,所以他只是做出礼貌的微笑,便垂眸继续欣赏夜晚散落光斑的水面。


    冷处理居然真的取得了效果,杜淮柏陷入了沉默,却没有立刻离开。帕希斯感到对方的目光以抚摸幼猫皮毛那般的温和扫过自己的后背。


    “你是帕希斯,我们在今天见过,没错吧。”


    难以想象,就算在直播里我也没见过你主动和人搭过几次话啊!


    帕希斯的感觉耳根有点烫,他有点不太敢回头,但杜淮柏似乎抱着某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势头,不仅没有主动离去,还慢慢将手臂搭在了他几米外的栏杆上,打算将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对,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我知道融入新的环境不容易。”


    杜淮柏的语调低沉,像是安抚一般放慢了语气,温柔到让人不习惯。


    这场对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帕希斯困惑地回头,看见杜淮柏正在看他,淡墨色的眼底有微光流转,仿佛以这夜晚为底调。


    那是一双素来散漫的眼睛,却又能在注视某人时带来深情的错觉。帕希斯感觉自己身体麻了半边,他有点移不开目光,只能听着对方缓缓说下去。


    “虽然我拒绝了你,是因为不知道有合租这件事,并不是你本身有什么问题。”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认识不久,但我能很清楚的感觉。你很年轻,未来的时间还很长,所以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


    等等,等等,等一下。


    “我没听懂,但是你这话怎么说得像我好想要想不开.....似的......”


    帕希斯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杜淮柏的说教,却看到对方认真点点头,像是在无声地说“人总是会有负面情绪的,重要的是不要冲动”,眉毛下撇带几分怜悯。


    我像是要轻生的样子吗?!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的社畜震怒。


    我不过是半夜独自翻到无人的桥外,悬在空中盯着水面看,被人搭话时看起来格外忧郁......


    ......还真有点像。


    无法反驳,帕希斯气噎。罢了,风也吹够了,继续挂在这里如果有其他人误会报警就麻烦了。然而他吭哧吭哧准备翻回来时,感觉鞋底有不妙的滑动感。


    常年处于湿润环境的栏杆外围覆着一层薄薄的苔藓,脚一踩在上面便因为失去摩擦力而打滑。帕希斯的身体摇晃着向后倾斜,实际上这种程度的失衡并不严重,他想,如果在以前,只要用甩动尾巴的惯性稳住身子就行。


    啊,我现在没有尾巴。


    他悲伤地想着,向后跌了下去。


    坠落是一种会将人的时间观念无限拉长的体验,就像思维被扯成一根细长的弦。风声,不可违抗的重力,晃动视线中杜淮柏几乎在他向后倾的瞬间便向这个方向冲来,手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


    是想拉住我吗?不过也没关系,这种高度掉进水里地球人不会死,他这样的宇宙物种就更不会,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帕希斯露出了笑意。


    虽然因为失误导致了如此多的意外,但他现在心情却相当好。该怎么说呢,虽然他喜欢杜淮柏恒久不变的镇静,但看见那张冷静面孔因自己而冰层破裂的感觉,却好的出奇。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有人情味嘛,帕希斯在心中调侃。


    堪称恶劣的满足感胜过了坠落本能的恐惧,在一瞬间没由来的冲动中,他没有及时地握住那只手,装作失手地任两人指尖擦过。


    帕希斯展开四肢,任由重力拉扯自己下坠,如愿看见杜淮柏脸上浮现焦躁神情。


    原谅我吧!半分钟后我就会自己游上来,他愉快的想。


    不过,如果帕希斯想的再周全一点,他就应该知道杜淮柏不会服从安排,如同候场演员般乖顺的在岸上等待。当他看到那个身影矫健地翻出护栏,与他一同坠下时已经晚了


    坠入夜晚的河流像是坠入凝滞的黑暗,唯有头顶远处的水面泛着些许波光。


    水裹住了帕希斯,夜色沉积的寒冷刺得皮肤生疼。但是在他被暗流带走前,伴随着一声巨响,一双手将他从淤泥中揽起,接触时散发令人安心的温热,稳稳地环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岸上拖拽。


    在浑浊的水中,杜淮柏微眯双眼,黑发如墨云般飘散在水中。他淡蓝色眼眸在昏暗河底依然明净,有清透辉光浮动流涌。


    但帕希斯无暇欣赏这番美景,担忧压倒了方才的窃喜。你怎么敢真往下跳的?!而且我会游泳!他下意识想要抗议,他的呼喊淹没在了气泡涌出喉咙的咕咚声中。


    大致当真将他视作轻生的人,杜淮柏极其坚定地将他环在怀中,他不得不放弃挣扎防止将对方拖进河底。


    杜淮柏的水性相当一般,游到岸边的过程比想象中吃力而漫长。两人倚靠在岸边喘息时,杜淮柏咳嗽着将几片河藻从脸上擦去,他像只湿漉漉但尽职尽责的抚慰犬,第一时间将手搭在帕希斯的肩膀上拍了拍,斟酌着开口:


    “没有什么是走不出去,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帕希斯。”


    ......我只是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就要真想不开了。


    狼狈的青年将脸埋在双膝间,滴滴答答从发梢落下的水珠是他欲哭却无的泪。这下彻底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面对杜淮柏的关心,帕希斯只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他们安静地并肩坐在一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都市夜晚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重归平静的河流依然汨汨,远处的夜市还未散场,传来几声零碎的笑音。


    一阵冷风让帕希斯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随后,他意识到,虽然自己不是很怕失温,但杜淮柏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对对方的关心战胜了尴尬,他猛地站了起来,将杜淮柏往岸上拉:


    “真敢往下跳啊!你这家伙,快点回去换衣服!”


    “噢。”


    杜淮柏大概没反应过来刚才还蔫了吧唧的人为什么突然精神起来,就像他并不明白隔着折射光线的水流,那双河底的玫红眼眸为何色彩流转,仿佛泫然欲泣。


    不过,迟钝者有迟钝者的执着,他的手依然不放心地扣着帕希斯的手腕,似乎唯恐对方再次往河里跳。


    “行了我想开了,你快点回去换衣服吧。”


    帕希斯往岸上走时,牵扯感让他发觉杜淮柏依然没有放手,腕间传来的体温让他心有些发软。青年疏离外表往往让人忽略他真挚的秉性,他没有说话,用眼神传达着关心。


    “我说过了,我不会再乱来。”


    “我知道。”杜淮柏顿了下,“我只是想问你今晚有没有去处。”


    “......没有。”


    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帕希斯无所谓地想,没事,让莱茵想办法安排一间旅馆,实在不行在公园长椅上将就他也......


    “如果你的确需要住处的话,我的公寓确实有空房间。”


    啊,其实不必那么麻烦。


    不对。


    这是一个邀请。当帕希斯反应过来时,他的血液沸腾起来,如果不是天色足够黑,他的脸现在应该已经彻底涨红了,因为达成计划的激动和一点小小的私心。


    看!你们这群混蛋们,运气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他现在就想回到那座地下机械城,对后勤部阴阳怪气上嘴脸。虽然事态变得完全不可控,但结果好就是真的好。按捺着狂喜,帕希斯故作矜持地犹豫几秒,答应下来。


    “好,既然你那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