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潜龙质燕埋王心,犀首求归远朝堂。
作品:《沧浪侠行》 魏冉买通看守,于夜深人静之际,悄然潜入椒房殿内殿。殿内烛火昏黄,芈八子正搂着熟睡的嬴稷,神色平静如水,仿佛被囚禁的不是自己。
见魏冉闪身进来,她眼中才闪过一丝波澜,却并未起身,只低声道:“莫惊了稷儿。”
魏冉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阿姊受苦了!王上受甘茂与那污损密约蛊惑,竟行此昏聩之举!质燕凶险万分,无异于将阿姊与稷儿推入火坑!阿姊可有良策?”
芈八子轻轻抚摸着嬴稷的额头,目光深邃:“良策?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甘茂借那半真半假的‘铁证’,已让王上心中那根刺深种。张子虽在朝堂竭力抗辩,奈何王上疑心已起,连张子自身都被秦王猜忌,被强推去主持那凶险的伐楚战事。此刻强求,徒惹杀身之祸。”
“难道就这般认命,远赴那燕国乱局?”魏冉眼中满是不甘与焦急,“燕国子之乱政,太子平尚且自身难保,公子稷年幼,阿姊纵然智计无双,在那等虎狼之地,如何保全?”
“认命?”芈八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烛光映在她眼中,跳动着幽深的光,“我们姐弟俩被昭阳老匹夫欺负的时候都没想过认命。王本无情,咸阳这潭水,已被甘茂搅得浑浊不堪。王多疑,甘茂急进,张仪被置于险境,太子嬴荡根基未稳,这看似平静的咸阳,底下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对我们来说,比起燕国还要凶险!”
“阿姊的意思是……暂避锋芒,以退为进?话虽如此,但这一去,稷儿就真的与储君之位无缘了。”魏冉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不过王后、甘茂他们也别想安枕无忧,联魏伐楚,王上必不会用我这个楚人,我麾下精兵强将,皆可保存实力,他日未尝不能成大事。”
芈八子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沉睡的嬴稷稚嫩的脸庞上,手指轻柔地拂过他细软的额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况且,你以为王上真会放心让稷儿在燕国‘安稳’地当质子吗?他如不派我随行,就真的是心狠手辣,欲斩草除根。既然派我随行,便是留了一线生机。至少,在燕国,要对我们母子动手,甘茂和王后的手还伸不过来。王上此举,既是猜忌,也未尝没有一丝保全嬴氏血脉的复杂心思。我们走得越远,对咸阳某些人来说,威胁似乎就越小,反而能麻痹他们。”
魏冉若有所思:“但你们离开后,甘茂、王后他们必会将矛头转向张仪和我。”
“这是必然。”芈八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张仪主持伐楚,胜败难料。胜了,甘茂定会争功,并借机攻讦张仪与楚国‘私谊’过深,有尾大不掉之嫌;败了,张仪便是现成的替罪羊。秦王让张仪主持此战,本就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张仪一旦失势,甘茂一家独大,王上难道就能高枕无忧?以他的多疑,届时必会想起我们这对被‘放逐’的母子。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明白了,阿姊。”魏冉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低声道:“就算以后没有机会回到咸阳,最差也不过是在燕国另辟天地。反观王后,早就因为刺杀和通魏之事与王离心,就算嬴荡即位,为了稳固王权,王上未必会留下她当太后。”
就在芈八子姐弟低声密议之际,窗外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掠过,夜风拂动窗棂,烛火微摇,魏冉立时警觉地按住剑柄,目光如电扫向窗外。
庶长子嬴壮同样买通宫中眼线,派出刺客来替兄长嬴荡永久除去芈八子母子。
窗外风声骤急,一道寒芒破窗而入,直取榻上芈八子怀中的嬴稷!魏冉怒吼一声,剑如游龙出鞘,“铮”一声脆响,精准地将那淬毒的飞镖击落在地。木屑飞溅,榻上帷幔被劲风撕开一道裂口。
几乎同时,两条黑影如鬼魅般撞碎窗棂,一左一右扑入殿内,手中短刃寒光凛冽,分袭芈八子与魏冉!动作狠辣迅捷,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保护稷儿!”芈八子低喝,瞬间将嬴稷紧紧护在身后,眼中毫无惧色,只有冰冷的怒意。她袖中滑出一柄短匕,格开当胸刺来的一刀,手腕翻飞,匕锋划出一道冷弧,直逼刺客咽喉。
魏冉更是势若疯虎,长剑横扫,势大力沉,逼得另一名刺客连连后退。剑锋过处,案几应声而裂,烛火剧烈摇曳,将搏杀的人影投在墙壁上,如同狰狞的巨兽。他心中怒火滔天,王后一系竟敢在禁宫之内行此绝杀之事!
