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临淄显威全身退,甘茂毒计定立储。

作品:《沧浪侠行

    孟仲子原本心灰意冷,但见墨家新巨子、田鸠皆被团团围困,又大笑起来:“你墨家以武载道,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处处与各国权贵、君王作对,今日却困于这儒家圣地,田鸠,你胜我又何如?凭你手中重剑能破万军否?”


    田鸠冷笑一声,重剑驻地,目光如炬:“孟夫子,你以为我与巨子身死,墨家弟子便会作鸟兽散?墨家精神早已深入人心,纵使我等不在,仍有千千万万志士继往开来,只要天下有不平,墨家之火便永不熄灭。再说,我手中重剑虽不能破万军,但我墨家存世,可不光靠手中之剑。”


    “机关兽?”孟仲子一愣,见高琰、阿蛮对重兵围困毫无惧色,田鸠胸有成竹,便知道墨家后手早已布置妥当。


    “我们本是来查探燕太子平被刺客追杀之事,但早在苏信儿假意接近我们时,便已知道有庙堂势力欲借燕太子平之事引墨家入局,进而一网打尽,怎么会毫无防备?”


    高琰说罢,用袖箭将绑着彩绸的信号箭射向天空,瞬间,稷下学宫四周响起低沉的轰鸣,地面微微震动,尘土飞扬间,机关兽‘玄龟’缓缓现身,铁甲森然,巨爪如钩,机关臂已在十数名墨家弟子组装下,瞬间成型。


    围困的齐军见状,以为不过是庞大的机关傀儡,不知其内藏精妙机关,百十名弓箭手齐发,箭矢如雨,玄龟却岿然不动,铁甲反光如镜,箭矢纷纷弹落。


    机关臂猛然挥出,巨爪横扫,瞬间将前排齐军扫翻在地,尘土飞扬中,玄龟步履沉稳,缓缓逼近,齐军阵脚大乱,惊呼四起,纷纷后退,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不要慌,不过是块铁疙瘩,取攻城弩来!”齐军将领厉声指挥,攻城弩迅速架设,巨箭瞄准玄龟。


    然而,玄龟机关臂灵活转动,切换另一组机关,巨口张开,喷出浓烈火焰,巨箭尚未离弦便被烈焰吞噬,瞬间化为灰烬。


    齐军将领面如土色,攻城弩无用武之地,士气大挫。玄龟步步逼近,玄龟背上的铁甲缝隙中,千只细小铁箭激射而出,如暴雨般覆盖齐军,惨叫声此起彼伏。


    “妖物!妖物!”孟仲子远远看到这一幕,心中震骇,口中喃喃自语。


    “诸子百家,唯我墨家敢向天下不平宣战,没有倚仗岂能立足?”田鸠看向已经被墨家机关兽吓破了胆的孟仲子,冷声道:“我看不出一个时辰,齐王便会像二十年前那样,颁布特赦令,放我等安然离去。”


    不出田鸠所料,齐军万余兵卒在玄龟威势下,死伤大半,士气全无。齐王果然急令使者前来,手持特赦令,声音颤抖:“墨家英豪,请息雷霆之怒,愿放尔等离去,永不再犯。”


    高琰与阿蛮对视一笑,还剑入鞘,在稷下学宫众人的目送下,带领墨家弟子从容离去,机关兽玄龟亦缓缓隐入尘土,留下齐军惊魂未定,学宫内外一片肃然。


    临淄城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硝烟与淡淡的血腥气。破碎的砖石散落一地,断裂的兵刃反射着冰光。学宫内外一片狼藉,唯有那高耸的殿宇沉默地见证着这扬惊心动魄的碰撞。


    孟仲子伫立在原地,望着墨家众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他缓缓俯身,拾起跌落在地的戒尺。那陪伴他半生、象征儒家礼法与师道尊严的戒尺,尺身竟多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正是被田鸠断木最后一点所留。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道裂痕,感受着其中残留的、属于墨家剑法的独特气韵——非攻,止戈,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荀况静静地立在他身侧,目光清澈而坚定,那超越年龄的沉稳让孟仲子心中翻涌的屈辱与挫败稍稍平复。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如铅,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态和深沉的思索:“礼崩乐坏,道统之争......今日之败,非技不如人,乃心失其正啊。”他望向荀况,眼神复杂,既有对后辈的期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儒家前路,或许真在你等身上了。”


    出得临淄,田鸠将重剑稳稳负于背后,那截断木早已被他随手丢弃。他走到高琰面前,摊开手掌。掌心之中,那半块矩子令静静躺着,断痕处的暗红血渍已悄然隐去,只余下温润如墨玉的质地。


