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犀首离秦引巨变,芈原变法遭弹劾。

作品:《沧浪侠行

    消息传回郢都,楚国朝野震动,一怒而诸侯惧的犀首回归魏国,这是意料之外的变局,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变动,必将引发列国间的势力重新洗牌。楚王紧急召集谋臣商议对策,同时想要暗中派遣使者前往魏国,探听犀首动向,试图拉拢其为己所用。


    “犀首之才,足以左右天下局势,若能得其相助,楚国霸业可期。”昭阳劝谏道:“不过此人心性难测,昔日与秦交好,今朝却归魏国,恐非一时之意,臣认为不妥。”


    楚王哪能不知道昭阳的心思,犀首若归楚,昭阳令尹之位必受威胁,公孙衍在秦国已经是大良造,来楚未必会甘心屈居人下,即便是司马、柱国之位也在令尹之下,难免心生嫌隙。


    “臣以为犀首归国是魏国重振之机,必会合纵三晋和我楚国,以抗衡秦齐两大强国。秦国失一臂膀,天下局势将生巨变,半年前我国与秦国结盟,却引来垂沙之祸,事后退盟又恐世人非议,不如趁此时机,利用犀首合纵之力,稳固我国地位,既可摆脱秦齐夹击,又能借三晋之力,使齐楚不敢轻动,我国正好趁此间隙,改革内政,积蓄国力,变法以图长远。”芈原原本以为变法之机已经错失,却不料犀首归魏竟成转机,犀首心念母国,必以合纵之策,助魏崛起,既然楚国得不到犀首,不如顺势而为,与其结盟,共抗强敌。


    “不可!要与秦齐两大强国为敌,我国尚未准备充分,三晋内部亦非铁板一块,贸然合纵,我楚国恐陷入两面受敌之境。”靳尚力陈己见,出言阻谏。


    如今的楚国朝堂,要么是被孟尝君所笼络的亲齐派,要么是陈轸所拉的亲秦派,真正为国计民生着想者寥寥无几。芈原深知,若不趁此时机果断行事,楚国将错失良机,陷入更深的困境。


    芈原沉声道:“机遇稍纵即逝,合纵乃险中求稳之策,若能借犀首之力,整合三晋,形成抗衡之势,变法才有时间和空间,否则,我国将长期受制于秦齐,内政难安,国力难振。”


    “我楚国已是当世强国,何必与三晋为伍?依儿臣之见,不如结好秦齐,对中原之事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子兰轻率言道,如今他在秦齐两头拿好处,可不想因合纵而失去现有的利益。


    芈原冷眼相看,心知子兰短视,但楚王却颇为动摇。


    “此言差矣!”昭阳终于开口,他看向芈原这个昔日爱徒,自己为了权势已疏远了他,但此刻国家利益为重,昭阳深知芈原所言极是,于是开口道:“秦国虎狼之心,齐亦非善类,结好秦齐不过是饮鸩止渴。我楚国虽号称强国,带甲百万,然内政积弊,国力空虚,若不借合纵之机革新图强,恐难长久。左徒良策,实为救国良方。”


    楚王闻言,大感意外,阻止变法的最大阻力竟成助力,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昭阳会有如此转变。于是试探道:“合纵问题不大,但变法可会冒犯宗室贵戚,令尹怎么看?”


    昭阳明白楚王顾虑,沉声答道:“宗室贵戚虽有权势,但这权势源于国家强盛,若国家衰败,权势亦将不保。变法虽触及利益,但长远来看,稳固国本,宗室亦能受益。”


    芈原深知昭阳此言分量,作为一国主政之臣,昭阳的支持至关重要,正要接口阐述更深变法之利,却听昭阳继续说道:“不过变法须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动摇根本,像商君那样不避权贵的变法,流血太多,与我大楚国情不合,就先从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入手,逐步推进吧。”


    芈原刚以为昭阳会全力支持,闻言却顿感失望,变法不触及根本,难见实效。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听说患多疾之人用药,必先去其急症,再缓治其余,否则病根难除。变法亦然,若不痛下决心,革除积弊,仅靠小修小补,难以扭转国势。”


