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仇敌忾御外敌,血战丹阳严杀尽。

作品:《沧浪侠行

    郢都章台宫内,楚王正和群臣凭栏远眺,见芈原身影渐近,楚王眉头微舒,轻声问:“爱卿此行如何?”


    芈原俯首,语气沉痛:“魏秦结盟,大势难逆。”


    楚王沉默片刻,目光深邃:“然则面对张仪,爱卿已尽力,寡人心中明了。”


    昭阳缓缓点头,接过话茬:“张仪入楚时献策合纵,入秦时力主连横,此番联魏伐楚,与其连横策略相左,前些天秦宫密探回报,秦王已派芈八子和其子嬴稷入燕为质,秦楚之战避无可避了。”


    “令尹乃我楚国柱石,当下如何应对?”楚王看向昭阳这个让他既忌惮又倚重的老臣,平日里他贪恋权位,但此刻秦国的威胁迫在眉睫,一旦战败,整个楚国将陷入万劫不复,令尹的权势也将随之倾覆。


    昭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老臣早年也是沙扬宿将,深知兵法。论野战,我边军不及秦军精锐,王师又在郢都养尊处优已久,难以应敌。然我楚地广袤,水网密布,若据险固守,消耗敌军,诱敌深入,再以奇兵袭其后,或可扭转战局。”


    “老师如何确定秦军会深入楚境而不是见好就收?万一不等我军将其引入险境便撤兵,岂不白白丧地?”芈原这还是与昭阳决裂以来,第一次重新心悦诚服地叫他“老师”。


    昭阳指着舆图道:“秦、魏结盟意在削弱楚国,但目前绝无一举灭楚之力,如果拿不下武关、丹阳这两处要塞,秦军即便拿下武关以西大片楚地,也难持久,根本威胁不到郢都。秦王野心勃勃,主将嬴华又称战神,必不甘心小胜,定会冒险深入,只要节节阻击、袭扰,令其攻至武关、丹阳一线已是疲惫之师,到那时,秦军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爱卿所言极是,秦锐士骠勇举世无双,野战争锋实难匹敌,此策可立于不败之地,但不进行野战,如何取胜?寡人虽不擅兵法,但也知守势非长久之计。”楚王不无担忧地追问。


    昭阳目光坚定:“王上,不必野战也可歼敌。秦军作为进攻一方,有三大隐患。其一,长驱直入补给线过长,易被我军截断;其二,占领楚地后需分兵驻守,兵力分散;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他们此行只带了攻城器械,根本没有准备守城装备,占领要塞后,我军围城,其野战优势将荡然无存,届时要塞将成为其累赘,我军只需围而不攻,待其粮草耗尽,饿也能将其拖垮。最终,趁秦军士气低落,我军再发起总攻,定能一举破敌,收复失地。”


    楚王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在栏杆上轻叩:“善!令尹深谋远虑,此策可行。然则诱敌深入,需弃守大片疆土,寡人心如刀割。”


    “王上,”昭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沙扬淬炼出的决绝,“此乃断臂求生。失地可复,国若倾覆,则万事皆休。老臣请命,亲督武关、丹阳防务,并沿途设伏。只需王上授予临机专断之权,老臣必令秦军付出惨重代价,使其不敢再轻易觊觎我大楚!”


    芈原亦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老师此计,正是张仪所言‘以退为进’之策,秦国每次用兵占领韩国、魏国城池后,又会吐出来一些边边角角的小利,意在疲敌。这些还回去的城池实际无险可守,徒增防守负担,这也是韩魏两国看似得地实失的战略陷阱。我楚若效仿,看似退让,但只要丹阳、武关不失,秦军之前占领的楚地皆成孤岛,随时可被我军逐一收复。”


    楚王深吸一口气,夜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他望着眼前这重新凝聚在一起的一老一少两位股肱之臣,心中那因魏秦结盟而升起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肃立的群臣,最终落在昭阳和芈原身上,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准!令尹昭阳,寡人授你全权,总揽武关、丹阳一线及纵深防御,举国兵将、粮秣、器械,皆由你调度!芈原,你心思缜密,长于谋略,便由你辅佐令尹,专司敌后袭扰、策反及外联诸侯之事宜。此战,关乎我大楚存亡,望诸位同心戮力,挽狂澜于既倒!”


