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人迟暮仇未销,王心无义却有愧。
作品:《沧浪侠行》 芈原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时,陈瑶发现案上《九歌》残篇翻开的正是《湘夫人》篇,当年邓夫人最爱在凤梧别馆临水抚琴,常言"沅有芷兮澧有兰",如今别馆被王妃大改,不见幽兰琴音,只剩富丽堂皇下的一片荒芜,唯有廊下湘妃竹仍青翠欲滴。
陈瑶鬼使神差般取下婚书,轻抚其上墨迹,幻想当年邓夫人与芈原琴瑟和鸣的情景,心中涌起一丝酸楚。那纸婚书是两人情深的见证,她竟忍不住幻想若自己能得芈原半分青睐,是否也能共谱一段佳话。然而,现实如冷水浇心,她终是明白,自己的出现不过是一场阴谋布局,芈原的心早已随邓夫人而去,自己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府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陈瑶慌忙将虎符藏入袖中。透过雨帘望去,竟是令尹府亲卫疾驰而过。
陈瑶心中一紧,暗自思忖:莫非是令尹欲对芈原不利?此时夜色愈发浓重,雨声如织,陈瑶犹豫片刻,终下决心,换上夜行衣,悄然潜出府邸,循着马蹄声追踪而去。
昭阳此刻正立于暗库之中,审视着密密麻麻记录着朝臣、各地封君把柄的竹简,嘴角微扬,在最里侧的暗格里取出一卷黄绢,上面赫然写着“楚王熊槐”,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一国之君,竟对邓氏一介女子下手,实乃昏聩之举。”昭阳冷哼一声,当年邓氏请命建凤梧别馆,意在为楚聚才,却不料成了她陨落的起点。一方面各国学子、说客纷至沓来,朝官怕外臣夺权,心生不满;另一方面,邓氏才华横溢,芈原深得民心,王上忌惮其势,在郑袖的挑唆下,终下狠心,命自己协助暗中除去邓氏。
昭阳握紧黄绢,自己和芈原上次边关一案已经撕破脸,师徒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如今邓玄突然出现,芈原要是知道亡妻之死存在隐情,必会顺藤摸瓜追查到自己这里。昭阳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老夫必须先发制人,真正的幕后黑手王上、王妃自己是绝对不能透露的,但让芈原纠缠自己也非上策,须设法将他引向别处。
思及此处,昭阳迅速将黄绢藏好,步出暗库,召来心腹,低声吩咐一番。
芈原在雨中疾行,终在城郊一处废弃祠堂前停下脚步,祠堂内隐约传来低语声。邓玄正与几名江湖游侠密谈,见芈原突然闯入,神色骤变。
“妻弟,我来了。”芈原抖落蓑衣上的雨珠,欲要上前却被邓玄用剑挡住去路,眼神中满是戒备与疑惑。
“你还有脸来?”邓玄声音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悲愤。“家姐之死,疑云重重,你却另娶新欢,这里没有左徒的妻弟,还请左徒回府去,与那位俏佳人共度良辰吧。”
芈原问心无愧,但面对邓玄的误解,自己却无法解释,续弦乃王上之意,身不由己,心中苦涩难言。芈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玄弟,我既然来了,便是要查明真相,至于我续弦内情,非三言两语能尽释。我对邓氏之情,天地可鉴,若真有负她,天诛地灭。”
邓玄闻言,剑尖微颤,眼中怒火稍减,但仍冷声道:“我凭什么信你?三年前家姐重病时,你却在各地推行新政,,未能见最后一面,回来后就凭太医院的一纸诊断匆匆下葬,其间种种,还说什么深情厚谊?”