刺客见一击不中,目标又被严密守护,互递一个眼神,攻势更加狂猛,招招搏命,显然存了同归于尽之心。短刃翻飞,带起刺耳的破空声,与魏冉的长剑不断交击,火花迸溅。昏黄的烛光下,人影翻腾,杀机弥漫,小小的内殿瞬间化作生死扬。
芈八子虽非顶尖高手,但身法灵活,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冷静,在方寸之地腾挪闪避,短匕或格或刺,竟也暂时挡住了刺客的急攻。她一边护着身后熟睡的孩子,一边厉声质问:“何人胆敢在禁宫行凶?王后还是甘茂?!”
刺客沉默如铁,攻势却愈发凌厉。其中一人拼着硬受魏冉一剑,身形诡异一扭,短刃毒蛇般绕过芈八子的防御,再次刺向嬴稷!
芈八子眼疾手快,匕首横挡,险险架住致命一击。魏冉怒目圆睁,飞身扑上,剑尖直刺刺客咽喉,血花四溅。另一刺客见状,嘶吼着扑向嬴稷,却被芈八子一记狠辣反手刺穿胸膛。
殿内血腥弥漫,嬴稷却还在梦中轻哼一声,芈八子生平第一次杀人的手微微颤抖,看向魏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魏冉迅速环顾四周,确认再无刺客,紧握剑柄的手才稍松,安慰芈八子道:“这小子天生就是王者,如此凶险的局面也能安睡,日后必成大器。”
芈八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惊慌的面容随即化作狠厉,冷声道:“好啊,我们母子已经被陷害至此,还要来赶尽杀绝!这件事我记下了,日后必百倍偿还!”
魏冉用剑挑开刺客的衣襟,露出其胸口的刺青,是宗室的图腾,“这些人是庶长子派来的死士。”
芈八子目光如炬,告诫魏冉:“这个人弟弟你在朝中要小心防备。”
魏冉点头,眼中闪过寒光,沉声道:“空有野心的草包,王上都下旨将姐姐和稷儿质于燕国,他此刻动手,无疑是也觊觎王位。”
“此刻我们母子出事,王上立马会想到是王后或嬴荡所为,他这个庶长子便有机会染指王位了。”芈八子冷笑一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芈八子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地上刺客的尸身,又落回魏冉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此事不可声张。尸体你即刻处理掉,务必干净,莫留痕迹。这刺青是把柄,也是祸端,此刻闹开,只会让王上以为我们借机生事,反授人以柄,坐实了‘图谋不轨’的污名。”
魏冉心领神会,眼中戾气稍敛,低声道:“阿姊放心,我自有办法让这几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他眉头紧锁,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王后和甘茂那边,必然不会放过质燕途中下手的机会。燕国路途遥远,变数太多。”
“所以,我们更要借这‘遇刺’之机,让王上不得不加强护卫!”芈八子冷笑,指尖轻轻拂过嬴稷熟睡中微蹙的眉头,“明日一早,你便‘恰巧’发现殿外有可疑痕迹,然后‘大惊失色’地禀报王上,就说有不明身份者试图潜入椒房殿图谋不轨,幸而被守卫惊走。言辞间,不必点明是谁,只需强调稷儿年幼,受此惊吓,性命堪忧。王上纵然疑我,但稷儿终究是他的骨血,且旨意已下,若质子在启程前就死于非命,他颜面何存?朝野又将如何议论?”