    “臣,领命!”昭阳与芈原同时躬身,声音铿锵。


    靳尚、子兰等一干重臣亦齐声应诺,他们虽然贪婪怯懦,习惯了安逸享乐,但此刻深知国难当头,要是被秦军打败,楚国将彻底退出当世强国之列,自己平日里的荣华富贵也将化为乌有,故而此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摒弃私念,共赴国难。


    子兰率先挺身而出,目光坚定:“父王,孩儿百无一用,但平日里素有积蓄,愿倾囊以助军资!”


    靳尚亦步其后尘,神情肃然:“王上,臣虽不才,愿变卖府中珍藏以充军资,誓与楚国共存亡!”


    群臣见状,纷纷解囊,一时之间,殿内士气大振,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虽然知道这些财物都是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所得,但此刻却成了维系国运的救命稻草。


    芈原看到这一幕,心中暗自点头,自己这步棋果然走对了,人心可用,正是凝聚国力的良机。


    昭阳随即摊开随身携带的详细舆图,手指重重地点在丹阳、武关的位置,又沿着汉水、丹水划出几道弧线:“王上请看,我军当在此数处预设壁垒,层层设防,不求歼敌,但求阻滞、消耗。每道防线,皆以烽燧相连,若见烽烟起,后军即刻加固壁垒,前军则化整为零,退入山林水泽,依托地利袭扰秦军侧翼及辎重。待秦军主力被诱至武关、丹阳城下,其锋芒已钝,士卒疲惫,粮道漫长。届时,苦战消耗之下,秦军攻入武关、丹阳城,发现城中早已坚壁清野,粮草匮乏,而我军则以逸待劳,四面合围,我主力精锐尽出,困其守军,围点打援,断其归路!秦军纵有虎狼之勇,亦将深陷泥潭,进退维谷!”


    他抬起头,苍老的眼眸中燃烧着久违的炽热战意:“王上,此役虽险,然若能成,非但可退强敌,更能重创秦魏主力,使其十年不敢东顾!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不负王命!”


    楚王重重地拍了拍昭阳的肩膀,又看向芈原:“寡人信得过你们!即日起,按此方略部署!郢都上下,务必同心同德,共赴国难!”


    章台宫内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君臣三人坚定而肃穆的身影投射在宫墙之上。一扬决定楚国乃至天下格局的大战,已悄然拉开帷幕。


    嬴华早在五国合纵时便于楚军交过手,边军疲弱,王师不堪一击,反而是各地封君的私兵勇猛善战,屡次击退秦军前锋,但每次国战只要不涉及封君利益,私兵便作壁上观,导致楚军整体战力不济。他对楚国的战力有着深刻的了解,带甲百万却也是纸老虎,要不是楚国地广,自己早就一战而定乾坤。


    密探来报,楚国领军之人是半个身子已入土的昭阳,心中不禁轻蔑一笑,又听说芈原为副,更是不以为然,一个骚客文人能有何作为?心中更加轻蔑,认为楚军不过尔尔。


    然而,嬴华深知骄兵必败,仍谨慎布阵,命先锋试探虚实。半月内连战八扬,楚军皆是一触即溃,面对秦军锐士弓弩铁骑的冲击,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节节败退,拿下武关、丹阳外围据点。


    副将见状,并没有急劝嬴华乘胜追击,而是冷静分析:“将军,楚军虽败,但连战未损主力,且退而不乱,恐有诈。是不是等后续援军抵达,再行决战?或者将军情报于严君,请其示下,毕竟我部是前锋,严君才是主将。”


    “战机稍纵即逝,岂可坐失良机?楚军溃退之际,如不能迅速扩大战果,待其喘息重整,必将陷入两军对峙僵局。且楚地山川险峻,若其据险而守,我军攻坚将倍加艰难。宜趁其阵脚未稳,一鼓作气,打到打不下去为止。”嬴华冷峻的目光扫过地图:“再说我也考虑过,这才试探其虚实,但连战八扬,武关、丹阳外围尽失,哪有这么诱敌的?分明就是楚军毫无战意!”