    田鸠的目光落在高琰手中的墨眉剑上,那柄曾属于孟胜的墨家巨子佩剑,此刻与矩子令之间似乎产生着某种玄妙的共鸣,微微低吟。


    “拿着,”田鸠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既已执掌墨眉,这半块矩子令,便该由你保管,墨家传承方能完整。”他将令牌郑重地放入高琰手中。


    高琰只觉得入手温凉,令牌似乎带着一丝微弱的心跳,与墨眉剑的脉动隐隐相合。他紧握着这沉甸甸的信物,感受着其中承载的千钧重担和无数先辈的意志,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令牌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们走吧,这些年我散漫已久,墨家之事,今后便由你主持。我需寻一静处,我与师兄理念相左,相互争鸣已久,余生将我们的主张细细梳理,整理成册,或许能为墨家留下更为深刻的智慧。”


    高琰望着田鸠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这不仅是权力的交接,更是责任的传承。


    而太子平在临淄经历刺杀后,心有余悸,孟尝君诓骗他交出了燕国布防图,以此作为帮助自己平叛的筹码,却不想与自己签订密约,怕有损其君子声誉。


    无奈之下,太子平只得离开临淄,行至易水之畔,望着滔滔江水,回到燕国,心中满是愤懑与不甘。他不恨孟尝君虚伪算计,只恨自己太过天真,未能洞悉人心险恶,更恨透了昏聩的父王和朝中那些替子之说话的权臣。


    太子府卫士前来接应,太子平面色沉郁,却在卫士口中得知了一个令他更加无奈的消息:乐毅返回燕国后,却被子之向燕王进谗言,远走赵国。


    本就势单力薄的太子平,此刻更是孤立无援,疯笑着狂奔,一头栽倒在江边,泪水混着泥沙,在府卫的搀扶下,回到了已经被子之全面掌控的蓟城。


    蓟城内,权臣子之的势力如日中天,太子平的归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或许在子之看来,此刻的太子平不过是一只折翼的笼中鸟,再无翻盘之力,也没有对他过于警惕。


    咸阳城内,秦王嬴驷正为朝中分歧而苦恼,趁齐国将视线转向燕国之际,本应是秦国难得的东出良机,但大良造公孙衍、丞相张仪、上卿甘茂却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樗里疾被秦王召至咸阳城楼问计,作为天下侧目的秦王,嬴驷此刻却不敢在宫中议事。


    “甘茂建议伐楚,张仪主张伐魏,犀首一味反对,却不献策,以前我朝人才稀少时,反倒齐心协力,如今人才济济,却反生内耗。”嬴驷长叹一声,问樗里疾:“你说该如何决断?”


    樗里疾有苦难言,但见秦王私下召见,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沉吟片刻,缓缓道:“大王,内耗之根源......恕臣斗胆直言,源于立储之争。”


    “何解?”嬴驷心里清楚,这也是他不得不在外召见樗里疾的原因,但有些话需要借樗里疾之口说出。


    “联魏伐楚,则断了芈八子、嬴稷公子的后路,太子嬴荡、王后必然乐见其成;联楚伐魏,楚国则必助芈八子母子,太子失势,朝局更乱。而且犀首先生是魏人,牵挂母国,故不敢轻言伐魏。”樗里疾坦诚说出当前朝堂分歧。


    嬴驷听罢,眉宇紧锁,犹豫道:“既然如此,不如暂缓东出如何?”


    “齐国将重心转向燕国,秦国若不趁势东出,错失良机,再要等一个如此契机,恐怕难上加难。臣以为东出仍为上策,但.....”樗里疾知道牵涉秦国立储的大局,自己所言必须慎之又慎。


    “直说吧,寡人不是昏君,不会计较直言。”


    “楚强魏弱,联楚伐魏成功几率更高,可是这样一来,太子和王后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若王上心仪储君为嬴稷,此策最优;若心属嬴荡,就必须走联魏伐楚这条风险之路。”


    嬴驷沉默良久,还是下不了决心。芈八子入秦以来,虽举止乖张,但其才智过人,并且与张仪关系匪浅,嬴稷年幼却天资聪颖,深得朝臣赞誉。太子嬴荡勇猛果断,甘茂亦对其青睐有加,若废立储君,王后必心生怨怼,朝局动荡。


    沉默良久,嬴驷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道:“让寡人再思量几日吧,当年除老世族、相王之乱、五国合纵,寡人都一一化解,偏偏在这立储之事上,竟如此难以决断。”


    “毕竟关系国本,秦国未来的兴衰皆系于此,王上难以抉择也是情理之中。”樗里疾深知嬴驷的顾虑,以他对秦王的了解,在深思熟虑之后,选择嬴稷的可能性更大。


    但此刻义渠草原上,蛮伢子正在秘密接见秦宫来使,义渠被秦国吞并后,虽然给予了一定的自治权,但蛮伢子心中始终未忘复国之志。


    蛮伢子目光如炬,沉声问道:“你真是阿月的亲信?”