魏冉眼神一亮:“妙!王上就算不信,也绝不敢赌。为了颜面,为了公子稷能‘平安’抵达燕国为质,他必会增派精锐护卫,严加防范。这层铁甲,既是囚笼,也是护盾!”
“正是此理。”芈八子颔首,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至于嬴壮……他今日敢行此险招,便是自掘坟墓。弟弟,你在朝中,务必盯紧他的一举一动,收集其结党营私、觊觎大位的证据。此人看似依附王后,实则野心勃勃,是条暗藏的毒蛇。他与王后、太子之间,绝非铁板一块。我们只需静待时机,或可借他人之手,让他自食其果。”
“阿姊深谋远虑!”魏冉重重点头,胸中郁气稍舒,但随即又涌上忧虑,“只是阿姊与稷儿远赴燕国,孤悬在外,那子之暴虐,燕国动荡……”
芈八子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孩子,目光穿透昏黄的烛火,投向不可知的远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稷儿生性坚韧,但太过纯良,燕国一遭,正是磨砺心志的良机。子之虽暴,也不敢对质子轻举妄动。嬴壮今日这一刀,我会记在心上,他日必让他血债血偿!”
魏冉深深看了阿姊一眼,那沉静面容下蕴藏的坚韧与狠厉,让他心中大定。他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前些年所获的化尸水,轻轻倒在刺客伤口上,不多时伤口处冒起青烟,血肉迅速消融,连骨头也化为乌有。
魏冉屏息凝神,注视着青烟散尽,地面只余一片潮湿的污渍,再无半点人迹可寻。他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挑起沾染污渍的席角,裹入怀中,动作迅捷无声,确保不留下丝毫破绽。殿内烛火摇曳,将芈八子沉静如渊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怀中嬴稷的呼吸均匀绵长,稚嫩的脸庞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安宁,仿佛方才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阿姊,痕迹已除。”魏冉低声回禀,目光扫过窗棂破损处,夜风裹挟着寒意灌入,吹得帷幔簌簌作响,“我这就去布置‘现扬’,务必让那些守卫‘偶然’发现端倪。”
芈八子微微颔首,指尖仍轻柔地抚过嬴稷的额发,声音低沉而冷冽,如同淬火的寒冰:“去吧。记住,言辞间只提‘不明贼人’,莫露半分指向。王上多疑,若觉刻意,反生枝节。”
她顿了顿,眸中寒光一闪,“至于嬴壮……他既敢伸爪,便该有爪断的觉悟。弟弟,你在咸阳,眼要亮,手要稳,静待他自乱阵脚。甘茂与王后,此刻必以为得计,殊不知这潭水,越搅越浑。”
魏冉重重点头,胸中杀意与担忧交织,却化作一声铿锵的誓言:“阿姊放心,咸阳有我。你们启程之日,我必亲率心腹暗中尾随,纵有千般险阻,也定护稷儿周全!”言罢,他身形如鬼魅般退至窗边,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无虞后,才悄无声息地融入沉沉夜色。
殿内重归寂静,唯余烛芯噼啪轻爆,芈八子独立于昏黄光晕中,目光穿透残破的窗棂,投向东方天际微露的鱼肚白,那里,是燕国,亦是棋盘上一步险之又险的落子。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笑意,低语随风消散:“火坑?焉知不是涅槃之地。”
怀中,嬴稷在梦中呢喃一声,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襟。
很快,晨曦渐明,宫中侍女轻手轻脚地入内,芈八子敛去冷意,换上温婉神色,嬴驷听说有贼人昨夜闯入宫中,本想亲自赶来探望,却考虑到芈八子母子正是被自己一道旨意派往燕国,便只好加强了宫中守卫,派遣心腹将领赵毅保护并一同前往燕国。
三天后,启程的日子终于到来,按规矩应由王上亲赐饯行酒,然嬴驷携酒至宫门时,却见芈八子母子车队已经缓缓启动,车帘轻扬,芈八子回眸冷笑,仿佛将无尽的怨念与决绝尽数倾注于那一瞥。嬴驷心中一凛,手中酒爵不觉微颤,却终究未能开口。
嬴稷紧紧依偎在母亲怀中,小脸紧绷,眼睫微颤,想要去和父王辞别,却被芈八子死死按在怀中,动弹不得。“儿啊,你的父王,不要我们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娘能护你周全。娘要你记住今天这一切,记住那些此刻正在弹冠相庆的人,有机会再回到咸阳时,要向他们一个一个讨回公道。”
嬴稷眼眶泛红,紧咬唇角,向父王送别的方向深深一瞥,“父王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因为他不光是你的父,还是这秦国的王。王者之心,须如磐石。为王者,称孤道寡,你以为是玩笑话吗?越是合格的君主,越不可被私情所困,哪怕是夫妻、父子,在他心中远不及这八百里秦川山河。你可以恨他,但必须学他,不然即便有朝一日回到咸阳,也难立足。”
嬴稷紧握双拳,泪水却终未落下,一颗“王”的种子在他心中悄然生根,仇恨与野心交织,化作一股不屈的力量。