芈原紧握双拳,沉痛道:“玄弟,我确有苦衷,新政乃国之大计,不容延误。吾妻体弱,常患隐疾,我虽在外,却心系病榻。太医院诊断无误,葬礼仓促实因哪有让先妣久停灵柩之理?我也亦曾力争,无奈王命如山,只能遵从。”
邓玄剑锋突然划破芈原衣袖,带出一串血珠:"苦衷?你可知家姐临终前攥着湘妃竹簪,咳血三日只等见你最后一面?"祠堂外惊雷骤起,青铜编钟突然自地底传来幽咽共鸣,震得供桌上灵位晃动不止。
芈原吃痛,却也不避,怀中《九歌》残篇渗出暗红血渍,在"帝子降兮北渚"的诗句旁凝结成湘夫人抚琴的轮廓。
邓玄见状,懊悔之情涌上心头,自己只是想发泄心中积怨,未曾料到芈原竟不躲闪,但仍冷声追问:“你不要紧吧?”
芈原摇头,目光坚定:“无妨,皮肉之苦远不及这三年来对你姐姐的思念之痛。我知道你突然出现在郢都,一定是查到了什么线索,否则不会如此冲动。”
邓玄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缓缓收剑,沉声道:“我确实查到些蛛丝马迹,但事关重大,需你亲往求证。”说罢,邓玄从怀中取出一封脉案,递给芈原:“当年给家姐诊断的,除了太医院,还有一位隐世名医,这位名医便是相传死于十五年前濮君夺门之乱的熊充,其脉案中记载的病情与太医院大相径庭。
芈原接过脉案,眉心紧锁,在"肝郁气滞"的诊断下赫然压着行小楷:"初五夜饮参汤后胸痹加剧,疑汤中..."字迹到此戛然而止,纸缘残留着半枚胭脂指印,显然是匆忙间撕裂的。芈原心弦一震,目光如炬,低声道:“疑汤中有毒?脉案为何中断?难道有人暗中阻挠?”
“熊充前辈,哦,现在叫大祭司,他对我说这脉案是家姐看到后撕裂的,并要求他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邓玄扶起芈原,沉声道:“如此看来,姐姐之死并非偶然,能让太医院造假的幕后势力非同小可,我只能查到这里,线索中断。剩下的......如果你对家姐还有一丝情义,便请左徒亲自追查真相,还她一个公道。”
“熊充前辈居然还活着?他便是阿蛮姑娘生父,如此说来琰弟石首一行恐怕......”芈原紧握脉案,眼中闪过决然:“妻弟,剩下的我来追查,不管牵扯到何等权贵,我誓不罢休!”
正在此时,祠堂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浑身被大雨浇湿的陈瑶跌跌撞撞闯入,雨水顺着发丝滴落,眼中满是惊恐:“夫君快走,令尹府已派兵封锁全城,正朝此处赶来,恐怕是来捉邓义士一行的!”
芈原面色一凛,迅速将脉案藏入怀中,低声对邓玄道:“你带诸位朋友从后门撤离,务必小心,待真相大白之日,我芈原必有厚谢。”
邓玄点头,和随行游侠转身疾步离去,陈瑶急道:“我也随你们一同离去,城中眼线众多,我熟悉地形。”
芈原略一思索,陈瑶虽是昭阳安插的眼线,但此刻出现示警,或许已心生悔意,且她熟知敌情,同行或能助一臂之力。芈原点头允诺,叮嘱道:“务必小心,此处我来周旋。”
邓玄虽对陈瑶这位新夫人心有不满,但情势急迫,也未再多言,迅速带领众人从后门撤离。
芈原目送众人离去,转身面对祠堂神龛,心中默祷:“东皇太一庇佑吾等,真相昭雪之日,定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不多时祠堂外马蹄声渐近,芈原深吸一口气,从容步向门口。众兵涌至,为首将领见是芈原,冷声道:“左徒大人,雨夜来这破祠有何贵干?属下收到密报,此处藏匿叛逆,特来搜查。”
芈原淡然一笑,朗声道:“忧心国事,夜访祠堂祈求神灵庇佑,何来叛逆之说?”
