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犀首绝唱护母国,芈原张子斗法酣。

作品:《沧浪侠行

    芈原心中明了,楚国背盟参与五国合纵之时,秦楚关系便已破裂,之所以暂且维系盟约,不过是彼此忌惮的同时,怕齐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齐国将其重心转向宿仇燕国,短期内无暇他顾,秦楚之间再无缓冲。但他依旧惊讶于秦国的决策,稳妥起见,联楚伐魏才是不败之策,秦王如此冒险,成固然可收奇效,败则丧失未来数年战略主动。


    “秦王嬴驷,素以沉稳狡诈著称,此番竟行此险棋,张仪才智过人,为何亦步亦趋?难道是秦国朝堂有了分歧,还是秦国自信有必胜之把握?”芈原踱步于庭中,衣袂在微凉的晨风里轻扬,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将有楚国血脉的嬴稷送去燕国做质子,借此彻底斩断与楚之羁绊。”


    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西北咸阳方向,仿佛能穿透千里关山,看到那巍峨宫殿中执棋者的冷硬侧脸。


    陈瑶这些年虽然与芈原名义夫妻,但相处日久也有了几分默契。她轻步走来,轻声道:“此举一出,秦楚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盟约,便算是彻底撕破了。秦王不怕我楚国震怒之下,尽起大军与之决死?还是说……他料定我王不敢全力西向?”


    更深的不安如藤蔓般缠绕心头。芈原敏锐地察觉到,这步棋背后,藏着秦国对楚国内部更深层的窥探与算计。


    “毕竟我们朝堂上楚皮秦心的重臣太多了。”芈原想起朝堂上那些与秦暗通款曲的声音,想起公子兰、靳尚等人或明或暗的亲秦倾向,背脊隐隐生寒。


    与此同时,出使魏国的张仪和犀首公孙衍正在前往大梁城的路上,车马辚辚,尘土飞扬。


    “犀首,你抛开为魏国考虑这一层羁绊,单就从战略角度来看,王上的决策是否明智?”张仪在马车内与犀首攀谈,樗里疾虽然进步显著,始终缺乏全局谋略,而甘茂聪明却只想着上位,他知道犀首回魏国归隐后,再无一人能与自己就天下局势畅谈。


    “反正我马上就是闲云野鹤,对张子自然坦诚相待,说实话,这是步险棋,也是步臭棋。也就是甘茂这种想通过拥立太子上位的投机之人,才会觉得这是高招。”犀首轻蔑一笑,傲气的他根本没有将甘茂作为对手。


    “何解?”张仪意味深长地看了犀首一眼,知道犀首和自己一样,看透了这步棋背后的风险。


    “表面上看,趁齐国无暇西顾之际联楚伐魏,如成功获利丰厚,但实则不然。就不谈如果失败的风险,即便取胜,长远来看,也是弊大于利。”犀首手指盏茶水轻点桌面,不多时便画出秦楚魏三国大致地图。


    卫红绡在犀首旁边看着他一谈到伐交便神采飞扬,虽然自己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但她也能感受到犀首的激情与智慧。这种人,仿佛天生便是以天下为棋盘,纵横捭阖的英雄。


    “楚国主要的问题是内部派系林立,人心不齐。百二封君、权贵、宗室各自为政,利益纠葛如蛛网密布,只要让其在安逸中逐渐腐朽,无需外力,便能自溃。但联魏伐楚,却会使其警醒,空前团结,我敢料定,此战结果就算有利于秦,也是惨胜。届时楚国元气大伤,反而会激起其复仇之志,秦国的边境将永无宁日。”犀首将自己的观点娓娓道来,字字珠玑。


    “楚人素来坚韧,逆境中更能激发斗志,曾经只是偷牛盗火的弹丸小国,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终成南方霸主。犀首看得通透,此战结果我看法与犀首不谋而合。”张仪无奈承认联魏伐楚确实是战略上的短视。


    犀首轻抿一口微凉的茶水,目光如炬,继续剖析道:“再者,魏国与我秦世仇,即便暂时联手,亦各怀鬼胎,貌合神离。魏王其人,志大才疏,刻薄寡恩,其下如惠施、田需之辈,更是目光短浅,争权夺利。届时,秦军深入楚境,粮道漫长,若魏国背盟,或借故拖延粮草,甚至反戈一击,切断秦归路,则大军危如累卵,恐有覆没之虞!此非危言耸听,你我虽是魏人,都知道我大魏国反复无常乃四战之地的常态。”


