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代濮君斗群魔,报国无门隐山林。

作品:《沧浪侠行

    石首地处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交界处,地势平坦,水网密布,因其既可通江达湖,又扼守交通要道,历代楚国君主均将其交给王族亲信镇守,一旦发生内乱或外敌入侵,濮君私兵不管是拱卫郢都,还是支援各地,皆能迅速反应,视为楚国命脉所在。


    虽已入冬,但在石首,正是芦苇金黄、候鸟迁徙的时节。江水依旧浩荡,渔舟唱晚,映衬着天际的晚霞,宁静而祥和。


    熊桁站在城楼上,远眺江面,他虽然因为十五年前的那场夺位之争被朝中攥着把柄,迫不得已与昭阳等朝中权臣妥协,也参与了王妃的走私活动,但一直都保持着为国为民的底线,尽力减轻百姓负担。


    从围县回来后,熊桁对朝中局势更为警觉,盛君被下狱说明王上对封君的猜忌已深,自己虽是王族,难保这个多疑寡恩的王不会对自己下手,更何况自己没有子嗣,除掉自己对王上而言,是风险最小的一步。


    就在他沉思之际,忽见一队快马沿江疾驰而来,扬起尘土蔽日。熊桁心中一紧,多事之秋以为是边关急报,忙命侍卫速去打探。


    不多时,侍卫欣喜回报:“君上,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熊桁心中一喜,快步走下城楼,迎向那队快马,只见为首之人正是他牵挂已久的侄女,英姿飒爽,风尘仆仆,虽然依旧对自己不冷不热,但只要她安然无恙,熊桁心中便已宽慰大半。


    高琰勒马停步,他没想到熊桁竟会每日亲自在城楼巡视,这可比其他封君每日醉生梦死,挖空心思搜刮民脂民膏要强得多。


    高琰下马,拱手道:“濮君勤勉为国,令人敬佩。此次来石首,实为受左徒所托,暗查各地私税情况。”


    熊桁闻言,眉头微皱,不理会高琰,只关心看向侄女,问道:“阿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这里是你的家,外面风风雨雨,终究不如家中安稳。”


    阿蛮瞥了一眼熊桁,也不作声,径直驱马向前,马蹄声在宁静的黄昏中显得格外清晰。


    熊桁心中虽有失落,却深知血海深仇难解,自己的过错难以弥补,只能朝高琰尴尬一笑,道:“左徒大人用心良苦,但石首向来守法,绝无私税之事。”


    高琰目光锐利,深知熊桁言不由衷,却也不点破,只淡然道:“既如此,濮君也不能不让下官进城吧。”


    “你是阿蛮朋友?”濮君熊桁紧盯高琰,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阿蛮心思单纯,难免受人蒙蔽,你与她怎么认识的?有没有欺负她?”


    高琰见熊桁像审犯人一般质问自己,虽心中不悦,但也明白他对阿蛮的关心,便耐心解释:“我与阿蛮在围县相识,共历风雨,彼此信任。在下对阿蛮绝无半分不敬。”


    熊桁听罢,神色稍缓,但仍不放心,叮嘱道:“阿蛮性子刚烈,以后相处能包容便多包容些,不能包容也得好生相劝,让我知道她受委屈,定不轻饶!”


    高琰点头应允,熊桁对阿蛮的关爱溢于言表,这番话语竟与大祭司所言如出一辙,就像亲生父亲一般,难怪阿蛮会面对这个抚养自己的杀父仇人时,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高琰正欲策马跟上阿蛮,忽然听得江畔传来异动。芦苇丛中隐约可见几艘蒙着油布的货船正往渡口驶来,船头挑着的灯笼竟刻着昭氏家徽。熊桁脸色骤变,低声呵斥身旁侍卫:"不是说过这几日暂停交易?快去让管仓的都尉把新到的药材账本送来!"