将领目光锐利,扫视祠堂,见无异状,沉声道:“既是如此,请左徒大人随我回府,令尹大人有要事相商。”
芈原知道昭阳心机深沉,或许是亡妻之死的知情人,此时召见必是有话对自己交代。芈原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允:“正巧有事欲向令尹大人请教,便随将军同往。”
雨幕中火把晃动如鬼魅,芈原踩着泥泞随军士穿过朱雀巷时,看到另一队府卫正匆匆赶往城西方向,心中不免为邓玄等人担忧,暗自祈祷他们能顺利脱险。
昭阳端坐明堂,案头烛火将青铜虎符映得森然。见芈原孤身前来,他捻须笑道:"听说贤契亡妻邓夫人在凤梧别馆种下的那株丹橘,今秋结了血红色的果实?可有此事?也不拿给老夫品鉴一二?”
芈原心中一震,丹橘结红果之事仅少数人知晓,昭阳提及必有所指,他坐下后沉声道:“确有此事,不过那株丹橘因夫人去世,已无人打理,果实虽红,却酸涩难食。”
昭阳目光深邃,似在探究,缓缓道:“丹橘虽涩,却有药用,贤契可知其深意?”
芈原心中警觉,面上却淡然:“不知恩师所指何意,还请明示。”
“搬上来!”昭阳吩咐左右,片刻后,两名府卫抬上一一筐丹橘红得刺眼,昭阳拿起一枚,轻轻摩挲:“此果如人心,外表光鲜,内里却藏毒。我听说邓玄这个愣头青回郢都了?”
芈原眉梢微挑,不动声色道:“邓玄三年前吾妻亡故后便远游他乡,近日确有归来的风声,但未曾亲见。恩师若有所闻,不妨直言。”
昭阳冷笑一声,目光如炬:“贤契何必隐瞒,老夫既然曾经是你的老师,自然知你根底,这件事牵扯甚深,有时候糊里糊涂过去,反而好些,这样吧,你要是觉得碍于情分,老夫为你料理邓玄,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你也不必再挂心。”
芈原瞳孔骤缩,昭阳击掌三声,侍从呈上琉璃盏,盏中红橘剖开,果肉脉络竟似人手掌纹,更骇人的是橘瓣间嵌着半枚羊脂玉耳珰——正是邓氏下葬时的陪葬品。
"令尹在威胁我?"芈原剑柄抵住案几,木纹裂开细缝。窗外骤起狂风。
昭阳袖中滑落一封竹简,将它丢给芈原,正是当年楚王手谕:"凤梧之兰,当斫。"简尾朱砂印泥泛着诡异青光。
芈原看着手谕,心中剧痛,仿佛被利刃穿心,这便是亡妻亲手撕去的那页真相,她知道自己为国为民,不想自己与王上生隙,故而淡然赴死。芈原压下心中波澜,突然剧烈咳嗽,帕上鲜血浸透竹简字迹,喘息道:“恩师,我怎么能相信这手谕不是你伪造的?”