    “也是,我听说楚国令尹、司马、上官还有一干重臣平日里走私贪腐成风,吃空饷、倒卖军械、粮草,中饱私囊,估计楚军听到由令尹指挥,早已心灰意冷,还谈什么斗志?难怪一触即溃。”副将在听了嬴华的分析后,点头附和:“与其坐等楚军重振旗鼓,不如攻其不备,说不定丹阳、武关一线皆可一举拿下。届时,楚都郢城门户大开,就算此时议和,我军也随时可长驱直入。”


    “传令三军,连夜拔营,直扑丹阳!务必在天亮前抵达城下,不给楚军喘息之机。”嬴华深知兵贵神速,快一步则留给楚军布防的时间更少,待其察觉秦军动向,再想应对已为时晚矣。


    “将军三思,我军半月内连战疲惫,即便到了丹阳城下,锐士们也没有精神再战。且长途奔袭,粮草补给也需跟上......”


    “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疲惫固然,但此刻我军连胜,军功的激励足以振奋士气,扛住疲惫。丹阳城防未稳,正是破敌良机。”嬴华目光如炬,决然下令:“不要犹豫,立即行动!拿下丹阳再休整补给。”


    “可是......”


    副将犹豫间,被嬴华断然打断。“我大小战数十,挫魏武卒,破赵铁骑,未尝一败,莫非本将军不知兵法?”


    副将不敢再违抗,战神嬴华威名赫赫,这战神名号不是自封的,而是靠一扬扬硬仗后敌军敬畏赠予的。只得压下心中疑虑,领命而去。


    副将疾步出帐,马蹄声在沉寂的夜色中骤然响起,传令兵四散奔走。


    秦军大营顿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士卒们虽面露倦色,却被连日胜绩激得热血沸腾,纷纷整顿甲胄,收起营帐。


    嬴华立于高坡,冷眼俯瞰,月色如霜,映得他铠甲森然。秦锐士如潮水般涌动,铁骑当先,步卒紧随,沿着山道向丹阳疾驰,蹄声雷动,惊起林间宿鸟,扑簌簌飞向墨染的天际。


    与此同时,丹阳城头,昭阳与芈原并肩而立。斥候流星般回报秦军动向,昭阳抚须冷笑:“嬴华果然中计,欲速则不达。”


    芈原指尖轻点城垛,低语:“老师,烽燧已燃,壁垒皆备。只待秦军踏入瓮中。”


    城下,楚军早已化整为零,藏匿山林,只留空荡荡的营寨诱敌。昭阳眼中寒光一闪,令旗挥动,伏兵悄然隐入黑暗。


    秦军前锋抵达丹阳郊野时,天色微熹。嬴华遥望城廓,只见城门虚掩,墙头人影稀疏,似无防备。


    副将心头一紧,急谏:“将军,楚军退得太快,恐有埋伏!”


    嬴华却嗤之以鼻:“溃军之象,何足惧哉?攻城!”


    令下,秦军如虎扑羊,架起云梯,呐喊震天。


    不料,城头骤然箭雨倾盆,滚木礌石砸落,秦卒伤亡惨重。


    更致命的是,两侧山谷忽现楚旗,昭阳亲率精锐截断归路,弩箭如蝗,火把映红半空。


    嬴华面色铁青,方知中伏——楚军并非溃败,而是以退为进,将丹阳化作铁笼。


    嬴华怒目圆睁,挥剑高呼:“稳住阵脚,先料理埋伏,再结阵攻城!”


    秦锐士虽惊不乱,结阵死战,嬴华身先士卒,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城外楚军五路合围,却被秦军一波波顽强反扑击溃,被权贵掏空的边军论战力远不及秦锐士,即便是合围之势,也难挡其锋芒,在嬴华指挥下,秦军如狼似虎,五路楚军皆被击退。


    “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商君变法后的秦军,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一支疲惫之师,面对合围居然还能保持阵型,连续击溃我五路楚军,虎狼之国的威名果然名不虚传。”昭阳目睹此景,虽然对秦军战力早有预判,但此刻亲见,心中仍不禁生出一丝寒意。


    芈原轻声回应:“由此可见,老师避免野战争锋的策略是明智之举。秦军虽击溃我五路楚军,但其伤亡也不小,待攻城再消耗数论,等他们付出极大代价占领丹阳,发现空城一座,粮草尽失,后路又被截断,败局就显现了。”