    阿蛮在十丈开外倏然勒马,她自幼识得昭氏商船运载的绝非普通药材——那些船吃水线深得反常,倒像是载着重甲兵器。当年老濮君时,曾截获过昭阳私运给百越的青铜箭簇,不久后便身患重病,卧床不起。


    "大小姐留步!"老管家踉跄着追上来。“大小姐,你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先去看看老夫人吧,她日夜盼着你。”阿蛮心中一软,爷爷、父母死后,奶奶对自己的疼爱是她唯一的温暖,终究不忍拂了老管家好意,轻叹一声,调转马头。


    “濮君,你不是说石首绝无私税之事吗?这些船分明藏着玄机,难不成.....,难不成你也在暗中勾结昭氏?”高琰看向有些慌乱的熊桁。


    “我不过是借道给昭氏行个方便,石首农桑为重,足以自足,岂会贪图私利。”熊桁面色一沉,道:你如果不相信,那就随我一同去查探货船。”


    江风裹着咸腥水汽扑面而来,熊桁的玄色披风在暮色中猎猎作响。他喉头滚动数次终是开口:"十五年前,家父老濮君发现了昭氏、王妃走私的勾当,家兄带着二十轻骑要去郢都告发昭阳,是我拦下了他......"


    高琰闻言心弦一震,追问道:“为何要拦下此事?”


    “事关家族存亡,昭氏势力庞大,若揭发必遭灭顶之灾。”熊桁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沉声道:“还有就是......当时我为了继任濮君之位,不得不与昭氏妥协,走私之事我也参与其中,但从未损害石首利益。”


    高琰默然,真相远比眼前所见更为复杂,阿蛮的仇恨、家族的隐秘、昭氏的阴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束缚。“这是助纣为虐,与虎谋皮!”


    “我当初何尝不是想着为家族谋一条生路,想要以身入局,掌控全局,查明各地封君与昭氏勾结的真相,却不料深陷泥沼,难以自拔。尤其是他们抛出帮我坐上濮君之位的诱饵之后,我便如同棋子般被操控。如今回首,方知错谬,但悔之晚矣。”熊桁指着货船,沉声道:“那船上的甲胄、兵器本该是运给边军的,却被各地封君截留,熔铸成铁,通过齐国商人私下交易,有的甚至连熔铸都省去了,直接以兵器换取珍奇之物以供奢靡享乐。”


    “怪不得暗查边关一案时屡屡受阻,边军装备匮乏,战力大减,原来症结在此。”高琰心念一动,冷声道:“既然如此,他们是怎么避开边关查验的?如此庞大的货物,又是销往他国,关税如何绕过?”


    “边关守将多受制于权臣,货船以贡品名义入关,谁敢开箱查验?所以左徒新法中取消各地封君以贡代税之特权,意在杜绝此类弊端,但权贵们早已形成利益链,多次暗中阻挠。”熊桁意味深长地看了高琰一眼,继续道:“若我不为他们借道,石首便会首当其冲,成为旧贵和新法斗争的牺牲品。”


    “王上对此不知情?”高琰心知此事牵连甚广,沉声道:“权贵们手段高明,层层遮掩,王上或许被蒙蔽,无法察觉其中隐情。”


    “王上?他恐怕知道的比谁都多。不过换做是你,你会冒着触怒权贵、动摇国本的风险去严惩吗?当初他们以拥立之功换取特权,就像裹挟我登上濮君之位一般,王上也只能默许这种局面。”熊桁无奈叹道:“就像周天子一般,虽居高位,却受制于诸侯,名为天下共主,实为权臣傀儡。说白了,王师和边军要是能征善战,权贵们又怎敢如此肆无忌惮?带甲百万?七成兵马皆是私兵,王上他敢动吗?”


    高琰闻言,心中震怒,却深知局势险恶,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那这么说来,岂不是变法无望?”