    张仪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楚国位置:“反观楚国,虽弊病丛生,然其地广兵众,底蕴深厚,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强攻之下,纵能破其数城,亦难伤其根本。更可虑者,若将其逼至绝境,楚人同仇敌忾,必倾举国之力与我死战,秦纵能胜,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国力大耗。”


    “而一旦战局拖久,燕国那边尘埃落定,齐国必趁虚而入,届时秦国非但难有寸进,恐连函谷之固亦难保全。”犀首点出这步棋为什么臭的关键所在:“借燕国内乱之际东出自然无可厚非,但这个窗口期太短,且变数太多,联楚伐魏,才是上策,一旦齐国从燕国抽出身来,无论如何都要撤军,如此苛刻的条件,对楚国下手,无疑是自陷泥潭。”


    张仪静静听着,犀首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在他心头最隐忧之处。这位老对手,将联魏伐楚的种种致命隐患,条分缕析,鞭辟入里,与自己观点不谋而合。秦王又何尝不知此中凶险?只是牵涉到秦国储君之位的争夺,秦王只能落子无悔。


    “犀首高见,字字珠玑。”张仪苦笑一声,那标志性的戏谑笑容里掺杂着浓重的无奈,“你我所见略同。此策非但冒险,实乃饮鸩止渴,遗祸无穷。强楚虽弊,然其存在本身,便是牵制三晋、威慑齐国的天然屏障。若贸然将其打残,中原失衡,列国再无制衡,秦便是众矢之的,首当其冲。所谓‘破楚’之利,不过镜花水月,徒耗国力,反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比张子早去秦国一步,深知秦王心性,他不是昏庸之主,但储君之争令他骑虎难下。话说回来,这件事也有我在其中推波助澜,毕竟我是魏人,肯定会为母国考虑。”犀首也不隐瞒,直言不讳:“倒是你没能劝住秦王,反被甘茂这种货色利用,我是没想到的。”


    张仪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自嘲与不甘:“然则,犀首可知,我于王上面前,亦曾力陈此弊?奈何......王心已决。芈八子母子遇刺,王后一系借机发难,朝堂暗流汹涌。联魏伐楚,是在给未来的秦王铺路。至于长远之患......唉,在当下的困局面前,便显得不那么‘紧要’了。甘茂之流,正是觑准了王上这份急切,才将此‘险策’鼓吹为‘奇谋’。”


    犀首闻言,脸上那抹轻蔑的笑意渐渐敛去,化作一丝理解与悲悯。他望向张仪,这位一生纵横捭阖、舌战诸侯的策士,此刻眼底深处,竟也流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惫。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车轴辘辘与马蹄踏地的声响。


    卫红绡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虽不甚明了那些复杂的邦交算计,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张仪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无奈。


    她看到犀首那原本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在张仪说完后,也微微黯淡了一瞬,仿佛透过这位老对手的困境,看到了权力旋涡吞噬一切的冰冷本质。


    “原来如此......”犀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着洞悉世事的苍凉,“庙堂如棋局,执棋者亦为棋。王上东出心切,甘茂逢迎上意,张子你明知是步臭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这份苦楚,公孙衍感同身受。”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荒凉景色,声音低沉下去,“罢了,此局凶险,张子珍重。”


    张仪笑道:“犀首又胜了,藏巧于拙,将计就计,不但让魏国免受秦楚联军铁蹄践踏,还能伺机观望,待战局进展选择帮秦、还是帮楚,这局对弈,魏国在你谋划下才是立于不败之地。”


    “就是甘茂那个糊涂虫,估计到现在还以为是他排挤走了我呢。”犀首拉着卫红绡的手,眼中闪烁着释然的柔光,嘴角漾起一丝久违的轻松笑意。他不再看窗外飞扬的尘土,只专注凝视着身畔的女子,声音低沉而温润:“红绡,魏国也好,秦国也罢,这些纷扰终归是过眼云烟了。待我们了结你的心结,你我寻一处僻静院落,春看桃李,秋闻桂香,再不必为这天下棋局劳心费神。”