昭阳神色不变,冷冷道:“贤契心知肚明,当初你我师徒共谋大业,还未撕破这层薄纱,我没有害邓氏的理由,但王妃有,最重要的是王上有,凤梧别馆这种聚才之地,决不能为一人所有,你们夫妇为国为民,却将家国、百姓置于王权之上,岂不知王权如刃,稍有不慎便会伤己。”
芈原触碰到冰冷的真相,坚强如他也不禁颤抖,一口淤血喷出,染红了案前白绢。他紧握竹简,指甲嵌入掌心,却觉心中寒意更甚。想要追问却力不从心,喉间腥甜,终化作一声长叹:“悲夫芈原,悲夫吾妻,我夫妇为国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
昭阳冷眼旁观,枯槁的手指抚过琉璃盏边缘,忽然将橘肉碾碎在羊皮舆图上:"世间事,多为权谋所累,贤契可记得当年教你的纵横之术?王权与真相如同鱼与熊掌,这丹橘生于凤梧别馆地脉,根系早与湘妃竹纠缠不清。我告诉你这些,并非为帮你理清旧事,而是要你明白,杀人者,王上也,我不过是王上手中的刀斧,你若想复仇,莫要冲老夫而来,当寻根源。是要真相还是要王权,你自己抉择吧。"
芈原心中却如沸水翻腾,思绪中万千不解与愤懑交织,他深知昭阳所言非虚,却难以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手中的竹简仿佛千斤重,每一字都刺向他内心最柔软处的隐痛。芈原缓缓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沙哑:“真相与王权,皆非我所欲,只求一公道。谢恩师告知,芈原不胜感激,此仇难消,即便粉身碎骨,我亦要为妻雪冤。”说罢,芈原猛然起身,拂袖而去,背影在狂风中更显孤绝。
昭阳目送芈原离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道:“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却也是最致命的棋子。为师太了解你执着的性情,如此一来,你必会不惜与王权为敌追查真相,而这正是为师所期望的。今夜之后,你与王上不再有丝毫互信可言,这盘棋步入终局,王上会更加倚重我,而朝堂上将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芈原踉跄奔出令尹府时,暴雨已化作细密银针,刺得人面颊生疼。朱雀巷拐角处,他猛然瞥见檐角悬着的青鸾铜铃正以诡异角度指向城西,仿佛在指引他前行。
果然不多时城西方向突然腾起冲天火光,将半边夜空染成赤色。芈原心知事态紧急,邓玄等人必已身处险境,他咬紧牙关,强忍剧痛,不顾疲惫疾步赶去。
火光映照下,邓玄等人正奋力抵抗,王妃亲信豫裳、王师守备景炼正在截杀,豫裳毒针在雨幕掩护下更加难以防备,景炼长刀如电,所向披靡,好在邓玄等人配合默契,虽处劣势却未露败象。
陈瑶不顾自己身份,与豫裳短兵相接,剑锋寒光凛冽,突然缠住豫裳手腕,暴雨将二人青丝粘在额角。豫裳看清来人面容后瞳孔骤缩:"是你?你竟敢背叛王妃!"话音未落,陈瑶剑锋已挑飞三枚毒针,针尖擦着邓玄耳际钉入石柱,竟将青石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豫裳怒极反笑,手中短刺疾如闪电,直取陈瑶,陈瑶侧身避过,反手一剑刺向豫裳,却被豫裳巧妙格挡,短刺与剑锋相撞,迸出点点火星。
距离一旦拉远,豫裳便占上风,毒针如雨点般射出,陈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邓玄见状,大喝一声,挥剑直冲豫裳,景炼亦趁机夹击,刀光剑影交织成网。