    “商君变法明面上是秦君力推,实则倚仗的是靠变法崛起的新贵和新军,旧贵们才敢怒不敢言。左徒欲效法商君,却忽视了我楚国的国情与秦大异,旧贵势力远非秦时可比,加上王上对权贵依赖甚深,又多疑难断,不肯让左徒掌兵,故变法之路荆棘密布。”


    “但眼下强敌环伺,内忧外患,不变法更是坐以待毙,所以左徒才如此急切吧。”高琰更加理解了芈原的苦衷与无奈,深知变法虽险,却是楚国唯一出路。


    “可章台宫那位,既无决断,又忌惮权贵,朝令夕改,反复无常,一会支持变法,一会又听信谗言,摇摆不定。芈原千不该万不该寄望于他,我们的王上不是嬴渠梁,他没有那份魄力与决断,终究难成大业。”熊桁对楚国的未来已经近乎绝望,语气中透出深深无奈。


    “那这些船?”高琰看着本该装备边军的战船如今却满载私货,心中忧虑。


    “放行!”熊桁决然道:“作为楚人痛心吧?我已经这样煎熬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高琰沉默片刻,心中却如压巨石,看着满载私货的战船缓缓驶离港口,船上的私兵耀武扬威,仿佛在嘲笑着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他紧握双拳,指甲深陷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的希望在权贵的贪婪中一点点消逝。


    就在此时,亲信来报,昭阳、十三地封君派遣密使携重礼抵达,正在府上等候。熊桁轻叹:“又是这些伎俩,不过是想探听虚实。你去回复,我马上到。”


    熊桁和高琰驱马前往府邸,见昭阳与封君密使端坐堂上,神色各异。熊桁步入厅中,创出绝命十三剑的他自然发现厅中气氛微妙,来者与以往不同,气息平稳而内敛,目光中暗藏锋芒,显然都是江湖高手。


    熊桁冷眼扫过,心中暗自戒备,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各位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这位就是左徒的亲信?”其中一位密使上下打量高琰,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对熊桁也傲慢无视。高琰面无表情,冷冷回视,心中却暗自警惕。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左徒亲信,只知道他是我侄女未来夫婿,贵使如此无礼,是昭阳家教不严,还是看不起我熊桁?”熊桁语气冷峻,目光如刀,逼密使们收敛傲气。


    密使们相视一眼,丝毫不顾及熊桁的威严,两位密使立时抽出长剑,攻向高琰,一出手便是直取要害,剑势凌厉。高琰身形一闪,避开锋芒,反手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如水,瞬间格挡。


    “放肆!在我封地内竟敢动手,来人!”熊桁一声令下,府内侍卫迅速涌入,刀剑出鞘,将密使团团围住。


    密使们见状,却毫不畏惧,纷纷冷笑,仿佛早有准备,丝毫不怕府兵的围困。


    为首密使冷哼一声,剑尖一指:“熊桁,你与芈原勾结日久,现在又替他保护亲信,真的以为天衣无缝?你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早已引起令尹、上官大人的怀疑,要是识趣,就把此人交给我们,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府内侍卫竟齐齐倒戈,刀剑转向熊桁与高琰,熊桁面色骤变,心中明了,府中必有内奸。熊桁迅速扫视侍卫,心中暗数可疑之人,高琰紧握剑柄,暗中运气,准备应对突变。


    熊桁冷笑一声,朗声道:“既然如此,今日便让你们见识我熊桁自创的绝命十三剑!”话音未落,剑气如虹,瞬间笼罩整个厅堂,密使们面色大变,纷纷挥剑迎战,剑光交织,火花四溅,府内气氛骤然紧张。