    卫红绡虽不解那些纵横捭阖的深意,却读懂了他眼底的倦怠与向往,只轻轻颔首,指尖回握得更紧了些。


    张仪在一旁静观,见犀首眉宇间那常年紧锁的锋芒终于敛去,不由暗叹:这头曾经搅动列国的困龙,在替魏国做完最后一扬布局后,终是决定心甘情愿地归隐林泉了。


    待张仪到达大梁后,便立即着手安排面见魏王事宜,犀首不愿在魏国朝堂再起波澜,只托付张仪向自己弟子公子无忌转达三策后,便带着卫红绡悄然离去。两人身影渐隐于苍茫暮色,只留下一地车辙与风中低语的诀别。


    “快了,张仪估计也快了。”张仪目送他们远去,心中五味杂陈,自己最忌惮的对手,同时也是最欣赏的知己,少了他,这天下棋局似乎也少了几分精彩,张仪第一次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和无趣。


    但在大梁驿馆三日,张仪迟迟未等到魏王召见,自从秦国多次蹂躏魏国以来,魏王对秦使从未如此冷淡。张仪心中明了,楚国也派人来了,估计大概率是老相识芈原。


    驿馆内,青铜兽面纹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也无法驱散张仪眉宇间凝结的沉郁。他端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韘,目光落在摊开的魏国舆图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了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魏王宫阙。


    “三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魏国此刻的沉默,更像是在待价而沽,或者说,在权衡另一份筹码的重量。


    “相国,”随行的心腹舍人轻步入内,躬身低语,“探得消息,楚国左徒芈原的车驾,昨日已入大梁城,下榻于城南别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魏王......似乎有意安排两位使臣错开,至今未召见任何一方。”


    果然是他!张仪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化作深潭般的幽暗。芈原,这位清醒得近乎痛苦的楚国柱石,此刻出现在大梁,目的不言而喻——阻止秦魏联盟伐楚!他深知自己这位老对手的分量,其言辞锋锐,洞察深刻,又能用诗作成谏章,足以动摇任何摇摆不定的君主。


    “芈原......”张仪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看来,这扬在魏国朝堂之外的无声交锋,已然提前拉开了序幕。魏王的拖延,正是这扬角力的第一个信号。他必须比芈原更快、更准地找到撬动魏王心防的支点。


    与此同时,城南楚使别馆内,芈原亦未得清闲。他同样在等待魏王的召见,但等待中并非无所作为。


    “左徒。”一名身着魏国低级官吏服饰的仆从悄无声息地奉上新茶,借着添水的间隙,以几乎耳语的声音快速说道,“宫中传出风声,张仪曾于昨日私下拜会公子卬,密谈近半个时辰。具体所议不明,但公子卬出府时,面色似有得色。”


    芈原执盏的手微微一顿,公子卬,魏王之弟,素以贪婪短视、志大才疏闻名,且与张仪早有旧怨。张仪竟能放下身段,主动寻此人,倒是让他略感意外。


    他放下茶盏,指节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案面。张仪这步棋,看似荒诞,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机巧。若放任不管,公子卬此人极易被煽动利用,在魏王耳边吹些歪风,甚至故意搅局,都可能对自己此行构成意想不到的阻碍。


    “知道了。”芈原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目光投向窗外大梁城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却已飞速盘算起来。看来,自己也要表现的主动些,才能骗过张仪,让秦魏联盟敲定下来。


    原来,芈原此次出使魏国,表面上是受楚王、令尹之托,瓦解秦魏联盟的图谋,实则心中另有一番盘算。他深知,楚国如果没有外患,内忧就会在安逸中悄然滋生,他要利用这次危机,激发楚国内部的凝聚力,迫使权贵们放下私怨,共同应对外敌,从而有机会实现变法的夙愿。


    芈原才智原不逊于张仪、犀首两位纵横大才,却常因楚王的猜忌与朝臣的掣肘,难以施展抱负,他自然知道秦国这一步臭棋看似对楚国气势汹汹,却给了楚国难得的团结机会。


    芈原深知张仪机敏如狐,若自己一味阻挠联盟,反会惹其生疑。须得演一出欲擒故纵的戏码,方能让秦魏之盟水到渠成。心念电转间,他召来随行心腹,低语吩咐:“去寻公子卬的门客,放出风声——便说楚使忧心秦魏合纵,愿以汉水三城为饵,诱魏王背秦。记住,要‘无意间’漏给张仪安插的耳目。”