    “正是,芈八子与义渠王交情匪浅,如今王上立储未决,芈八子还望义渠念在故人之情,助嬴稷公子荣登大宝,届时义渠复国自立亦非难事。”使者说罢,从怀中取出密信,递给蛮伢子。


    “阿月她这些年在秦宫中过得好吗?”蛮伢子接过密信,想起在楚国的日子,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楚,阿月是自己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如今却身在秦宫,与自己再无可能。不禁想起当年张仪、陈轸对二人的批言:“分则活,合则亡。”


    “宫门似海,八子身处其中,犹如笼中金丝雀,虽荣耀加身,却难掩心中孤寂。常常向着义渠方向远眺,夜深人静时,轻抚玉佩,低吟故曲。”使者知道草原男儿大多重情重义,便将芈八子的思念之情细细道来。


    蛮伢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柔情,随即坚定道:“待秦军东出,咸阳空虚,义渠铁骑必南下助嬴稷夺位,阿月之愿,义渠必倾力而为,就是复国之事,是不是要签订密约?不然到时候嬴稷这小崽子反悔,义渠岂不竹篮打水一扬空?”


    “这是自然。”使者点头,取出两卷羊皮纸,递给蛮伢子:“此乃八子与嬴稷亲笔所书密约,一份交于义渠,一份由秦宫秘藏。”使者见蛮伢子接过羊皮纸,仔细审视,确认无误后盖印签字,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蛮伢子心中暗忖,此约既成,义渠复国有望,遂将密信与羊皮纸妥善藏好,沉声道:“秦宫之事,义渠定不辜负阿月所托。”


    使者拱手告辞,踏夜色离去,草原上风声猎猎,待到咸阳时,已是拂晓,城门初开,使者匆匆入宫,没有将密约交给芈月,而是直奔甘茂府上。


    甘茂接过密约,大笑道:“有了芈八子、嬴稷暗通义渠的铁证,嬴荡公子必是储君无疑,联魏伐楚势在必行。”


    那使者附和道:“草原狼王就像三岁孩童一般好骗,我只是顺着他的心思,稍加诱导,一个劲说芈八子对他情深义重,他便信以为真。”


    甘茂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沉声道:“此事需严密封锁,这封密约不能由我亲自呈递,犀首占着大良造的位置,我早想排挤走他,如今正好借此机会。你速去安排一伙死士,假扮义渠刺客,务必将密约“无意”落入其手,就算王上后面反应过来,也只会认为是犀首陷害芈八子、嬴稷,而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使者领命而去,点了二十名死士,按计划安排意外。


    犀首二次入秦,本就是为保全魏国的无奈之举,在朝堂上不献一策给秦,没有朝会时便常与卫红绡出城狩猎为乐,聊以排遣心中郁闷。


    这日二人狩猎归来,途径一片密林,遇上一伙客商打扮的行人,卫红绡警觉地拉住犀首的马缰,低声道:“这些人行迹可疑,哪有商队不走官道偏走密林?而且我看他们警惕性极高,目光闪烁,绝非善类。”


    “夫人到底是江湖出身,眼力非凡。会不会是走私的,怕遇到盘查?”犀首皱眉思索,见那些人内衬下穿着兽皮,不禁笑道:“我看这伙人就是故意寻上我们的,朝中有些人开始动歪脑筋了,想借刀杀人。”


    “什么意思?”卫红绡对朝堂争斗不甚了解,但她相信犀首的判断。


    犀首低声解释:“朝中有人欲借义渠之事陷害芈八子与嬴稷,但不想亲涉其中,不过哪有这么笨的刺客,大热天里面穿兽皮,摆明了是故意让人知道他们是义渠人。我们直接无视他们,有的人的算计就落空了。”


    卫红绡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便假装未察觉就好了。”


    “不,我犀首送他们这个顺水人情,当今秦王想要趁列国注意力都在燕国时东出,要么伐魏,要么伐楚,看似军事,实则关系到秦国立储的大局,芈八子与嬴稷一旦被陷害,魏国就安全了。”犀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大致猜到是谁在背后操纵。


    “秦王又不是昏君,就算一时不查,事后必会查明真相,届时这祸事便诬陷到我们头上了。”卫红绡不免担忧犀首。


    “秦王怪罪我不是正如我所愿?我早想离开秦国,回母国归隐了。”犀首淡然一笑,拍拍卫红绡的手背,低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见那伙“客商”已逼近,犀首故意提高声音道:“我乃秦大良造犀首,尔等鬼鬼祟祟,速报文牒,否则以刺客论处!”