    剑锋相撞的刹那,熊桁忽然察觉对方剑路蹊跷。那密使看似直取咽喉的杀招陡然变势,剑刃竟如毒蛇般缠向自己右腕——这分明是百越巫祝一脉的金蛇剑法。


    熊桁瞳孔骤缩,十五年夺门之变的往事如电光石火般闪现,自己只想取得封君之位,没有想过杀害兄长,但兄长却遭假扮自己之人的暗算,伤口处残留的正是这种阴毒剑气。


    "你们是昭阳养的越人刺客!"熊桁暴喝一声,剑柄翻转荡开毒刃,左手闪电般扣住对方腕脉。不料那刺客狞笑着任其擒拿,袖中忽地弹出三枚淬毒蒺藜。千钧一发之际,高琰的剑锋斜挑而至,寒光过处蒺藜尽数钉入梁柱,滋滋作响的青烟顿时腐蚀出碗口大的窟窿。


    堂外忽传来急促梆子声,石首城防的狼烟竟在此刻冲天而起。熊桁心下一沉,这些刺客分明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杀招恐怕藏在城外。他虚晃一招逼退刺客,扯下腰间玉珏掷给亲卫:"速去烽火台传令,命水师封锁江面!"


    话音未落,东南角传来震天巨响。透过洞开的窗棂,可见江畔货船燃起熊熊烈焰,火光中数十艘蒙冲斗舰正破浪而来。船头飘扬的"景"字大旗令熊桁浑身发冷——这分明是镇守云梦泽的景氏水师,本该戍卫郢都的精锐之师竟成了叛军先锋。


    "原来你们早就想除掉我了?"熊桁齿缝间迸出森然冷笑。如今看来,这位新任水师统领早与昭阳沆瀣一气。他反手劈断刺客兵刃,厉声喝问:"昭阳许了景氏什么好处?"


    濒死的刺客突然癫狂大笑:"濮君当真不知?令尹已将石首许诺给景氏作封地......"话音戛然而止,刺客七窍流出黑血,竟是提前服了剧毒。熊桁猛然想起三年前阿蛮十五岁生辰,景氏送来联姻书简,彼时只当是寻常交际,未料杀机早埋。


    高琰挥剑格开流矢,忽觉背后劲风袭来。回身时却见阿蛮不知何时策马闯入战阵,手中软剑,将偷袭的叛军钉死在照壁之上。


    “阿蛮......”熊桁目眦欲裂,心中百感交集。


    阿蛮软剑饮血,眸光比剑刃更冷:"别多想,你作恶多端,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熊桁苦笑,自己当年以身入局,本想扳倒权臣,却不料反被利用,亲族反目,此刻还成了他人棋盘上的弃子。


    情势急转直下,熊桁深知已无退路,唯有背水一战,绝命十三剑挥洒而出,置生死于度外之际,剑法愈发凌厉,更加迅猛,绝命之剑意在生死之间达到巅峰,每一剑皆如流星破空,直取叛军要害。高琰、阿蛮剑势亦毫不逊色,二人联手,竟在绝境中杀出一片血路。


    江风裹挟着焦糊味卷入厅堂,燃烧的货船照亮了整片江天。熊桁望着在人群中厮杀的侄女,突然纵声长笑:"昭阳老贼怕是忘了,石首城防图还是先王在世时,我陪当今王上在章华台绘制的!"他挥剑斩断案几,露出暗藏机关的舆图,"阿蛮,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我教你的烽燧传讯之法?"


    阿蛮眼中闪过一丝恍然,手中软剑翻转,斩断绳索,烽火台上的狼烟瞬间升腾,信号直冲云霄。熊桁冷声道:“此刻,郢都援军必已闻讯而动。”


    话音未落,城外隐约传来号角声,叛军阵脚大乱,纷纷四顾逃窜。熊桁正要乘胜追击,府内老管家急匆匆奔来,气喘吁吁道:“君上,老夫人突发急症,命在旦夕!您和大小姐快去见最后一面吧!”