    “芈原,你什么意思?我楚国何时需要大动干戈?你这是要置宗室于何地?”群臣见芈原铁了心要彻底变革,纷纷变色,议论纷纷。


    “臣非欲乱国,实为救国!当今大争之世,非变法无以图存。犀首合纵,正是时机,若错过此良机,他日中原生变,楚国将再无彻底革新之机。秦齐强敌环伺,三晋亦非可依,唯有自强,方能立于不败。只有变法,我楚国方能脱胎换骨,焕发新生。”芈原目光坚定,声音铿锵:“轻徭薄赋固可缓民困,整顿吏治亦能清政风,然不触及根本,犹如隔靴搔痒,此风一过,权贵必卷土重来,积弊更深。”


    楚王犹豫之际,殿内一时寂静。昭阳眉头微皱,似在权衡。子兰则面露不满,欲言又止。群臣恶狠狠地盯着芈原,气氛愈发紧张。


    芈原深知此刻需坚定王心,遂朗声道:“大王,古语云:‘不破不立’,破旧方能立新,变革虽痛,却是强国必经之路,若畏首畏尾,楚国将永无出头之日。”


    郑袖轻轻扯了扯楚王的衣袖,低声道:“大王,义兄忠心可鉴,但变革非一日之功,不妨先试行令尹之策,观其成效,我楚国百二封君,根基深厚,贸然大动,恐生乱局。”


    楚王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犹豫,缓缓点头道:“先依令尹之策办吧,三五年后再视情况调整。”


    芈原见状,心中不甘,三五年后,局势难料,机遇稍纵即逝,犀首合纵之机不再,楚国将直接面对齐楚,再难有空间深刻变革。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大王,时不我待,三五年太久,变法宜早不宜迟。若错失良机,楚国将陷入被动,届时悔之晚矣。请大王三思!”


    “够了!”楚王脸色一沉,挥手打断:“左徒言过其实,危言耸听,我看你是贪功冒进,不顾大局。楚国根基稳固,岂能因你一言而动摇?”


    “义兄要多体谅王上苦心,成天变法,朝野人心惶惶,把大家的心气都搅散了。”郑袖轻声劝慰,见芈原心如火焚,她心中颇为满意,嘴角微扬,暗自思忖:芈原,你对我熟视无睹,如今你心心念念的变法却遭冷落,这番痛苦早在你无视我一番心意时便已注定。


    “妇人误国,何其短视!王妃岂能左右国是?”芈原怒目而视,声音愈发激昂:“秦宫之珍藏、齐国走私之利,与我楚国崛起之大业相比,何足挂齿?”


    “义兄这又是冲我来了,我不过是心疼王上,说了几句公道话,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郑袖眼波流转,芈原越心急,越显孤立,她心底越得意,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左徒大人意思是本妃收受秦齐贿赂,才阻变法?我贵为王妃,想要天上星辰王上都会尽力满足,何需他国之物?”


    芈原冷哼一声,毫不退缩:“王妃若真为楚国着想,岂能轻信张仪,导致我楚国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王妃若真为楚国着想,岂能暗中勾结孟尝君田文,为其商路大开方便之门,致我楚国财政空虚?我芈原念你是王上宠妃,不欲与你争锋,但事关楚国兴衰,不容你混淆视听。”


    “王上,左徒又诽谤臣妾,以后上朝不要让臣妾随行了,免得左徒再借机生事,搅乱朝纲。臣妾只愿专心侍奉王上,不问政事。”


    郑袖言罢,眼眶微红,楚王见状,心生怜惜,怒视芈原:“芈原休得无礼,王妃贤良淑德,岂容你肆意诋毁!退下!”


    “王上!”


    “来人!将左徒请出殿外,好好学习一番人臣之道,莫再狂悖无状。”楚王冷声下令,想起芈原在垂沙危局时,振臂一呼便有万千百姓追随,得民心如此,自己作为君主却无法掌控全局,心中愈发忌惮,借机打压一番,也能平息朝野非议。


    “王上,臣等要弹劾左徒芈原,左徒推行新法,朝野动荡,民怨沸腾,实为祸国殃民之举。其言行狂悖,目无君上,扰乱朝纲,理应严惩,以儆效尤。请王上明察,为楚国长治久安计,速决此事。”靳尚见时机成熟,趁机进言,想要趁王上震怒、芈原对私税之弊尚无证据之际,彻底将其扳倒。