    仆从领命退去。


    芈原独坐灯下,青铜烛台的火苗跳跃不定,映得他眉间沟壑更深。楚王昏聩,令尹贪婪,朝堂上尽是靳尚、子兰之流媚秦、通齐的蛀虫,若无此番兵临城下之危,变法革弊终是镜花水月,外敌压境,恰似一剂虎狼之药,虽痛彻骨髓,却能逼得宗室权贵暂敛私欲,同仇敌忾。


    高琰和阿蛮已率墨家弟子北上燕国止战,临走时想到芈原托自己所查之事,便暗嘱分舵弟子联系芈原,将三晋、齐国、燕国以及令尹参与其中的情况一一密报于他。


    芈原正欲前往拜会因血祭之谋失败而失势的魏相惠施,却见窗外闪过一道黑影,待芈原派人查看时,黑影已消失无踪,桌上出现一封无字密函,封泥完好。


    芈原拆开密函,内里仅一张素笺,隐约透出淡墨痕迹。他贴近烛火细辨,只见高琰的字迹跃然纸上:“五国高手动向已查明,非为截杀燕太子平,实为除墨家,令尹死士苏婆婆真实身份乃阴阳家死门大司命,受命于猗蔚,意图挑起纷争,囤积居奇,大发横财的同时,暗中操控各国。”


    芈原心中一震,迅速将密函付之一炬,原来还有更多势力暗中布局,这个猗蔚倒是没有进入视线的对手,其野心之大,手段之隐秘,远超想象。


    “都说张仪、犀首一怒便可使诸侯颤栗,没想到这猗蔚竟也能在幕后搅动风云。张仪为秦、公孙衍为魏,猗蔚的胃口竟涵盖列国,意图借战乱,操控天下商贸,进而左右各国政局,我一直将他视为孟尝君、令尹手下的商贾巨擘,不想他才是执棋之人。”芈原对其深不可测的布局心生忌惮。


    与张仪、犀首这等天下大才明面上的对手交锋,尚有国策、道义可循,棋盘虽险,规则可见。然猗蔚此人,无国无君,唯利是图,行事诡谲莫测,毫无底线可言,其编织的暗网更牵涉令尹、齐国,甚至可能渗透魏国朝堂。对付此獠,其凶险与棘手,远胜于在庙堂之上与张仪唇枪舌剑。芈原知道,一扬远比秦魏伐楚更为隐秘、更为致命的暗战,已然在他案头这跳动的烛火下,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张仪得楚国知愿以汉水三城为饵,诱魏王背秦与楚结盟,不得不在原有的基础上再次增加拉拢魏国的筹码。但魏国心心念念的是河西之地,秦国万万不能松口,张仪遂以事成之后秦国只占武关、丹阳,用楚国丹阳以北大片沃土割让为诱,另许魏国商道特权,以图魏王心动。


    “芈原啊芈原,你我都明白魏国的选择直接关乎这扬战局走向,但如此大手笔的交易,也是真的舍得下注。”张仪轻叹一声,对秦王和秦军将领而言,割地之痛犹如剜心,辛辛苦苦打下的疆土分给魏国这么多,回朝后,难免会遭朝臣非议,尤其是甘茂,正巴不得抓住机会弹劾他。


    驿馆的烛火在青铜灯盏中摇曳,将张仪凝重的身影投在绘有魏国山川的舆图上,那一片片他许诺割让给魏的楚国膏腴之地,此刻在光影中仿佛灼烧着他的指尖。他摩挲着冰冷的玉韘,那温润触感也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就算惨胜击败楚国,丹阳以北的沃土,那可是秦军将士浴血拼杀换来的战果,却被他在开战之前亲手当作筹码抛出去,只为换取魏国这个反复无常的盟友短暂的支持。


    虽然是慷“楚国”之慨,割让的并非秦国本土,但此刻甘茂那张谄媚又阴鸷的脸似乎就在眼前,张仪几乎能听见他将在咸阳宫如何慷慨陈词,指责自己丧权辱国、资敌弱秦。


    “相国,”舍人再次悄无声息地进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公子卬府上刚传出消息,芈原午后秘密拜会了惠施。惠施虽失相位,其门生故旧在朝中仍有根基,且此人向来主张合纵抗秦。二人闭门密谈良久,具体内容不明,但公子卬那边......似乎对芈原的动向有些按捺不住了。”