    熊桁心神剧震,脚步踉跄,素来以坚毅著称的他,此刻眼眶泛红,阿蛮亦收剑回鞘,随老管家疾步奔向内院。


    “老夫人近来病情稳定,为何突然恶化?”熊桁心念电转,隐觉事有蹊跷,却无暇细究。


    老管家颤声答道:“适才听闻战事,老夫人忧急攻心,加之年迈体弱,病情骤然加剧。”


    熊桁与阿蛮匆匆踏入内室,只见老夫人面色红润,虽然被喊杀声惊扰,抽出匕首护在胸前,气息却依旧平稳如常。


    “我儿怎么来了?外面怎么回事?”老夫人目光微颤,握紧匕首,声音却透着镇定:“战事紧急,你们不该分心。”


    熊桁诧异间,老管家却突然抽出毒刃直刺熊桁后心,待阿蛮、老夫人惊觉,毒刃已刺入熊桁体内。


    熊桁身形一晃,嘴角溢出鲜血,难以置信地回头,老管家面露狰狞:“君上,对不住了,谁叫你挡了朝中权贵和各地封君的路!”


    阿蛮怒吼,软剑如灵蛇出鞘,直取老管家咽喉,老管家挥袖洒出毒粉,阿蛮急退,却已吸入少许,头晕目眩。


    熊桁强撑身体,低喝:“原来是你!是你收买了叛军!我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


    老管家冷笑:“什么恩不恩的,我们这些小角色不过是待价而沽,谁给的好处多就为谁卖命。我不光收买了叛军,还将君上这些年来秘密记录私税转运和走私的事禀告给了令尹,君上以为十五年前你们父子三人在石首的密谋至今无人知晓?可笑!令尹早已掌握一切,只待时机一举铲除你们。今日之事,不过是提前收网罢了。”


    熊桁双目圆睁,怒火中烧,拼尽全力一掌击出,将老管家震退数步,嘴角血迹更浓。


    阿蛮强压毒性,挥剑再攻,老管家却施展身法跃至墙外,临走之时留下阴冷笑声:“君上,你以为这些年你子嗣全部早夭是天谴?不过是我奉令尹之命暗中下手,注定你一族断子绝孙!你不要以为烽燧传讯就能扭转乾坤,郢都来的是我们的援军!哈哈哈哈!”


    老夫人看到儿子、侄女中毒,泪眼婆娑,颤声道:“桁儿,丫头,我去密室取解毒丹,你们撑住!”言罢,老夫人踉跄奔向密室。


    熊桁强压剧痛,低声对阿蛮道:“稳住心神,运转内力逼毒。”


    阿蛮咬紧牙关,盘膝而坐,运功抵抗毒性蔓延。她无数次想手刃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却一直犹豫下不去手。


    此刻,听到老管家说道十五年前爷爷、父亲、叔叔密谋之事,心中疑惑顿生,难道这些年自己一直错怪了叔叔熊桁?想要开口询问,却见熊桁脸色惨白,气息渐弱,心中一紧,忙收敛心神,全力运功。


    高琰在城楼与叛军激战,无法分身,见老管家鬼鬼祟祟跃出城墙,心知不妙,急令副将速去内室支援,自己则拼死拖住叛军。


    老夫人踉跄步至密室,手忙脚乱地翻找解毒丹,心中焦急如焚。终于在一堆古籍下找到玉瓶,迅速倒出丹药,疾步返回,心中默念:“但愿还来得及!”


    老夫人将丹药喂入熊桁口中,阿蛮亦含住一枚,片刻后,毒性稍减,熊桁气息渐稳,阿蛮眼前亦清明几分。老夫人泪眼含忧,轻抚二人额头,心中暗祷。


    “我苦命的儿,这些年你受尽误解,又遭如此毒手,真是命运多舛。”


    熊桁睁开眼,虚弱道:“娘,当年我也是利欲熏心才铸成大错,按道理,我才是那个应死之人。”


    “奶奶,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父亲真的是被叔叔所害吗?求您告诉我真相,我不能再被蒙在鼓里了。”阿蛮含泪追问,自己心心念念的复仇对象竟可能是无辜者,内心剧痛如刀绞。