    子兰也附和道:“儿臣也要弹劾左徒芈原,其利用变法之举,收买人心,攻击朝臣,动摇国本,实乃居心叵测。王上英明,当断则断,以免后患无穷。”


    “臣也要弹劾左徒芈原,其变法导致贱民暴动,多有犯上之举,危及社稷安危。其心可诛,若不严惩,恐乱上加乱,楚国将无宁日。恳请王上明鉴,速作决断,以安朝野人心。”见有人带头,众臣纷纷附和,殿内一时声讨四起。


    芈原孤立无援,眼中却无半分惧色,挺直脊梁,朗声反驳:“王上明鉴,变法虽激,实为强国之基。民怨非因新法,乃因权贵从中作梗,朝中官员执行不力,贪腐横行,致百姓苦不堪言,这才激起义愤。要说臣收买人心,实乃无稽之谈。臣一心为国,岂会图私?”


    “左徒夫人每日都在郢都东市给贱民分发粥食,这难道不是收买人心,而是体恤民情?”昭阳冷笑一声,接过话茬:“左徒夫人对左徒还真是情深意重啊,竟不惜亲自操劳为夫君博取美名。不如此,左徒哪能在垂沙危局时一呼百应?再纵容下去,只怕楚国之民皆奉左徒为神明,王上威严何在?此风不可长,亟需严惩以正视听,否则国将不国。”


    昭阳知道楚王最忌惮芈原的声望与民心,故意将陈瑶举动渲染为收买人心,朝楚王、芈原君臣信任最薄弱之处猛击,即便陈瑶是自己安插在左徒府中的眼线。


    楚王闻言,脸色愈发阴沉,昭阳的话精准击中了他的隐忧,全然对昭阳这个实际上威胁王权的一国主政视而不见,却对芈原捕风捉影的指责深信不疑。


    “王上,你这些年就是对义兄太过倚重,才致今日他独断专行,目无君上。若不及时遏制,恐成尾大难掉之势。”郑袖轻声细语,却字字如刀,直刺楚王心扉。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深知此言就算不能动摇王上对芈原的最后信任,也足以在王上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待其生根发芽,芈原便再无立足之地。


    郑袖言罢,殿内气氛愈发紧张。楚王眉头紧锁,目光在芈原与群臣间游移,心中权衡利弊。


    靳尚见状,再加一把火:“王上,芈原变法要对权贵下手,一旦让他得逞,支持他的贱民进入朝堂,把持要害,他要作乱便易如反掌。”


    “难怪垂沙危局时,芈原要王上赏赐助战的贱民,实为培植亲信。义兄,王上和我待你不薄,何忍至此?”郑袖泪眼婆娑,声情并茂,愈发激起楚王疑虑。


    殿内众臣纷纷点头,附和之声此起彼伏,芈原百口莫辩,如此朝堂,是非颠倒,忠奸难辨。冷冷说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我芈原为国为民,何故要受此诬陷?”


    “芈原,你这是在腹诽寡人是昏君吗?”楚王目光渐冷,心中天平倾斜,沉声道:“念你往日功勋,寡人暂且不究,好好回府反省去吧。”


    芈原拂袖而去,步履沉重,心中悲愤难平。殿外阳光刺目,却难驱心中阴霾。回望章台高耸,听着宫墙内隐约传来的冷言冷语,心中一痛,变法之机已失,群臣却还在暗中窃喜,喃喃自语道:“楚国啊楚国,我芈原要怎么才能挽救你于风雨飘摇之中?”


    高琰与阿蛮将围县、新州所查之私税账目、贪腐证据整理成册,按照半月之约返回郢都,直奔左徒府。却不想因犀首离秦,局势骤变,群臣提前发难弹劾芈原,赶来时已晚了一步。


    府前冷清,门可罗雀,陈瑶将二人引入正厅等候上朝的芈原。期间陈瑶想要打听各地私税情况,却见高琰对自己警惕防备,便不再多言,而是与阿蛮聊起了女儿家的绣花针法。


    芈原归来,被朝堂群起而攻之的他疲惫尽显,步履蹒跚,面色苍白。见高琰二人,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却又迅速黯淡。接过账册,指尖微颤,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辛苦了,可惜......大势已去,王上已偏信谗言,这些证据现在就像枯叶飘零风中,难成气候了。”


    高琰急切道:“左徒大人,为何这么说?”