    张仪指尖在舆图上“大梁”的位置重重一点。芈原的动作好快!惠施这步棋走得刁钻。惠施老谋深算,失势后蛰伏,其影响力并未完全消散,他若在此时与芈原达成某种默契,借旧日人脉在朝野间为楚发声,加上芈原放出的“汉水三城”的诱饵,足以搅动魏国朝堂本就微妙的风向。


    公子卬的躁动更是个危险信号,此人贪婪又愚蠢,极易被利用,芈原故意接近惠施,恐怕正是要刺激公子卬,让这枚棋子跳出来搅局,给张仪制造麻烦。


    “盯着惠施府邸,尤其是他那些有实权门生的动向。另外......”张仪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冷冽如冰,“想办法让公子卬知道,楚国使团近日采买了不少‘重礼’,规格远超寻常邦交所需,似乎……有厚赠某位魏国贵戚之意。”


    张仪知道自己不能坐等芈原布局,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子卬最恨被人轻视,更恨好处旁落,这盆油泼下去,定能让他那点火星燃得更旺。


    舍人心领神会,躬身退下。驿馆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张仪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大梁城像一个巨大的棋盘,他和芈原便是那执子对弈之人,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芈原看似在竭力促成秦魏联盟,实则步步紧逼,将张仪逼至不得不割让重利、自损根基的境地。这哪里是求和,分明是以退为进,逼秦自断臂膀!


    而那个始终未曾露面、却在暗中牵动各方神经的魏王,自失去霸主地位后,他几时有过如此地位,此刻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冷眼旁观着两个强国使者竞相抬价,待价而沽。


    “丹阳......武关.....”张仪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地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秦王那里尚可解释为权宜之计,但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尤其是甘茂,正等着抓他的把柄。此议若成,即便成功打败楚国,他张仪在秦国朝堂必将威信大损,甚至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若不成,秦魏联盟破裂,楚国得以喘息,甚至可能联合三晋反噬秦国,犀首所言的“众矢之的”、“首当其冲”便会成为可怕的现实。


    进退维谷!


    张仪闭上眼,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攫住了他。犀首抽身而去时的释然,此刻竟让他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这盘天下大棋,越下越凶险,对手已不止是明处的芈原,更有暗处秦国朝堂内部的倾轧。他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巨网越缠越紧,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驿馆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芈原本就没有准备什么“重礼”,张仪造谣果然很快令公子卬坐立不安,频繁派遣心腹打探消息,当这个贪婪的魏国贵族得知芈原午后拜会了惠施时,未加深思便勃然大怒,认定惠施也参与了分羹。嫉妒与猜疑如毒草般在他心中疯长,在芈原心里,惠施这个为了辩论而辩论,成天计较名实之辈,居然地位比自己还高,简直荒谬至极。


    公子卬的怒火愈发炽烈,他已经无法忍受这种被轻视的屈辱,决心说服魏王联秦伐楚,反正秦相那边已有默契,只需稍加推动,便能成事,重礼也不少。


    公子卬胸中块垒难平,越想越觉得芈原与惠施私下勾连,分明是将自己这堂堂王弟排除在外,好处尽让那失势的老匹夫占去。他再坐不住,霍然起身,对门外厉声喝道:“备车!入宫面见王兄!”


    夜色已深,大梁宫阙的飞檐在稀疏星子下勾勒出森严的轮廓。公子卬不顾宫门将闭的时辰,仗着身份硬是闯了进去。魏王正于偏殿独酌,案上摊着几卷竹简,眉宇间也带着几分烦忧,显然连日来秦楚两国的角力也让他颇费思量。


    “王兄!”公子卬大步流星闯入,连礼数都顾不得周全,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不能再拖了!芈原那楚蛮子,先是抛出汉水三城的诱饵惑乱人心,今日又鬼鬼祟祟去寻那惠施老儿密谈!惠施是什么人?那是铁了心要合纵抗秦的!他们搅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分明是要阻挠秦魏结盟!”


    魏王放下酒樽,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这位急躁的弟弟身上:“哦?依你之见呢?”