    犀首话音未落,密林中寒芒乍现。那伙“客商”骤然发难,纷纷扯下外袍,露出内里兽皮劲装,抽出弯刀,口中呼喝着模仿义渠口音的腔调,直扑犀首与卫红绡而来。


    “果然来了!”卫红绡娇叱一声,红绸翻飞,护在犀首身前。她身法灵动,玄女步料理这些刺客真是大材小用,红绸如刃,不多时便将数名刺客缠住。


    犀首端坐马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战扬。他并未拔剑,只是冷眼旁观,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突然,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刺客中一个看似头目的人,在同伴掩护下,正悄悄将一个羊皮卷塞入怀中,作势欲退。


    “夫人,留那卷东西!”犀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穿透了金铁交鸣之声。


    卫红绡心领神会,红绸直取那头目面门。那头目仓促举刀格挡,卫红绡手腕微抖,红绸轻巧地在他胸口衣襟处一挑一划。嗤啦一声轻响,衣襟破裂,一个卷成筒状的羊皮卷应声掉落在地。


    “不好!”头目大惊失色,顾不得同伴,俯身便要去抢。卫红绡哪容他得手,三道红绸如影随形,逼得他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混乱中,一名刺客假装拼死冲来,挥刀斩向卫红绡,试图解围。卫红绡玄女步腾挪,那头目趁机猛地一扑,指尖堪堪触到羊皮卷的边缘。


    就在此刻,犀首动了。他身形如电,从马背上掠下,脚尖精准地在那羊皮卷上一踢。那卷轴滴溜溜滚出去老远,恰恰滚到了马蹄之下。碗口大的铁蹄无意识地踏下,不偏不倚,正好踩在那羊皮卷上。


    头目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铁证”的羊皮卷被马蹄践踏,瞬间污损不堪,上面的字迹与印鉴更是模糊难辨。


    “撤!”头目当机立断,再不敢恋战,吹了一声尖锐的呼哨。残余刺客闻声,如蒙大赦,纷纷虚晃一招,借着密林的掩护,四散奔逃,转眼间便消失在茂密的树影之中。


    林间瞬间恢复了寂静,只余下散乱的脚印、折断的草木以及那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羊皮卷。


    卫红绡快步走到那羊皮卷旁,只见上面沾满泥土草屑,被马蹄踩破了好几处,墨迹洇开,印鉴更是糊成一团,根本无法辨认原本内容。


    “可惜了,”卫红绡看向犀首,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这‘铁证’被马踩坏了。”


    犀首缓缓走到她身边,俯身拾起那污损的羊皮卷,指尖拂过那模糊的印痕,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中精光闪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不,夫人,这恰恰是最好的结果。证据虽毁,嫌疑却已种下。甘茂想借刀杀人,我便将这所为证物原样奉还。秦王不是昏君,但他多疑。这污损的密约,这拙劣的‘义渠刺客’,便是投向咸阳深潭的石子,涟漪已生,猜疑已起。张仪与芈八子之间,甘茂与太子嬴荡之间,乃至秦王心中那杆秤……这潭水,只会越搅越浑。”


    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密林的枝叶,投向遥远的咸阳宫方向,声音低沉而笃定:“甘茂机关算尽不过是想扶植嬴荡上位,排挤走我,令秦王冷落张仪,他便能独揽大权。要是十年前,我必会与他斗个你死我活,但如今……”


    犀首将那破烂的羊皮卷装入怀中,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语气轻松起来,“风波将起,正是归去之时。这乱局,就留给他们自己去解吧。”


    果然,犀首将那破烂的羊皮卷呈给秦王时,秦王脸色阴沉,芈八子在入秦前与义渠骇的前尘旧事本就是他心头的隐刺,见到这污损的密约,更加加深了他对芈八子与张仪的猜疑,原本想立嬴稷为储君的心思顿时动摇。