    老夫人长叹一声,泪眼模糊:“丫头,真相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十五年前,你父亲发现了朝中重臣和各地封君私税转运和走私的勾当,想要上报朝廷,却被下毒威胁。为了保护家族,你叔叔被迫以身入局,假意与重臣合作,为了让他们放心,以帮助自己坐上封君之位为条件,换取解药。”


    “那为何爷爷和父亲都未告知真相?”阿蛮哽咽道。


    老夫人含泪道:“当年事态紧急,你才三岁,你爷爷和你父亲怕你年幼无知,泄露秘密,危及全家。你叔叔忍辱负重,暗中搜集证据,意图一举扳倒奸臣。谁知,这些人为了让你叔叔没有后路,竟派人伪装成你叔叔的模样,杀害你父亲,并把证据伪造得天衣无缝,你叔叔他一直背负着不白之冤,忍辱负重至今。”


    阿蛮听罢,泪如雨下,心中愧疚与感激交织,不可思议看向熊桁,那双曾令她恨之入骨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的苦楚与无奈。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握住熊桁冰冷的手掌,泪水滑落,滴在他手背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歉意与心疼。


    熊桁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释然,轻声道:“丫头,我原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洗脱冤屈,却没想到今日能在你这里得到理解和宽恕。”


    阿蛮自责不已,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熊桁的手,回忆着这些年叔叔所受的委屈与辛酸,对自己关怀备至的点滴,可自己因为误解连笑容都未曾给予,心中愈发悔恨。


    不料此时,熊桁气息突然急促,嘴角溢出一摊黑血,原来为了匕首上所涂之毒,虽暂得缓解,却已深入骨髓,他依靠内力压制毒性,此刻终于难以支撑。


    老夫人惊呼,阿蛮泪眼模糊,心中剧痛更甚。


    熊桁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低语:“丫头,莫要伤心,我此生无悔,石首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那小伙子虽然傻里傻气的,但心地善良,值得托付,你带奶奶离开这里,隐居深山,远离纷争,不要和他们斗了,楚国已无希望......”


    阿蛮心如刀割,紧紧抱住熊桁,泪如泉涌。老夫人悲痛欲绝,颤抖着抚摸熊桁的脸庞。熊桁的气息逐渐微弱,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他缓缓闭上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当年我和父亲将家国大事托付于你,你怎么能如此撒手人寰!”大祭司一袭黑衣,突然现身,悲痛中带着怒意,直视着已经昏迷的熊桁。


    阿蛮和老夫人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来者,大祭司眼中泪光闪烁,朝老夫人跪倒:“母亲,孩儿不孝,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不敢暴露当年谋划,连累您为我这个不孝子夜夜泣泪。”


    老夫人泪眼婆娑,颤抖着扶起大祭司,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来了,你弟弟就有救了。”


    阿蛮望着大祭司,死而复生的亲生父亲竟站在眼前,十五年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有太多的话想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紧紧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大祭司轻抚阿蛮的头,眼中满是愧疚与疼爱,低声道:“孩子,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前些天在围县看到你,我便知你是我的骨肉,却不敢相认。十五年的亏欠,如今也无法弥补。”


    阿蛮泪眼朦胧,颤声轻唤:“父亲……”终是抑制不住情感,扑入大祭司怀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大祭司紧紧拥住阿蛮,心中酸楚难言,轻拍她的背,低语:“孩子,我先救你叔叔,待他醒来,我们再细说这些年的苦楚。”


    大祭司自怀中取出龟甲药囊,指尖捻起三枚骨针。骨针通体泛着幽蓝光泽,竟是用南海蛟龙骨打磨而成。他左手按住熊桁天灵,右手运针如风,三针分别刺入百会、神庭、膻中三处大穴。