    “张仪诚意十足!”公子卬急声道,仿佛那些许诺的土地和商道之利已是他囊中之物,“秦国愿割让武关、丹阳以北大片沃土于我大魏,更许以商道特权,此乃雪河西之耻、复国威之良机!反观芈原,只舍得拿出汉水三城那点边角料,还暗地里串联惠施图谋不轨。孰轻孰重,王兄难道还看不分明?楚国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联秦伐楚,更待何时?若再拖延,恐生变故,让那芈原奸计得逞!”


    他唾沫横飞,将张仪的许诺描绘得天花乱坠,又将芈原与惠施的接触渲染成颠覆阴谋,极力煽动着魏王的情绪。


    魏王听着,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眼神在烛火下明灭不定。公子卬所言虽多偏激,但有一点没错——张仪开出的价码,确实比芈原那汉水三城更有分量。惠施的立扬也让他不得不警惕,这老家伙虽失势,其门生故旧在朝野的影响犹存,若真与芈原联手鼓噪合纵,确是个麻烦。


    “知道了。”魏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寡人自有计较。你先退下吧。”


    公子卬还想再言,但见魏王已重新拿起竹简,显然不欲多谈,只得悻悻告退。他走出宫门,夜风一吹,发热的头脑稍冷,却又升起一丝得意。该说的都说了,王兄的态度虽不明朗,但至少没斥责自己。张仪那边的好处,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然而,就在公子卬入宫面陈之时,城南楚使别馆内,芈原的案头也摆上了最新的密报。他看着公子卬夜闯王宫的消息,嘴角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公子卬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激烈。


    “张仪为了拉拢魏国,可谓费尽心机。”芈原深知,魏王虽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已被利益所动。他需要做的,只是继续扮演好那个忧心忡忡、试图力挽狂澜却似乎处处受制的楚国使臣,让张仪和魏王都确信,楚国的“惊慌”与“挣扎”是真实的。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魏都,心中暗忖:戏做足了,要让魏王看到楚国的虚弱,再添一把火,便可让秦魏结盟成为定局。


    芈原的目光从密报上抬起,青铜烛台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冰冷的算计。公子卬的躁动和魏王的摇摆,都在他的预判之中。这盘棋,已到了落子的关键时刻。


    “来人,”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唤来心腹随从,“备一份厚礼,不,备两份——一份送往公子卬府上,言明是楚王仰慕公子风采、预祝秦魏合作愉快之意;另一份,以我私人的名义,即刻送去惠施府邸,只道是仰慕老相国学识,讨教名实之辩的束脩。”


    随从面露不解:“公子卬处送礼尚可理解,惠施已失势,为何......”


    “正是要如此。”芈原打断他,解释道:“对公子卬,是安抚,是示弱,让他觉得楚人终究不敢得罪他这位魏国贵戚,他入宫进言的价值仍在,甚至可能捞到更多好处,让他沾沾自喜。对惠施......”


    芈原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则是火上浇油。公子卬本就疑心惠施与我密谋分羹,此刻我再公然送上‘束脩’,坐实公子卬的猜忌。以公子卬的性情,必会再次入宫,在王兄面前更加激烈地诋毁惠施,力陈联秦之利。惠施爱辩论,只会愈发激怒公子卬。这二人间的嫌隙越深,魏王耳中联秦伐楚的声音就越响亮、越急切。”


    随从恍然大悟,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张仪也收到了芈原送礼的消息。舍人禀报时,张仪正对着舆图上那片许诺割让给魏国的楚国土地出神,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两份礼?一份给公子卬,一份给惠施?”张仪眉头紧锁,芈原这手棋走得刁钻。


    给公子卬送礼,是稳住这个贪婪的盟友,让他继续卖力游说;给惠施送礼,却是赤裸裸的离间!这分明是看准了公子卬愚蠢和惠施局限,要借公子卬这把刀,彻底砍断惠施在魏王心中残存的影响力,同时激化魏国内部的矛盾,让所有反对秦魏联盟的声音都显得可疑、甚至“通楚”。


    “好一个芈原!虚虚实实,步步紧逼。原来他就是要我秦国付出极大代价,结成伐楚之盟,阻止秦魏结盟只是表象。”张仪心中警铃大作。


    张仪原以为芈原只是被动应对,如今看来,对方每一步都在主动设局,逼他不断加码,逼魏王在混乱和猜忌中尽快倒向秦国。这哪里是求和,分明是将计就计,以自身为饵,诱使秦魏在仓促间达成一个对楚国未来反扑更为有利的盟约!割让的土地越多,未来秦国与魏国因分赃不均而起的龃龉就越大,楚国喘息的空间就越广。