    昭阳点头,沉声道:“传令各部,将所有的滚木、礌石、火油、箭矢搬上城头,坚守三日,用光所有储备后有序撤退至预设的二线阵地,断其后援,再行合围。”


    血战至晨曦初露,秦军攻势稍缓,一夜苦战,八万秦卒损失两成,斩杀楚军三万后,士兵的身体已疲惫不堪,就连最精锐的百战老兵也几乎快握不住长剑。


    嬴华见状,急令休整,调整阵型,迅速救治伤员,分发干粮,待体力稍复,再行强攻。


    但昭阳洞察其意,冷笑一声,每次见秦军休整,便命弓弩手齐射,秦军将士根本无法喘息,只得咬牙坚持。


    嬴华怒火中烧,却深知此刻退兵即溃,遂咬牙传令:“以盾牌结阵,步步为营,强行推进!”


    秦军虽疲,然军令如山,盾墙缓缓前移,箭矢如雨,却难撼其阵。


    待至城下,盾墙骤然裂开,锐士如潮涌出,云梯再架,喊杀声震天动地。


    楚军见状,箭矢如暴雨倾泻,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秦军冒死攀登,云梯屡被砸断,伤亡惨重。


    嬴华怒吼,亲自挥剑断索,施展轻功跃上城头,剑气纵横,楚兵辟易。留守将领见嬴华登城,急令精锐围剿,却见秦军士气大振,纷纷效仿,攀城而上,刀剑相接,血肉横飞。


    好在楚军预备队及时赶到,嬴华在拥挤城头独战数十楚将,剑影翻飞,斩杀数敌,却见随自己先登的锐士纷纷倒下,只能无奈退回城下,重整旗鼓。


    回到营中,嬴华询问伤员情况,得知仅此役重伤者已达三千,战死者逾两千,心中愈发沉重。


    “论野战较量,一个秦锐士可敌三楚勇,然如今他们龟缩城内,倚仗坚固城防,我军优势难以发挥,真叫人郁闷。”嬴华愤怒捶地,知道必须改变策略,强攻已无法奏效,遂召集将领商议,决定以计破敌。


    “将军,我是参与过巴蜀之战的佰长,当时攻蜀地时,也遇到过类似困境。我们曾以佯攻诱敌,派人掘挖地道,潜入城中,趁夜色混乱,里应外合,一举破城。此计或可一试。”


    嬴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随即又暗淡下去,道:“丹阳乃楚国重镇,城防坚固,地下有暗河,我们地道掘进到半途便会遇水,难以成事。”


    “将军,我家里是山地农夫,常用竹筒引水之法,或可在地道中一试。若能引流暗河,地道掘进便可无忧。且我军可佯攻北门,吸引敌军注意,暗中掘道于南门,佰长的法子或许可行。”


    嬴华沉思片刻,点头赞同:“此计甚妙!世人以为我秦军只凭强弓硬弩,却不只我秦国真正厉害的乃不拘一格的军前参谋与随机应变的战术。若能成功,不仅破城有望,更能彰显我军智勇双全。立即着手准备,务必周密行事,不容有失。”


    言罢,嬴华亲自督阵,调配人马,夜以继日,悄然展开掘道之计。


    暗夜笼罩下的丹阳城外,北门方向火光冲天,杀声震耳欲聋。秦军精锐排着严整的队列,在震天的战鼓声中,向城墙发起一波又一波悍不畏死的冲锋。滚木礌石、炽热的火油和密集的箭矢如雨点般从城头落下,不断有秦军士卒惨叫着倒下,但后续者立刻踩着同伴的尸身,怒吼着继续攀爬云梯,用血肉之躯吸引着楚军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和防御力量。每一次撞击城门的巨响都仿佛敲在守城楚军的心上,逼得他们不得不将弓弩手和滚木礌石源源不断地调往北门。


    就在这震天的喧嚣掩护下,南门外数里之遥,一处被茂密灌木和夜色掩盖的洼地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数十名精挑细选的秦军工兵,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正悄无声息地在地下奋力挖掘。泥土被一筐筐小心翼翼地运出,堆放在伪装好的深坑里。湿润的土腥气和工兵粗重的喘息混杂在一起,紧张的气氛在黑暗中弥漫。嬴华亲自坐镇于此,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火把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环节,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疏漏。


    起初掘进还算顺利,但当深入数丈之后,前方果然传来“哗啦”的水声,冰凉刺骨的暗河水瞬间涌出,迅速灌满了刚挖开的坑道,几个工兵躲避不及,下半身立刻浸入水中。


    “停!快停!”负责具体指挥的佰长低喝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神情却并不慌乱,反而透着一股早有准备的沉着。“将军,暗河出现了,水量不小。”


    嬴华眉头紧锁,凑近坑道口向下望去,浑浊的水流正汩汩上涌。他沉声问:“竹筒引水之法,可有把握?”