    芈原长叹一声,目光深邃:“他们弹劾提前了,王上不想对权贵动手,只求安稳。犀首离秦的消息传得快,我本想劝王上趁犀首合纵制衡秦、齐之际,推行变法,稳固国基,群臣却趁机发难,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先机,再把证据呈上,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会让王上更加疑虑,认为我蓄意挑起事端,加深矛盾。”


    “那我们......难道就坐以待毙?那些贪腐之徒岂能逍遥法外?万千黎民的血泪何时得雪?”高琰急切追问,眼中满是焦虑与不甘。


    芈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和没有底线的权贵斗,我们必须另寻出路。既然朝堂之路已断,不如转向民间,唤醒民心。以清流之声,汇聚民力,揭露贪腐,唤起国人共愤。他们说我收买人心,那我便让他们看看,何为真正的民心所向。”


    阿蛮却对芈原提出的策略心生疑虑,轻声问道:“民心易变,权贵、封君势力根深蒂固,百姓又能有几人敢于出头?”


    芈原目光坚定,沉声道:“民心如水,虽易波动,但若真见清明,必能汇聚成川。百姓之所以不敢言,皆因怒气还未聚,二位可知道郑庄公克段于焉的故事?”


    “我明白了,让权贵们更加嚣张,以为我们无力反抗,他们必会更加肆无忌惮,届时我们便可借机揭露更多罪行,激起民愤。待时机成熟,民心所向,便是我们反击之时。”高琰点头赞同。


    芈原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正是如此。当下需隐忍蓄力,暗中联络各地贤士,广布舆论,待时机一到,便如破竹之势,一举荡清。”


    “夫君谈论大事,阿瑶不便在场,我......”陈瑶身份敏感,便想借机退下。


    却见芈原摆手道:“夫人不必回避,王妃和令尹也需知晓内情,大可将此事告知他们,如果他们想阻止我们,便必须对善待百姓,不让民心倒向我们,这样反倒省事去许多麻烦。”


    “对不起,夫君,阿瑶身不由己。”陈瑶轻咬红唇,点头应允,心中却泛起层层涟漪。


    “我变法要的是百姓不受剥削之苦,而非朝堂之争,他们为打压我,如果能善待百姓,也算是我变法之初心所达。”芈原也对陈瑶报以愧疚之色,道:“你我夫妻,是不得已的安排,邓夫人亡故后,我对风月之事早已淡漠,心中唯有家国,也苦了你夹在其中,无法自处。”


    陈瑶眼眶微红,轻声道:“夫君心意,阿瑶明白。”


    “待有机会查明夫人亲族冤屈,届时我芈原绝不强留夫人,你可自由离去。”芈原接受王上赐婚以来,始终放不下对邓夫人的深情,对陈瑶秋毫无犯,只将她视作一个被权势裹挟的可怜人,关怀有加。


    陈瑶闻言,心中一震,泪光闪烁,低声道:“夫君此言,阿瑶铭记在心。只愿那日早一点到来。”陈瑶没有向芈原透露的是,自己接近他,虽然是为了替王妃、令尹探听消息,但相处日久,自己亦被芈原的赤子之心所打动,即便身份尴尬,心中那份敬仰与爱慕却愈发深厚。


    “左徒,那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高琰追问。


    芈原沉思片刻,缓缓道:“我如今在朝中尚且举步维艰,义弟留在郢都,必被奸臣所害。就请义弟前往石首暂避风头,暗中联络义士,广布舆论,待时机成熟,再返郢都,里应外合,一举破敌。”


    高琰面露难色看向一旁忐忑的阿蛮,问道:“石首?濮君的封地,为何是那里?”