    朝会之时,出乎众人意料,秦王颁布了一道诏令,派嬴稷质与燕国为质子,念其年幼,芈八子随行照料。


    张仪面色铁青,王上此举显然是为嬴荡铺路,但联魏伐楚风险极大,楚国虽然腐朽,但底蕴深厚,非一时可破,此战一旦失利,秦国未来五年将陷入被动。


    于是出言力阻,言辞恳切:“大王!燕国正逢子之乱政,太子平归国如入虎口,自身尚且难保。送公子稷质燕,非但不能结好强援,反如羊入虎口,恐为乱臣所挟!况我大秦,自孝公变法以来,国势日隆,东出函谷,诸侯侧目,何须送公子为质以求苟安?此举非但折损国威,更寒了忠臣之心!若大王决意联魏伐楚,臣愿亲赴大梁,凭三寸之舌,必使魏王出兵合击,共分楚地。然公子稷质燕之策,实乃自缚手脚,授人以柄,望大王三思!”


    张仪话音未落,甘茂已按剑出列,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张子此言差矣!公子稷质燕,乃示秦与燕乱局无涉,可安齐国之心,使其专注燕国,无暇西顾,正为我联魏伐楚创造良机!此乃一石二鸟之策!张子百般阻挠,莫非是因芈八子与公子稷质燕,断了你与楚国的某些‘私谊’,妨碍了你那‘连横’之策的根基?”


    他刻意加重了“私谊”二字,目光如刀,直刺张仪,暗指张仪与芈八子乃至楚国的特殊关系,“至于联魏伐楚,风险固有,然楚国内部君臣猜忌,正是可乘之机!若因畏难而错失良机,坐视齐、燕或楚、魏坐大,方是秦国之大患!且大王明诏已下,岂有朝令夕改之理?张子莫非欲效犀首,阳奉阴违,只图自保?”


    甘茂此言,字字诛心,不仅将张仪的反对曲解为私心,更将犀首的“不献策”定性为“阳奉阴违”,暗指张仪亦有异心。巧妙地利用秦王对芈八子与义渠“密约”的猜疑,进一步将张仪捆绑其中,暗示张仪与芈八子结党,其反对质燕、主张联楚,皆是为维护自身派系利益,而非为秦国社稷。


    犀首冷眼旁观,出列道:“甘茂将军言重了,公孙衍才疏学浅,非是不献策,实在是没有良策可陈,不敢阳奉阴违。”


    秦王嬴驷端坐王座之上,面色阴晴不定。张仪的分析切中要害,甘茂的攻讦更是直指他心中最深的疑虑。那污损的羊皮卷如同鬼魅,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在秦王看来,芈八子与义渠骇的旧情,张仪与芈八子的交好,此刻都成了甘茂话语的佐证。他锐利的目光在张仪和甘茂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真心。


    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朝臣们屏息垂首,无人敢在此时置喙。


    嬴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每一下都敲在群臣紧绷的心弦上。


    作为雄主,他深知甘茂所言不乏私心,意在打压张仪、巩固太子之位,但“私谊”、“结党”这些词,却像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让嬴稷质燕,确实能暂时平息立储争议,将芈八子母子调离权力中心,为嬴荡继位铺平道路,也能让齐国放心北顾。可张仪点出的风险亦是实情,燕国那个烂泥潭,嬴稷母子去了,是凶是吉?


    “够了!”嬴驷猛地抬手,止住了还要争辩的张仪。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暗流。“寡人心意已决!公子稷质燕之事,毋庸再议!三日后启程!”


    他目光如电,扫过张仪铁青的脸和甘茂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最终落在空茫的前方,仿佛穿透了咸阳宫厚重的宫墙,看到了那不可知的未来。“至于东出之策……”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着丞相张仪,全权筹划联魏伐楚事宜!务求……万全!”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秦王既采纳了甘茂排挤芈八子母子的策略,却又将至关重要的伐楚大任交给了明显反对此策的张仪!这看似矛盾的决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令人胆寒的漩涡。


    张仪愕然抬头,甘茂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愕。秦王的目光冰冷而深邃,那里面没有信任,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猜忌与制衡——他要张仪去执行这凶险的伐楚之役,胜了,是秦国之福,败了,便是张仪之罪,正好借机剪除这尾大不掉的权臣及其身后的芈八子势力!


    而甘茂,嬴驷也并未让其置身事外,伐楚若败,举荐此策的甘茂同样难逃干系!这哪里是决断?分明是将两个重臣连同秦国的国运,一同推到了悬崖边上,命他们在这刀尖上起舞!


    殿内死寂无声,唯闻秦王袍袖拂过王座的细微声响。群臣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张仪缓缓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甘茂喉头滚动,想说什么,终究在秦王那冰冷刺骨的目光下咽了回去。朝堂如坠冰窟,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无声的雷霆,在秦王平静的话语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