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作品:《岁岁朝露

    窗外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树叶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远处响起蝉鸣,声音高亢,此起彼伏。


    杨潮看着陆祎宁沉睡的脸,想起了上学期在学校的自行车棚下,自己曾问过陆祎宁一个问题。当时她矢口否认,他信了。依赖和亲近并不一定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喜欢。这个道理,他比陆祎宁更清楚。


    他也是庆幸的。不仅是陆祎宁,他和任何女生都要保持朋友间的距离才是最好的选择,不能再近。近了就乱了,比如当初的黎笙……


    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喜欢的女生。初三时篮球打得很好的高马尾,高一时班里穿碎花裙的班长,现在隔壁十六班有空气刘海的语文课代表。如果他往前一步,也许真有交往的可能。


    然而他都没有行动,甚至多次刻意推开了和她们进一步的机会。比起一地狼藉的结局,不开始才是最好的。就像如果当初他和黎笙没有交往,也不至于突然分手,再无联系,连朋友都没得做。


    于是他一直遵循“不要开始”的法则,雷打不动。


    然而,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少女的画本上,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开来。


    一开始,他只当陆祎宁是妹妹。可是渐渐地,她渗透到他的生活里,越来越近。理智依然要拒绝,可情感上却摇摇欲坠,如同铁律的法则岌岌可危。


    这次,他似乎无法狠下心来推开,而是期待更近的关系。


    和陆祎宁。


    比从前更期待。


    她不是高马尾,不是碎花裙,也不是空气刘海。她是陆祎宁。陆祎宁会给他的花浇水,会因为他受伤而哭。她明明不那么幸福,却温柔地对待所有人。她喜欢学习,也喜欢小虎和小白。


    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再问一次那个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我?


    陆祎宁又会怎么回答呢?恐怕连她自己都看不清。


    那杨潮你呢?你希望她怎么回答呢?他在心里问着自己。


    ……


    我不知道。


    ——


    “多久了?”陆祎宁模糊不清地道。


    杨潮看了下时间,竟然已过去半个小时。他合上画本,偏过头,“可以拿出来了。”


    “好。”陆祎宁拿出体温计看了,“36度5,我就说没事。”


    杨潮转过来伸手。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又慢慢放下了。


    陆祎宁举着体温计,略微思考了下没有递给他,而是放在枕头边。


    杨潮也没有要的意思。


    陆祎宁觉得杨潮现在有点怪怪的。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开口。这样局促,不像是他。


    陆祎宁问,“你怎么了?”


    杨潮的目光闪了闪,撇开话题,“我想到,你写小白和小兰在家里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漏洞。”


    陆祎宁的思路被他带了过去,“是什么?”


    杨潮说:“小白是流浪惯了的狸花猫,不会愿意一直呆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就算是为了食物。它骨子里还是向往自由的。”


    陆祎宁问:“啊?要砍掉故事线吗?”


    杨潮说:“不用,设定在乡下就行了。农村地方宽敞,有大院子,小白喜欢,每天村里遛一遛,饭点回去。乡下动物也多,写它和别的动物互动也有趣。”


    陆祎宁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她从小在乡下长大,画起来也很容易。


    杨潮说:“还有,既然天天给小白带鱼,就写成小兰家里是开渔场的就行了。”


    陆祎宁想了想,“有道理。不然每天给猫吃新鲜的鱼成本是有点高。”


    杨潮说:“是。你没事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还上课。”他平静地站起身来离去,却在经过客厅时不小心踢到了垃圾桶。


    陆祎宁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


    黄昏的时候,妈妈回来了。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飘来,陆祎宁的肚子咕咕叫着,却提不起胃口。


    她握着画笔,在纸上胡乱地勾线,汗水浸湿了掌心。已经画过无数遍的小白,此刻变成了一团不知所云的黑色毛线。


    “杨威好像今天回来了,你们没碰上吧?”


    陆祎宁的手忽地顿住,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爸爸说:“碰上了,随便打了个招呼。心里再烦,面上也得过得去。不知道他又去应酬什么了,一股酒味,估计喝了不少。”


    酒?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一身酒气的杨威生气地拍了下垃圾桶,还踢了一脚。当时她被吓到了,心脏突突地跳。


    妈妈说:“听说他最近进展不错,在盯一个项目。要不你就适当给他一些面子,万一后面需要用得着。”


    爸爸凉凉道:“那也是他来求我,不是我去求他。他那些工程,真要去挑毛病,哪里挑不出来?”