嬴驷独自立于殿前,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一别,或许便是永诀,但为了秦国的当下和未来,他必须狠下心来。
芈八子和嬴稷走后,宫中一时风声鹤唳,原本芈八子受宠之时多来攀附的朝臣纷纷避之不及,生怕被牵连。张仪出使魏国的行程被迫提前,临行前,犀首找到了他这个旧友、宿敌。
犀首目光深邃,低声问道:“张子,此去魏国,随行之人是否选定?”
张仪自然明白犀首所指,淡然一笑:“人选已定,只是还未向王上禀报,我看王上不一定会答应。”
“我们俩一同辅佐王上两年,又斗了七年,如今又共事了一年,果然知我者莫如你也。”犀首轻叹,目露复杂:“当年我赚你入秦施展抱负,今日求张子报恩,说服王上让我回魏国养老。”
犀首言罢,张仪沉默良久,终缓缓点头:“犀首先去,我张仪说不定哪天也灰溜溜回来了,到时候还得靠你接济。”
“为何如此悲观?可不像你张子一贯的作风。”
“我当年入楚、入秦之时,只想一展抱负,如今求名利的心却渐感疲惫。世人都说你我二人一怒而诸侯惧,好不风光。可谁又知,这背后的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伴君如伴虎,说到底你犀首还是比我更懂得急流勇退。”张仪长叹一声,生平从不服输的他,竟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无奈与苍凉。
犀首闻言,宽慰道:“天下滔滔,非你我二人所能左右。我归魏,不过是想寻一隅清静,了此残生罢了。”他话虽如此,但目光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仿佛沉淀的刀锋。
张仪看着这位亦敌亦友、纠缠半生的对手,心头百感交集。公孙衍身为魏人,合纵锁秦为母国,二次入秦也是为了保全魏国,回归故土,魏人视他为英雄,而自己呢?自己也是魏人,但至少三分功绩在秦,七分骂名在魏,早已是无根之人,不免想起了彭泽时与高琰的辩义,心中涌起一丝惆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片刻的软弱,嘴角重新挂起那标志性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自信的笑容:“也罢。待我他日真成了丧家之犬,还望犀首念在昔日‘赚我入秦’的情分上,给碗热粥喝喝。”
犀首哑然失笑,随即正色道:“张子珍重。魏国朝堂,如今亦是暗流汹涌,公孙衍虽退,余威犹在,或可为你斡旋一二,但......路终究要你自己走。”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对着张仪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在空旷的宫道上渐行渐远,身影融入薄雾晨曦,透着一股决然的萧索。
张仪目送那背影消失,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向秦王禀报出使魏国事宜,心中暗自盘算如何说服这位喜怒无常的君主放犀首归魏。
张仪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对犀首归去那抹复杂情绪,步履沉稳地踏入章台宫。殿内铜灯高悬,光线却显得有些沉郁,映照着秦王嬴驷微蹙的眉头。他正独自对着几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出神,案角青铜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笔直如线,仿佛殿内凝滞的空气。
“臣张仪,参见王上。”张仪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殿中的寂静。
嬴驷抬起眼皮,目光如鹰隕般落在张仪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相国来了。魏国之事,准备如何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禀王上,使团人员、国书、仪仗皆已齐备,只待王上示下,便可择吉日启程。”张仪神态恭谨,上前一步,“只是......此行关乎秦魏邦交之新局,臣反复思量,尚有一事,需请王上圣裁。”
“哦?何事?”嬴驷放下手中竹简,身体微微前倾,显出一丝兴趣。
张仪垂首,语气斟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魏国庙堂之上,旧臣势力盘根错节,尤其对我大秦,疑惧之心尤重。公孙衍其人,虽与臣有旧隙,然其久在魏国朝堂,门生故吏遍布,且深谙魏国权贵心思。更兼其智计卓绝,名望素著,在魏人心目中分量极重。”
他略作停顿,抬眼观察秦王神色,见其未有打断之意,便继续道:“此番臣入大梁,名为修好,实则探其虚实,定其亲疏。若能得公孙衍从旁襄助,或至少令其不从中作梗,则事半功倍。”
嬴驷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深邃莫测:“大良造?寡人记得,他二次入秦,所求不过是为魏国谋喘息之机。如今魏国稍安,他便急欲归去。张卿之意,是要寡人放他归魏?”