    芈原目光深邃,答道:“濮君熊桁虽为权贵,但这些年一直多有善举,于民有恩,且其为王族宗亲,地位在屈景昭之上,素有威望。再者,石首地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便于联络各地义士。”


    阿蛮闻言,知道高琰顾虑自己的家事,担心自己见到叔叔会难受,替高琰回答道:“我们明日就出发。”


    芈原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陈瑶慌忙上前搀扶,却被芈原抬手制止。高琰这才注意到他素白深衣下摆沾着斑驳墨迹,案头砚台早已干涸开裂,这位以风骨著称的左徒,竟连个添水磨墨的仆役都舍不得用。


    "濮君如今虽贤,终究是楚国公族。"阿蛮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腰间软剑的云纹,"十五年前老濮君病重时,为了阻止兄长继承封地,联络朝中权贵、盛君散布疫病,致兄长为救百姓错失君位,后又设计陷害,将其抛尸江流,如此狠毒之人,如何能信?"


    “此等密事,姑娘如何得知?”芈原震惊看向阿蛮,看到其腰间软剑和玉佩云纹,恍然大悟:“姑娘莫非是老濮君长子之女!”


    阿蛮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低声道:“正是。家父冤屈未雪,有朝一日,我定当亲手血刃仇人,为先父讨回公道。”


    芈原默然片刻,熊桁将‘绝命十三剑’传授于侄女,是为了还位于兄长一脉,这些年熊桁一直暗中弥补罪愆,广施恩泽,并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想要立楚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子储君。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芈原深知此仇难解,自己不能强求阿蛮释怀。


    芈原沉声道:“姑娘心中冤屈,我理解。为何这些年你迟迟未动手?难道是熊桁对你防备严密,没有合适机会?”


    “不是,他对我从不设防。”


    “那是熊桁以恩义笼络,以温情化解仇恨?”


    阿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虽待我如亲生,恩重如山,但血海深仇,岂能轻易忘却。”


    “所以姑娘一直在等待一个能让真相大白、彻底清算的机会,而非简单的复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或许怕杀错无辜,或许是没有勇气,或许是仍在期待他有一日能亲口认错,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芈原轻叹,目光深邃:“不管是恩是仇,终需了结。姑娘心中纠结,亦是常情。我不能替姑娘做出抉择,但愿姑娘能找到心中的答案。”


    阿蛮眼中泪光闪烁,紧握剑柄,声音微颤:“多谢左徒指点,我定会三思而后行。”


    高琰轻抚阿蛮的肩头,想要安慰却语塞,陈瑶递上丝帕,轻声道:“不管是恩义还是血仇,总要面对,方能释怀,一直逃避,两代人都无法解脱。”


    阿蛮深吸一口气,目光渐坚,接过丝帕拭去泪痕,低声道:“我明白了。”


    高琰、阿蛮走后,深夜里骤雨敲打着左徒府的青瓦,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断续呜咽。芈原独坐案前,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挂满舆图的墙壁上,恍若困在蛛网中的蝶。陈瑶端着药盏立在廊下,透过雕花木窗望见那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震得竹简簌簌作响,手中银匙突然烫得握不住。


    "小心!"陈瑶惊呼划破雨夜。三支淬毒弩箭穿透窗纸钉入楹柱时,芈原正将最后半卷证据塞进竹制笔筒。刺客踩碎瓦片的脆响惊动了后院假山下埋着的青铜编钟,暗格里沉睡的《九歌》残篇突然无风自动,露出夹层中泛黄的婚书——那本该随着邓夫人的棺椁长眠地下的誓言。


    芈原眼疾手快,侧身避开弩箭,迅速拔出腰间短剑,指向窗外黑暗。陈瑶急步上前,将药盏置于案边,抽出匕首护在芈原身侧。两人背靠背,警惕地环顾四周。雨声骤急,掩盖了刺客的脚步,唯有檐下铜铃仍在风中悲鸣。


    黑暗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庭院,轻如狸猫,留下一封书信,随即消失在雨幕深处。


    芈原拾起书信,烛光映照下,字迹苍劲有力:“新婚燕尔,情深义重,昔日情分,旧人何堪?忍负?”