    妈妈说:“人家资质手续都齐全,你能挑什么?”


    “妇人之见。”爸爸冷哼一声,“他们招标怎么招的,真以为我们不知道?”


    妈妈没再说什么。


    饭桌上,爸爸盘问陆岁安的作业。陆岁安渐渐大了,自主意识和自尊心也更强,对于爸爸的批评指责感到无比厌烦。


    “我本来成绩就不好,我也没办法。你实在气不过,你去上吧。”陆岁安烦躁地说。


    “怎么跟爸爸说话呢?”妈妈说。


    陆岁安没吭声,放下碗去角落里拿足球。


    爸爸气得丢了筷子,“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至于找人又花钱的?”


    “你非要让我转,又不是我自己要去。”陆岁安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没良心。”爸爸拍了下桌子。


    妈妈说:“消消气,可能是孩子叛逆期到了。过阵子就好了。”


    陆祎宁从不参与这样的斗争。她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将自己的碗端到厨房洗了,接着踩着台阶往屋顶上去。


    猝然间,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重重的的摔门声,夹杂着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她心里一震,小跑到屋顶上。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十几盆紫色的三色堇翻倒在地。隐隐传来什么东西落下的沉闷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连续不断。是客厅的方向。


    杨潮家的门窗隔音很好,她是知道的。这个她从前羡慕的细微之处如今却仿佛变成一道利剑,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


    视线被高高的屋檐阻隔,她看不到里面。陆祎宁从屋顶下来,走出家门,来到隔壁。


    这里大门紧锁。


    自从搬到这里,杨叔叔在的时候并不多。杨潮无所谓。他会做饭,手里又有钱,还不用被父亲唠叨。陆祎宁一直羡慕他的自在。


    现在看来,绝不是如此。至少平日里杨潮一个人在家时,很少有白天锁门的时候。


    她应该离开。无论里面是否有事发生,发生了什么,都是人家的家事,和旁人没有关系。换做以前,她会离开,然后给杨潮发消息。


    但既然黎笙告诉了她,既然她知道了……她便没有办法离开。


    里面不是别人,是她最在乎的杨潮哥。


    陆祎宁的脸被阳光晒得滚烫,想不起任何的人情世故和交际法则。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醒:


    我要去看一看。


    如果是假的,我就走。


    如果……是真的,我要帮他。


    她甚至没有去想该如何去帮他,就立即做下这个决定。一向软弱可欺的陆祎宁,此时此刻却生出从未有过的勇气。


    花盆底下是杨潮家的备用钥匙。有一次他忘记带钥匙,就是从这里拿的。陆祎宁亲眼看到过。


    那时她笑着问杨潮,“我现在知道你们家钥匙了哎。”


    杨潮平静地起身,“嗯。”


    陆祎宁看他开门,“你不担心我偷偷进你家?”


    杨潮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吧,欢迎。”


    陆祎宁当然没有偷偷进过。她是那么有原则,胆子又小的姑娘。杨潮知道。


    她蹲下了身,抬起花盆,拿起那把备用钥匙。钥匙插进锁孔,缓缓转动,她的心跟着提起来,手轻轻颤抖。


    她脚步极轻地走进院子,一步步靠近客厅。门是关上的,推不开。她转身走到窗户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骤然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一股寒意从脚底钻出,迅速蔓延至四肢。五月份的太阳火辣辣的,知了在不停地叫着,可陆祎宁什么也感觉不到,眼里只有玻璃后面的那一幕。


    尽管有过准备,可事实真正上演时,还是毫不留情地推翻了她预想中的画面。她以为的,远远不及真实的十分之一。


    鲜血从白色的T恤渗透出来,晕开,交织成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那个永远开朗肆意的少年,此刻正如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他的脊背被死死蹍住,动弹不得。他紧紧抓住对方的腿,奋力想要挣脱。


    而他的父亲,杨威,手里拿着扫把,正一下下地抽打着自己儿子,眼神恶毒,嘴里在咒骂着什么。


    灰尘、鲜血、暴力,和黎笙那天的话重叠。


    “杨潮的成绩的确是跟我分手之后下滑的,但分手并不是原因,而是他的爸爸。”


    “杨威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爸爸。他家暴,打人特别狠。拳打脚踢的,扫把,棍子,拿到啥用啥。”