    他几乎能想象公子卬此刻如何添油加醋地向魏王告状,魏王那颗本就因巨大利益而动摇的心,在亲弟弟和失势旧臣的鲜明对比下,会如何倾斜。


    驿馆的夜,更深了。大梁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暗影幢幢。张仪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芈原的智计、魏王的贪婪、公子卬的愚蠢、惠施的局限、朝堂的倾轧......这些都交织成一张大网,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走到窗边,望着魏王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想必魏王正在经历一个不眠之夜,反复权衡着秦楚两国抛出的砝码。


    芈原案头的烛火也燃到了尽头,灯花噼啪爆开,瞬间的光亮照亮了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他缓缓研墨,铺开一卷素帛。戏已做足,火已点燃,接下来,只需静待魏王做出那个“明智”的选择。


    魏王宫深处,烛火通明如昼,映照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竹简与帛书。魏王独自端坐,指尖划过张仪献上的舆图,丹阳以北那片膏腴之地在朱砂勾勒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仿佛能嗅到泥土的腥甜。


    他闭上眼,耳畔回荡着公子卬的聒噪——那割地之利、商道之权,确如蜜糖,足以抚平河西之败的旧创。可惠施那张清癯而执拗的脸又在黑暗中浮现,老相国虽已失势,其“合纵抗秦”的论调却如芒刺,扎在魏王心头。


    惠施的门生遍布朝野,若真与芈原勾连,鼓噪起来,魏国恐再陷诸侯纷争的泥潭。


    夜风穿廊而过,带着宫苑草木的湿气,吹得烛焰一阵乱颤。魏王睁开眼,眸光沉冷如铁。芈原的“汉水三城”太小家子气,像打发叫花子;张仪的“丹阳沃土”却是实打实的疆域扩张。


    公子卬虽蠢,有句话没说错——楚国已是强弩之末,秦国的战车正隆隆碾来。与其在惠施的合纵迷梦中坐失良机,不如攥紧眼前的利益。至于芈原那点离间的小把戏?呵,他故意送礼激怒公子卬、撩拨惠施,无非是想搅浑水,让魏国以为楚人尚有底牌。可这恰恰暴露了楚国的虚弱!一个真正强盛的国度,何须使臣如此机关算尽?


    “来人!”魏王声音不高,却斩断了夜的沉寂。侍从无声跪伏。


    “传令:明日辰时,召张仪入宫议事,劝返楚使。另告公子卬,他的忠心,寡人记下了。”


    短短两句,尘埃落定。侍从领命退下时,魏王仿佛已看见江北之地的粟米盈仓、商旅如织。惠施的谏言?芈原的算计?在实实在在的疆土面前,不过是几声无力的虫鸣。


    驿馆内,张仪正对着一盏将熄的孤灯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玉韘。舍人疾步入内,低语如刀:“王上召您明日入宫!”


    张仪脊背一僵,随即又缓缓松弛。心想:成了!魏王终究抵不住贪欲。


    可这“成了”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割让如此多的战果,咸阳宫的唾沫星子几乎能淹死自己,而且这也是芈原想要的结果。这胜利的滋味,竟比战败更苦涩。


    城南楚馆,芈原的笔锋在素帛上悬停。窗外传来更鼓,三更天了。心腹悄声回报魏王宫令,他只微微颔首,墨滴无声落在帛上,晕开一小团浓黑。


    灯火跳了一下,将他唇边那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映得愈发幽深。魏王咬钩了……秦魏之盟已成,楚国将得喘息。而张仪?他亲手埋下的割地之祸,终会在秦廷掀起滔天巨浪。这盘棋,芈原落子无悔。他提笔蘸墨,在素帛上写下第一行字,笔迹稳如山岳——是时候将“芈原与张子斗法失败,没有阻止魏秦结盟”的消息传回郢都了。


    张仪却知道这扬和芈原的博弈,自己明胜暗败,芈原的每一步棋都在牵着自己走,为秦王错误的决策奔走,敌手也会推秦国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秦国的未来,或许正被这看似胜利的阴影笼罩。


    宫檐外的夜色,依旧沉如墨染,却已有暗流在无声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