豫裳假意露出破绽,诱邓玄深入,短刺骤然变向,直逼其咽喉。邓玄急退,景炼刀锋紧随,已是险象环生之际,邓玄眼疾手快,侧身避过短刺,反手一剑刺向豫裳左肋,却被豫裳激射出的毒针逼退。
豫裳冷笑,毒针再出,陈瑶以身护住邓玄,肩头中针,鲜血瞬间染红衣襟,邓玄目眦欲裂,恍惚间仿佛看到姐姐邓夫人的身影护在自己身前那般决然,对芈原这个新夫人的怨恨一扫而空,心中只剩无尽感激与愧疚。
豫裳、景炼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伤了左徒夫人,这下不好向主子交代。邓玄封住陈瑶穴道以防毒素蔓延,旋即怒吼一声,视死如归杀向豫裳。
豫裳见邓玄来势汹汹,短刺舞成银蛇,暴雨中寒光闪烁。景炼亦挥刀助阵,刀锋如雷霆万钧。三人战作一团,雨水混着血珠四溅。
原本邓玄正面交锋必落下风,但雨夜使视线模糊,豫裳毒针借雨势更难听声辨位,加上担心同行之人安危,需要时不时策应众人,邓玄虽凭借敏锐直觉,屡次险险避开致命一击,但也身负数创,气力渐衰。
豫裳见状,心生焦躁,短刺攻势愈发凌厉。景炼刀锋亦如狂风骤雨,步步紧逼。邓玄咬牙坚持,拼尽全力挥剑反击,剑尖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银弧,却始终难以突破二人合围。
豫裳忽施诡计,毒针隐于雨滴间,邓玄不察,左臂中针,剧痛袭来,剑势微滞。景炼趁机一刀斩落,邓玄侧身堪堪避过,剑尖反挑,险些刺中豫裳咽喉。豫裳惊退,景炼刀锋紧追,邓玄立时感觉寒毒自左臂蔓延至全身,肌肉瞬间僵硬,呼吸也变得急促。
豫裳冷哼,趁势再攻,毒针如影随形。千钧一发之际,高琰、阿蛮先后杀到,鲸饮剑法破空而至,剑势在雷声中炸裂,如狂龙出海,瞬间逼退豫裳。阿蛮绝命十三剑也尽数施展,以命换伤的招式让景炼措手不及,连连退步。
“又是你这个登徒子?”豫裳咬牙切齿,上次被高琰割断束腰,不得以黑袍遮体,此次重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眼中杀意更盛。
“傻大,你调戏过人家?”阿蛮恶狠狠地瞪了高琰一眼,手中剑势未减,直逼景炼。
高琰面露尴尬,见阿蛮看向自己审问的神情,像极了母亲逼问父亲晚归时的模样,忙岔开话题:“此刻非斗嘴之时,速战速决!”
邓玄强忍剧痛,借高琰剑势回防,三人背靠背结阵,剑光刀影交织成网。豫裳怒火中烧,本欲一雪前耻,却见对方阵势严密,难以突破。景炼亦感压力倍增,刀法渐乱。
芈原匆匆赶来,喝令:“住手!”
声音穿透雨幕,众人一愣,豫裳与景炼对视一眼,知道今夜截杀难成,遂收手退后。
芈原目光冷峻,扫视众人,雨水顺着他眉宇滑落,更显威严。“阁下身为王师统领,为何擅离职守,深夜截杀我夫人和妻弟?”
景炼收刀,有恃无恐道:“职责所在,不容懈怠。在下奉王命行事,追踪叛逆。左徒若欲追究,请面见王上。”
芈原冷哼一声,剑眉紧锁,沉声道:“王命?我夫人和妻弟几时成了叛逆?统领把话说清楚,否则今日之事,休怪芈原不客气!”
豫裳见芈原气势逼人,景炼这个莽夫竟将王上也牵扯进来,心中暗骂不迭。她深知此事乃王上密令,为得就是除掉邓玄这个隐患,不让左徒知道三年前的真相,避免君臣矛盾激化。豫裳装作无辜道:“左徒,误会一场,我不知道他们是您的亲人,只是见王师缉拿可疑之人,便出手相助,楚国军民本应齐心协力,绝无他意。”
芈原冷眼审视,心知豫裳说谎,却也不便当众揭穿。缓缓道:“既是误会,就请姑娘退下吧。”芈原转向景炼,语气严厉:“统领也请回禀王上,我芈原自会亲自面见,问一桩旧案。”
“不必了,寡人来了。”一声威严低沉,楚王从远处雨幕中驱马赶来,玄色披风在雨中翻卷如夜枭展翼,镶金马鞭直指邓玄:"左徒可知此人私藏先王遗诏?寡人感念你我君臣情谊,一直没有揭破此事,不想事情发展到此,三年前凤梧别馆之事,寡人早就该将邓氏连根拔起!"