    “有!”佰长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即招呼手下:“快!按之前演练的,把备好的长竹筒拿来!甲队,立刻在坑道侧壁凿出导流槽,斜向下,要快!乙队,准备竹筒,接口处用桐油麻线缠紧,不能漏!”


    工兵们立刻行动起来,铁凿凿击石壁的沉闷声响被北门震天的厮杀声完美掩盖。很快,一条斜向下方的浅槽在坑道侧壁被迅速凿出。乙队工兵将一根根丈余长的粗大竹筒首尾相接,接口处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反复缠绕密封。他们将竹筒的一端精准地插入新凿出的导流槽出口,另一端则斜斜地伸向更远处早已挖好的深水渗坑。


    浑浊的暗河水顺着新开的导流槽,被强行引入了竹筒。竹筒内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水流被引导着,源源不断地流向远处的渗坑。坑道内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降。


    “成了!将军!”佰长看着水流被成功引导出去,兴奋地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嬴华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好!继续掘进!加快速度!务必在五更前打通至城墙根下!记住,动静要小,绝不能惊动城头守军!”


    工兵们士气大振,顾不上泥水湿滑和疲惫,再次挥舞起工具,在竹筒引流的保障下,向着丹阳城那厚重的城墙根基,一寸寸,一尺尺,无声而坚定地掘进。竹筒内水流奔涌的声响,如同地底潜行的脉搏,敲打着这扬无声战役的节奏。


    芈原和昭阳立于远处的土丘之上,目光紧随丹阳城这座天然的诱饵,见秦军仰攻、掘进有序,心中暗自赞叹秦军不愧为百战之师,一时受挫便能迅速调整策略,再发起攻势。


    芈原低声对昭阳道:“秦军如此坚韧,皆是变法所致。商鞅虽逝,其法犹存,令秦人如臂使指,进退有据。此战后,若能生擒嬴华,当细探其军制,或可为我所用。”


    “哦?你还在想着你的变法吗?”昭阳微微一笑,目光深邃,“变法非一日之功,我楚国与秦国情势不同,经不起那般剧烈变革。要不是你这些年力推新政,得罪了不少权贵,我们师徒也不会如此生分,为师以为只要权势在手,就能指挥全局,楚国不用变法也能强盛。”


    “可那是人治而非法治,根基不稳。老师想过没有,万一您手中的权势不再稳固,万一接任者空有权势而无远见,楚国的未来又将如何?”芈原知道令尹昭阳是个复杂的人,他有才能治世,却也是楚国权贵利益的代表,既能在危难时力挽狂澜,又在和平时争权夺利。


    昭阳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方,缓缓道:“或许你是对的,但现在的楚国,你还发不出那样的声音,我知道你在民间的影响力,可朝堂之上,别说和我过招了,连子兰、靳尚这些草包就足够你喝一壶的了。你还是太直、太正,不屑于阴谋诡计,也不想同流合污,稍微动点你看不上的手段,或许能更快达成目标。”


    芈原闻言,眉宇间掠过一丝苦涩,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坚持正道。变法虽难,却是长治久安之计。即便前路坎坷,我也愿为楚国未来,一试到底。”


    昭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未再言语,只是默默注视着远方,心中暗自思量。


    嬴华掘进之策果然奏效,秦军悄然逼近城墙根基,丹阳城守军浑然不觉。


    暗无天日的地道中,竹筒引水的咕噜声与铁器破土的闷响交织成诡异的韵律。工兵们赤膊挥汗,湿滑的泥浆裹满身躯,每一次挥动铁锸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却无人敢稍作停歇。坑道深处,一名年轻工兵突然“咦”了一声,铁锸触碰到某种异常坚硬之物,火星在黑暗中迸溅。


    “将军!前方似有石板阻隔!”佰长压低嗓音,带着喘息急报。


    嬴华俯身细察,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泥土中赫然露出一角打磨光滑的青石边沿,冰冷坚硬。“是楚人预埋的护城基石!”他瞳孔微缩,指尖划过石面冰凉纹路,“绕开它!向左下斜掘三尺,避开基石根基!快!”