    老夫人见状倒吸冷气——这是巫医禁术"逆天改命针",需以施术者十年阳寿为祭,想要逆转生死,代价巨大。大祭司面无表情,手却微微颤抖,心中默念:“你替我养了十五年女儿,背负杀兄夺位骂名十五年,愿以吾寿,换你生机。”片刻后,熊桁脸色渐有红润,气息渐强。


    江风突然变得腥咸刺鼻,窗外火光照得大祭司面色忽明忽暗。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龟甲上,甲片顿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蝌蚪纹。阿蛮突然发现父亲鬓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斑白,正要惊呼,城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战鼓声。


    "报——!"浑身浴血的斥候撞进内室,"景氏水师放出五十艘火船顺流而下,西门粮仓起火了!"


    大祭司恍若未闻,指尖在熊桁胸前画出繁复咒印。咒印触及肌肤便渗入血脉,熊桁周身青紫的毒痕竟开始缓缓消退。老夫人突然按住大祭司手腕:"够了!再耗下去你经脉尽断!"


    "母亲可还记得,当年我在云梦泽猎得白蛟时说的话?"大祭司嘴角溢血却仍在微笑,"我说这蛟龙骨要留着救至亲性命......"话音未落,窗外射来三支淬毒弩箭,大祭司挥袖震落,袖口却被腐蚀出焦黑破洞。


    阿蛮突然跃上房梁,软剑绞住潜藏在藻井中的刺客咽喉。刺客坠地时腰牌跌落,赫然刻着景氏家纹。大祭司瞳孔骤缩:"景氏这么着急要将石首收入囊中?"


    城楼方向突然传来号角长鸣,高琰的怒吼穿透夜空:"狼烟有诈!郢都援军打着勤王旗号,领兵的竟是昭阳门客!"


    熊桁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大团黑血后幽幽转醒。他抓住大祭司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兄长!你没死?"


    大祭司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疤痕:"那日我被假冒成你的刺客偷袭,跌落江中侥幸未死,顺流而下,被彭泽一名渔夫所救,隐姓埋名,弃医从巫,我以为那日杀我之人是你,以为你为了封君之位不择手段,后来见你对阿蛮视如己出,对百姓关怀备至,便知你心性未变。十五年误会,今日终得澄清。”


    话音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打断,地砖突然塌陷,露出通往江底的密道,数十名水鬼正从水道攀援而上。


    阿蛮挥剑斩断最先冒头的铁爪,却被水鬼喷出的毒雾逼退。大祭司抓起案上烛台掷入密道,火油遇水轰然爆燃,惨叫声中焦糊人形在火光里扭曲挣扎。


    "带母亲从东侧密道走!"熊桁强行提剑起身,剑锋指向江面某处:"景氏旗舰的青铜撞角是机关枢纽,毁之可破连环船阵!"


    大祭司却按住他肩头:"你经脉中的残毒未清,强行运功必死无疑!"他忽然解下颈间骨链戴在阿蛮项间:"这是白蛟逆鳞,可避百毒。丫头,你叔叔的绝命十三剑还有第十四种变化......"


    府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踏步声,三千重甲步兵列阵逼近,高琰与数名将士边战边退,退至府门前,已经浑身浴血。高琰嘶吼:"援军是假,景氏意在夺城!"


    熊桁目眦欲裂,挥剑断后,阿蛮护着老夫人疾步穿入东侧密道。


    大祭司像老猫衔幼崽般抓起高琰后颈,用力抛向密道入口,低喝:"带他们走,我来断后!臭小子你以后要是对我闺女不好,我便是化作厉鬼也要缠你三世!”