“非仅为臣所用,实为秦国大计。”张仪加重了语气,目光坦诚地迎向秦王,“王上明鉴。公孙衍归魏,一则,可显我大秦宽宏,不计前嫌,消弭魏人敌意;二则,此人归心似箭,王上若成全其意,他必感念王上恩德。魏国亦会因此事,对我秦稍减戒心,便于臣从中斡旋。三则......”他声音压低几分,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公孙衍归魏,其心未必甘于沉寂。魏国朝堂,公子华、公子卬、田需等人各怀心思,公孙衍归去,便是投入一潭浑水。无论他是激流勇进,还是韬光养晦,其存在本身,就是对魏国朝局的一种搅动。而我秦国,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此乃以退为进之策。”
殿内一片沉寂,唯有香炉青烟袅袅。嬴驷的目光在张仪脸上停留良久,似在掂量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张仪的话,点中了要害。放一个公孙衍回去,看似放虎归山,实则是埋下一颗搅动魏国的棋子。秦国需要魏国稳定,但绝不能是铁板一块的稳定。公孙衍的回归,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力量。
“王后与甘茂那边……”嬴驷忽然开口,话锋却转了方向,提及的正是芈八子母子遇刺后朝中暗涌的势力,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
张仪心中雪亮,秦王这是在权衡各方反应。他立刻躬身道:“王后与甘大夫所虑者,乃内政之稳。而臣此行,关乎外事之利。公孙衍归魏,于内政无涉,且其远离咸阳,于王后、甘大夫而言,少一掣肘之敌,未必不是好事。若王上允准,臣自会向王后与甘大夫言明其中利害,料想他们亦当以国事为重。”他将“国事为重”四字说得清晰,暗示此事对王后一系亦有利无害。
嬴驷沉默片刻,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缓缓靠回凭几,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天空,似乎在思量着更远的棋局。芈八子母子遇刺,王后一系虎视眈眈,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此刻,确实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来腾挪手脚。放公孙衍归魏,换取魏国一时的安分,甚至埋下未来搅局的种子,这笔买卖,似乎划算。
“罢了。”嬴驷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透出决断,“念其昔日于秦,也算微有苦劳。既然其心已不在此,强留无益,反生怨怼。就依张卿所奏,准公孙衍归魏养老。此事……寡人会亲下诏令。”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锐利地射向张仪,“但相国需谨记,魏国之行,寡人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而非徒有虚名的‘好’,是要联合魏国向楚国这头猛虎动刀的!犀首归魏,是寡人给你的筹码,如何用好,全看卿之手段!”
“臣,谨遵王命!必不负王上所托!”张仪深深一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也深知秦王最后那句话的分量。
筹码已得,如何将这步棋的价值榨取到最大,便是张仪接下来的重任。他恭敬地退出大殿,步履沉稳依旧,心中却已开始飞速盘算魏国大梁城内的每一步落子。
殿外,天色依旧阴沉,一扬新的风暴,正悄然在函谷关外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