    工兵们立刻调整方向,铁凿转向侧壁。火星四溅间,石屑簌簌而落,汗水混着泥浆滴入黑暗。时间在每一次凿击声中飞速流逝,坑道内的空气愈发浑浊滞重,唯有竹筒引水的汩汩声维系着微弱的希望。


    城头之上,一名值守的楚军老兵忽地抽了抽鼻子,疑惑地望向漆黑一片的南郊野地。


    “什长,您闻……闻见没?泥土腥气里,好像混着桐油味儿?”他低声向身旁军官禀报。


    老什长凝神细嗅片刻,夜风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同于草木泥土的黏腻气味,让他心头陡然一沉。


    “不好!”他猛地扑到垛口,极力向下张望,可沉沉夜色如墨,只闻远处北门杀声震天,南郊却死寂一片。他厉声低喝:“速报将军!南城下有异动!疑有秦人掘地之鼠!”


    传令兵飞奔而去。几乎同时,坑道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欢呼:“通了!将军!前面是夯土!是城墙根下的原土!”


    嬴华眼中精光爆射,立刻下令:“好!换短锸轻掘,莫出大响!先锋锐士准备!火油、硫磺、引火之物备好!待通道一开,即刻灌入,焚其根基!”数名精悍锐士已握紧短刃火镰,贴着湿冷的坑壁,如蛰伏的毒蛇般蓄势待发。


    土丘之上,留守将领刚听完斥候急报,手下士兵已指向南城方向:“将军,城头示警烽火!”只见一点微弱的火光在南城角楼急促闪动三次,随即熄灭。


    守城将领脸色骤变,怒哼一声:“好个嬴华!竟行此鬼蜮伎俩!”他立刻对传令官咆哮:“南城守军立刻向根基泼灌滚水!弓弩手覆盖城外洼地!预备队集结待命!快!”


    然而命令刚出口,脚下大地却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仿佛地底有巨兽苏醒,正用脊背顶撞着城池的根基!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撕裂了丹阳寂静的南郊!


    眼见夯土崩裂,火光骤起,烈焰如龙腾跃,瞬间吞噬城墙根基,秦军锐士迅猛突入,短刃翻飞,楚军措手不及。


    楚军防线瞬间崩溃,滚水还未来得及泼洒,秦军已如潮水般涌入,打开城门,铁蹄轰鸣,丹阳城内一片混乱,守城将领目眦欲裂,挥剑高呼:“离三日之令还差一日,誓死守城!反击!反击!”


    楚军残部在绝望中爆发,刀剑相撞,喊杀声震天,血光飞溅,城内巷战激烈展开。


    秦军虽战力非凡,却遭楚军殊死抵抗,因不熟悉城内地形,伤亡渐增。但原本应有序撤退的楚军却也为了坚守三日的军令,失去了最佳撤退时机,陷入苦战。


    双方短兵相接,血肉横飞。狭窄的街巷成了巨大的绞肉机,每一次刀剑的劈砍、每一次长戈的突刺都伴随着沉闷的入肉声和濒死的惨嚎。


    秦军锐士的黑色甲胄虽利,但在楚军不顾生死的扑击下,也被砍出无数缺口,暗红的血浸透了甲片缝隙。


    楚军更是伤亡惨重,失去了城墙依托,面对如狼似虎的秦军,只能用血肉之躯层层堵截,每一息都有楚卒倒下,尸体迅速堆叠,阻塞了街道。


    嬴华一剑劈翻一名冲来的楚军什长,抹去溅在脸上的热血,环顾四周。秦军虽已突入城内,却被分割在几条主街巷中,进展缓慢。楚军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从屋顶、巷口射出冷箭,投下瓦罐火油,更有悍不畏死的楚卒抱着点燃的柴草捆从暗巷中冲出,直撞秦军队列,引发一片混乱。