芈原身形微晃,喉间腥甜更甚。他望着马背上这个与自己并肩推行变法十载的君王,忽然发现对方眼角细纹里藏着陌生阴鸷。青铜轺车碾过血水,车帘微掀,露出王妃半张戴着鲛绡面纱的脸——那对丹凤眼正冷冷注视着陈瑶流血的肩头。
"王上可知这竹简?"芈原从袖中取出昭阳所赠之物,雨水冲刷着朱砂印泥,"臣只问一句,凤梧之兰当斫六字,可是您亲笔所书?"
楚王瞳孔骤然收缩,马鞭在空中炸响:"放肆!你竟敢与昭阳那老贼沆瀣一气!"
话音未落,豫裳在郑袖眼神授意下突然暴起,三枚毒针直取芈原咽喉。陈瑶忍痛掷出腰间玉珏,金石相击之声未落,高琰的鲸饮剑已架在豫裳颈间。
豫裳面色惨白,冷汗涔涔,颤声道:“左徒恕罪,我也是奉命行事。”
“芈原!你当真不顾君臣之义?不要逼孤做出决断!”楚王怒目圆睁,声音如雷霆震怒,却因心虚而略显颤抖。
芈原目眦欲裂,冷笑道:“君臣之义?王上若真念及此,何至如此绝情!吾妻蕙质兰心,为何惨遭横祸?”
楚王面色铁青,沉默片刻,本来想用“私藏先王遗诏”为借口,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下,却不料昭阳这个老狐狸早已将证据交于芈原手中,一切布局皆成徒劳。终是缓声道:“芈原,孤是王,王心不可测,你非要孤亲口说出真相吗?”
“是!王上理应对臣坦白!臣夫妇二人为国为民,何至于今日境地?若非王上下令,何人敢动我家眷!”芈原心如刀绞,情同手足一同长大,相约要将楚国变为强盛之国的君臣,如今却反目成仇。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悔意,却转瞬即逝,冷硬道:“孤自有苦衷,你们夫妇,一个深得民心,一个笼络天下贤士,孤岂能容尔等威胁王权?楚国是你芈原的楚国,还是寡人的楚国?”
芈原怒火中烧,字字铿锵:“楚国是王上的楚国,也是芈原的楚国,更是天下楚人的楚国!王权稳固,却失人心,岂非本末倒置?臣若有异心,何需等到今日!”
楚王扭过头,知道自己过错难掩,有负芈原夫妇,无法直面芈原悲愤目光。马鞭一挥,哽咽道:“以前不会,现在不会,难说将来也不会。爱卿你走吧,去列国游说诸侯,或许能找到你的明主,我看秦王、齐王都颇为赏识你。”
邓玄见杀害姐姐的凶手居然是当今楚王,心中怒火与悲痛交织,父亲、家姐教诲的忠君爱国之道瞬间崩塌,泪水夺眶而出,紧握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手中长剑铮然出鞘,直指楚王:“王上既无情义,邓某亦无需效忠!今日,我要为姐姐讨回公道!”
楚王身形一震,豫裳、景炼等人迅速围上,却慢了半步。邓玄已将剑尖抵在楚王咽喉。
楚王喉结微动,冷汗直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邓玄,你乃忠良之后,今日要弑君不成?”
邓玄目露决绝,声音颤抖:“忠良之后,更不能容忍此等不义之王!誓以血祭,为亲雪恨!”
“妻弟!住手!”芈原疾呼,一步跨前,攥紧邓玄剑锋不让其再进分毫。“你忘了你姐姐为何要赴死?为何要替不义之王毁去下毒的证据?”
邓玄一愣,泪眼朦胧中,姐姐临终前的遗言回荡耳边:“楚国兴衰,系于一线,不可因私废公,让万民受内乱之苦。”邓玄手微颤,目光渐黯,剑尖缓缓垂落。
“爱卿,你.....”楚王看着芈原手掌渗出的鲜血,心中复杂难言,终是叹道:“孤错了,悔之晚矣。”
芈原像儿时与楚王打闹般,向楚王腹部重击一拳,力透脏腑,楚王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和着雨水和泥土撕打一处,芈原眼中泪光闪烁,怒吼道:“这一拳,是替楚国百姓打的!这一拳,是替吾妻打的!还有一拳,是替你我君臣情谊打的!”