    高琰狼狈落地,迅速爬起,阿蛮知道父亲这是要牺牲自己,为自己和家人们争取一线生机,眼中泪光闪烁,却深知此刻不能回头,在高琰和熊桁的搀扶下,咬牙前行。密道内湿冷幽暗,水声潺潺,每一步都似踏在心尖。


    大祭司见家人安然离去,心中稍慰,随即以血为引,结印封门,用出“浴火涅槃”周身燃起赤红火焰,瞬间化作火凤,直冲云霄,冲向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火凤所过之处,敌兵纷纷化为焦炭,江面也顿成火海。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火凤翱翔天际,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消散于无尽黑夜之中。


    熊桁回首,阿蛮、老夫人痛呼,却深知此乃大祭司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生机,三人强忍悲痛,加快步伐。


    密道尽头是水道密室,一名渔夫装扮的老者正持桨待命,见四人到来,迅速将他们引上小舟,低声道:“我这些年一直期盼君上没有启用我的这一天,不想还是来了。快随我从暗河出逃,这条水道直通江心孤岛,岛上密林深处有隐秘洞穴,可暂避风头。”


    四人迅速登舟,老者奋力划桨,小舟在暗河中穿梭,水声如雷。高琰注意到老者眼睛失明,口齿不清却方向感极强,显然是久经训练。暗河两侧石壁湿滑,偶有水草拂面,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气息。


    “十五年前,君上布局之时便已预留此退路,我在水道暗室中,每日以鱼虾为食,只为今朝一用。”老者叹道:“如今眼睛不太好使了,以后也帮不上君上什么忙了。”


    熊桁握紧老者肩膀,坚定道:“何伯,这些年苦了你了,我熊桁若能逃出生天,必将厚报。”


    何伯却突然摇首轻叹:“君上还是看轻了我,我何伯岂是图报之人?士为知己者死,当年君上对我知遇之恩,难道是为了今日之报?我这条命,早已许给君上。此番能为君上尽忠,死而无憾。”言罢,老泪纵横,手中桨却愈发有力,小舟破浪前行,渐行渐远,消失在暗河深处。


    暗河尽头,曙光微露,孤岛轮廓隐现。四人登岛,踏入密林,隐入洞穴。阿蛮父女重逢,却又在转瞬间永别,心中悲痛难抑,靠在高琰肩头,欲哭无泪。


    洞穴内阴冷潮湿,却储备了充足的应用之物,干粮、清水、草药一应俱全。高琰细心检查洞穴,确保无安全隐患,熊桁则默默整理物资,心中暗誓必报此仇。


    郢都章台宫内,楚王得到消息,脸色骤变,石首乃拱卫郢都、牵制各地封君的关键所在,昭阳、景氏等人居然以濮君谋反为名,对石首发动突袭,这是想彻底架空自己,削弱王室。自己这些年对他们能忍则忍、能退则退,却助长了他们的野心。


    楚王怒拍桌案,传令即刻召集亲信将领,召回在石首的王师和各地精锐,同时密诏熊桁火速赶回郢都。


    攻下石首,众人一番搜寻却未见熊桁踪影,又收到王命不得不匆匆撤离。为了掩盖真相,为首的将领下令屠城,石首城内血流成河,惨叫声不绝于耳。


    熊桁见叛军撤走,返回石首,目睹满城疮痍,百姓横尸街头,双目赤红,紧握拳头,为了和这群豺狼们斗,十五年来,父兄惨死,自己子嗣亦遭毒手,如今又要目睹家园化作修罗场,心中怒火与悲痛交织,誓要仇敌血债血偿。


    对楚王不再信任的他将多年来暗中收集的罪证通过江湖游侠传遍江汉各郡,伪造了自己已经身亡的假象,带着何伯和母亲隐姓埋名,隐居山林。


    高琰对楚国的局势深感忧虑,但知道自己已是众矢之的,报国无门的他,与阿蛮在孤岛相依为命,每日以捕鱼采药为生,静候时机。


    夜深人静时,常与阿蛮共话往昔,心中虽怀国恨家仇,却亦感念彼此陪伴之暖。山林间岁月悠长,二人默契渐深,诞下一女,取名灵儿,寓意灵动如山间清泉。芈原多次派人探寻,均无果,以为高琰、阿蛮已在石首之乱中丧命,在府中设灵位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