    “此人是谁?”陈瑶眉间紧蹙,急问道。


    “亡妻内弟,邓玄。他性情刚烈,素来恩怨分明,这些年一直追查吾妻身亡真相,近日返回郢都,得知我被王上赐婚续弦,误以为我负心薄幸。”芈原苦笑,轻抚信纸:“邓玄此举,意在警示,非真欲取我性命。”


    陈瑶闻言,稍松一口气,但仍紧握匕首:“即便如此,也太吓人了。”


    芈原目光凝重,沉声道:“看来吾妻之死确实另有隐情,没有线索,邓玄也不会此刻现身找我。”


    陈瑶了解邓夫人之死乃王妃嫉妒所致,深知其中复杂,芈原今日被弹劾,也是王妃暗中推波助澜,她实在不愿意芈原再陷泥沼。她轻叹:“斯人已逝,何必再......万一追究下去,查到不该查之处,夫君的安危难保。”


    “阿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芈原见陈瑶欲言又止,眼神闪烁,知道这件事必是王妃或者令尹所为,才让她如此忌惮。


    陈瑶咬唇,终是低语:“夫君,我不知道,如果你一定要查,务必小心。”


    芈原握紧短剑,《九歌》残篇中泛黄的婚书如刀割心,三年来,他一直以为邓夫人之死是积劳成疾,毕竟她生前便体弱多病,且有太医院的诊断为证,自己一直未曾怀疑。只有邓玄不肯接受坚持追查,自己还以为是姐弟情深,难以接受真相。如今看来,其中必有蹊跷。


    “不管是谁,我芈原都会把他揪出来,为吾妻报仇!”芈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披上斗篷,推开窗棂,去寻邓玄踪迹。


    陈瑶久未开口,如果换做自己,自己有朝一日被王妃、令尹联手杀害,这个没有夫妻之实的夫君,会不会也不顾一切为自己讨回公道呢?她心中一紧,望着芈原背影,暗自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深宫内,王妃斜倚凤榻,手中玉簪轻拨着香炉,楚王眉宇间透着无奈,今日芈原被弹劾,事后自己后悔不已,坐在榻边任郑袖如何搔首弄姿也难掩心中烦闷,迟迟不肯入眠。


    楚王叹道:“芈原忠心耿耿,就是性子太急,寡人今天也是一时冲动,才让他受此委屈。但事已至此,寡人总不能收回成命向臣子道歉吧。”


    郑袖眼波流转,轻声劝慰:“王上不必忧心,义兄素来刚直,必能理解圣意。再说了,他这脾气,敲打几下也未尝不是好事,免得日后惹出更大麻烦。”


    “爱妃,芈原说得那些事,你没有隐瞒寡人吧?”


    郑袖掩唇轻笑:“王上多虑了,臣妾久在深宫,从未离开一步,哪能做下那么多事?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罢了。”


    “也是,可能是芈原没搞清楚。”楚王轻抚郑袖柔夷,心中却泛起一丝不安。


    郑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故作关切道:“王上,夜深了,早些安歇吧。”


    “寡人睡不着,今日批评芈原后,不知怎么的,想起三年前邓氏那件事,心中总觉不安。”


    郑袖闻言,神色微变,轻声道:“王上,邓氏之事早已尘埃落定,何必再自扰?这件事时过境迁,就算哪天真相大白,最多也就查到令尹头上,他素来谨慎,不会留下把柄。”


    楚王沉默片刻,眼神复杂,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深沉的宫墙,道:“芈原天纵奇才,邓氏亦才情出众,可惜邓氏向寡人请命修建了凤梧别馆后,各国游学士子纷至沓来,别馆内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民心易被煽动,我作为一国之君,既不能听之任之,也不能撤去别馆,以免他国说我楚国轻慢才士。”


    “王上英明,邓氏在凤梧别馆确有过人之处,但其言行确有僭越之嫌,况且义兄在民间已有极高声望,若任由邓氏笼络诸子百家士人,恐成尾大难掉之势。”郑袖轻叹一声,当初她就是利用这一点,挑唆楚王对邓氏下手的。


    “这三年来,我一直想当初我是不是做错了决定,邓氏死后的凤梧别馆渐成空谷幽兰,才士们心有戚戚,朝堂上已经难觅贤才良策了。”楚王长叹一声,回身望向郑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爱妃,你说芈原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寡人与他虽然君臣有别,但情同手足,届时如何面对?”


    郑袖柔声道:“王上,为王者,当断则断。自古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芈原若真懂圣意,必会体谅王上苦衷。况且,朝堂之事,非一人之力可扭转,王上已尽力而为,不必过于自责。”


    楚王默然点头,心中稍感宽慰,却仍难掩忧虑。夜风拂过,宫灯摇曳,映照出他眉间的深深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