楚王捂腹,嘴角溢血,眼中竟现一丝清明,他知道自己多年来的猜忌与狭隘,已将楚国推向深渊,原本以为芈原心灰意冷,必会离自己而去,却没想到他仍心系楚国,这番拳拳到肉,声声泣血,正是儿时二人最美好的回忆。
众王师见状,皆不敢上前阻拦,豫裳与景炼对视一眼,全天下敢如此对楚王动手者,唯芈原一人尔。
楚王缓缓站起,抹去嘴角血迹,身上剧痛却不及心中悔恨。
芈原颤抖着收回拳头,痛苦地闭上双眼,缓缓道:“王上,你我两清了,明天起,你还是我的王,我还是你的臣,但愿楚国能重振旗鼓,不再让百姓受苦。”说罢,抱起受伤的陈瑶,搀扶着邓玄,一步步走向家中。
楚王望着三人背影,心中百感交集,雨水冲刷着泥土,仿佛也在洗去他心中的罪孽,郑袖假意心疼搀扶着他,眼中却闪过一丝阴狠,心道:芈原,今夜过后,在王上心中,你不会再是那个不可或缺的忠臣,你就和你的变法一同埋葬吧。
众人回府后,阿蛮医术精湛,迅速为陈瑶、邓玄解了毒伤,细心包扎。
“姐夫,真相大白,却难手刃仇敌,实在是憋屈。”邓玄紧握双拳,眼中泪光闪烁,哽咽道:“我们为了这样的楚国、这样的王,付出了这么多,值得吗?”
芈原轻拍邓玄肩头,他同样心有千结,为邓氏之死真相悲痛难抑,但他不能让这份悲痛摧毁楚国最后的希望。听到邓玄三年来第一次叫出“姐夫”,芈原心中一暖,安慰道:“值得,因为我们不光是为了楚王,更是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你姐姐明知真相,却依旧每日服用毒药,掩去真相,只为保全大局,即便我们让楚王血溅五步,亦无法挽回,到时候各地封君必将趁乱起兵,百姓将陷入更深的水火之中,这是你姐姐用生命守护的楚国。”
邓玄闻言,泪眼朦胧中看见今夜不惜为自己以身挡针的陈瑶,似见邓氏身影重叠,对芈原续弦之事心中芥蒂渐消,也清楚芈原这种重臣,很多选择并不能像普通百姓那般容易,他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姐夫,我明白了,郢都这个伤心地我再不留恋,明日我便去边军戍守。但愿我再回郢都时,能看到一个更强大的楚国,让姐姐的牺牲不再白费。”
“阿弟这名字怕是不能再用了,奸人暂时不敢对夫君下手,但阿弟必会成为新的目标。”陈瑶建议邓玄改姓换名,隐于边关。
“夫人所言极是,‘庄’者,庄严、肃穆之意,‘蹻’为举足行高也,妻弟可改名为庄蹻,对外就说是庄王之苗裔,既可避祸,又添威望。”芈原为邓玄更名庄蹻,边军景翠与自己素有交情,必会妥为安置,庄蹻在边关历练,必成楚国栋梁。
“庄蹻,好名字!勇武矫健,谢姐夫赐名,庄蹻定不负所望,誓守边关,保家卫国。”庄蹻目光坚定,转身望向窗外,夜色渐退,雨声渐歇,曙光初现。
后来,庄蹻果如其名,勇猛善战,屡立战功,在边关威名远扬,却因楚怀王不听芈原劝告,对外政策举棋不定,齐、韩、魏再一次联手犯境,楚军第二次惨败于垂沙,庄蹻为质问楚怀王战败之责,毅然盗兵暴动,导致楚国内乱,此后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