    “我不巧看到过一次,被吓到了,所以分手。我可不想跟他们家搅合到一起,你最好也不要。虽说谈谈恋爱可以,又不是结婚,可那么大的心理压力,是个人都会受不了。”


    然而这样的心理压力,杨潮每一天都在承受。这样的疼痛,他们从来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有父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杨潮哥的后背已经那么多血,他为什么还在打?杨威是疯了吗?不,他就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蔑视生命,而且是自己孩子的生命。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有孩子。


    杨威松开脚,朝杨潮的肚子踹过去。杨潮忍着剧痛,趁此机会猛地往旁边一倒,迅速爬起身,后背还是挨了一脚。额头狠狠磕在沙发角上,眼冒金星。一时没有办法动弹。


    “真是个白眼狼!跟你妈简直一模一样!”杨威怒声咒骂:“早知道你这样,当初就应该把你溺死。”


    杨潮回过神,艰难地转身来,靠着沙发喘了几下,凉凉笑道:“真是可惜了。我是我妈生的,不是你。要溺死也是我妈来,你有什么资格?”


    “去你……”杨威提起扫把。


    空气中忽然划过一道呼啸声。


    “停下!”一道人影冲过来,拦在杨潮身前,并抓住了杨威手里的扫把。


    杨潮猛然睁大眼睛。


    是陆祎宁。


    他脑子里嗡嗡直响,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冻结。纷乱的情绪交织着,他几乎来不及反应,焦急地想要起身。只是一动,头就痛得厉害。


    杨潮忍住脑子里那种钻心的疼痛,努力扯了扯她的衣裳,“你上一边去。”


    陆祎宁没有听。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抓着扫把的手冰冷,“你不要打他,他是你的孩子,他受伤了。”


    “多管闲事。”杨威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即便考虑到她的爸爸,但对于杨潮的戾气没有尽数收敛,仍是带了一些投在她的身上。


    陆祎宁从未见过旁人这样的目光。无谓的,关心的,冷漠的,打量的,她都可以用作为孩子的本能去应付。


    只有眼前这些恶意,她几乎无法承受。她敏感地意识到,只有属于大人的坚强和勇敢才可以对抗。


    而这些恶意,远远不及加诸在杨潮哥身上的十分之一。虽然她早已明白,可真正体会到时,她才能理解他身上那种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到底来自哪里。


    陆祎宁心里发毛,却仍旧挡在杨潮身前,寸步未动。那股浓重的酒味,让她感到无比恶心。


    好在杨威并不想和旁人起冲突,松开手,抬脚走了。


    大门砰地关闭。


    陆祎宁松了口气,丢下扫把,忙转过身蹲下看着杨潮,哽咽地说:“我送你去医院。你能走吗?还是我扶着你?”


    杨潮低下了头,沉默着。片刻后,他轻声道:“不用。你走吧。”


    陆祎宁愣了愣,不可置信地道:“什么?”


    杨潮的声音很平静,“我不用看医生,你走吧。”


    陆祎宁咬了咬嘴唇,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怎么能不看医生呢?你伤得这么重。”


    杨潮依旧平静,甚至已经算得上冷漠,“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今天的事……我爸的事,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包括陈竟他们几个。”


    时间仿佛停滞了。


    陆祎宁手足无措。


    没有一点关系……忽然就将她推到了很远的地方。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迎着杨潮的冷漠,第一次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仍是那样厚实,却凉得可怕。他任由陆祎宁握住自己的手,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木偶。


    就像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一样。可是明明下午,他还在担心着她。


    陆祎宁说:“我知道,我不会的。”


    杨潮终于抬起脸来,看着陆祎宁的眼睛,但眼神却淡漠。陆祎宁突然觉得她似乎不曾认识他。


    杨潮说:“那就赶紧走吧。”


    陆祎宁的心被刺了一下。她勉强笑了笑,带着眼泪说:“我送你去医院,我再走。”


    杨潮不为所动,“不需要。”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陆祎宁哭着说:“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能不看医生呢?”


    杨潮说:“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陆祎宁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汹涌地落下。


    杨潮垂下眼皮,重重地说:“我不需要看医生,也不需要你在这里。”


    陆祎宁说:“我听不懂。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杨潮说:“那随你的便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说话了。”


    陆祎宁震惊地看向杨潮,整个人仿佛坠入水底。杨潮的脸上没有波澜,声音平静地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


    陆祎宁问:“为什么?”


    杨潮说:“你太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