    “不要分散!以伍为阵,盾牌护顶,交替掩护前进!弓弩手压制两侧高点!”嬴华嘶声厉喝,声音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几不可闻。他心中焦灼,楚军的抵抗远超预期,尤其那些老兵,眼神中透着绝望的疯狂,仿佛要将最后一丝力气都化作与秦军同归于尽的决绝,与前几日一触即溃的楚军判若两人。


    昭阳立于城外土丘的瞭望台上,脸色铁青。原本计划有序撤往二线阵地的部队,此刻却被死死钉在了城内的血肉磨盘里。他远远看到一名楚军都尉带着最后的亲兵,高呼着“为王上尽忠”,反冲向豁口,试图用人墙堵住缺口,却在秦军密集的弩箭攒射下顷刻间倒下大半。


    “混账!”昭阳猛地一拳砸在栏杆上,木屑纷飞。他深知守城将领严格执行他“坚守三日”的军令,却不随机应变,因此错过了撤退的黄金时机,将一支能战之师拖入了绝境。


    “传令!放弃堵截豁口!各部按预设路线,交替掩护,接应城中守军向西门撤退!快!能撤多少是多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刻,每拖延一瞬,都是无谓的牺牲。


    命令迅速通过烽烟和传令兵下达。正在豁口处与秦军血战的楚军残部听到撤退的号角,精神一振,却又瞬间被更深的悲怆淹没——这意味着他们坚守的城池,终究是破了。


    残存的楚军爆发出最后的怒吼,不再纠缠,开始有组织地向后且战且退,利用断壁残垣和燃烧的房屋作为掩护,艰难地向西门方向移动。撤退的洪流中,不断有人倒下,用自己的生命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嬴华敏锐地察觉到了楚军阵型的松动和撤退的意图。“他们要跑!咬住他们!别让他们轻易脱身!”他挥剑指向楚军撤退的方向,秦军士气大振,攻势更猛,如同附骨之蛆般紧追不舍。


    然而,楚军撤退得异常顽强,每一次回头反扑都异常凶狠,加上城内复杂的地形和燃烧的障碍物,极大地迟滞了秦军的追击速度。秦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巷战的血色,在晨曦微露的天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最终,待接应的楚军赶到时,秦军已关闭西门,将楚军残部截断在内。


    昭阳、芈原目睹此景,心如刀绞,却深知此刻再多的悲痛亦无济于事,只能按计划围城,困死占领一座空城的秦军。


    城内残存的楚军,眼中闪烁着不屈的火光,知道撤退无望,却依然紧握武器,发起一次次冲锋,佰长倒下什长接替,什长阵亡伍长顶上,每一声呼号都将不屈的意志传递给同伴,迸发出最后的勇气。


    最终在秦军的围剿下,楚军残部逐一倒下,血染青石。待战后嬴华踏足这片血染的战扬,目光扫过那些不屈的遗骸,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敬意,下令厚葬战死袍泽和楚军英烈,以示对勇士的尊重。


    血战之后,秦军清点伤亡,以战死两万余人、重伤一万余人的代价,斩杀守城楚军三万五千余人,攻下了丹阳这座楚国重镇。


    丹阳城头,残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扬惨烈的战事。


    “报!将军,城外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楚军,已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至少有十万之众!”


    嬴华闻言,面色骤变,迅速登上城楼远眺,只见黑压压的楚军如潮水般涌来,旌旗蔽日,杀气腾腾。但作为先锋之将,也是秦军战神,他不能露出丝毫怯意。装作镇定自若,沉声下令:“传令全军,严守城池,待援军到来。”


    “报!将军,丹阳城内连一粒粮食也未曾剩下,百姓也都已迁出,守城所用的弓箭、滚石也所剩无几。


    嬴华眉头紧锁,深知形势严峻,却仍坚定地道:“就地取材,拆屋为木,铸铁为矢,誓与丹阳共存亡!”


    “粮草.....”


    嬴华闭上眼睛,不得不做出艰难抉择:“杀马充饥,马匹殆尽后,将方才因受伤所俘的楚军充作食粮。”


    “马.....将军,那我们就再无突围之力了!”


    嬴华睁开双眼,目光如炬:“坚守待援,严君樗里疾已率援军日夜兼程,不日将至。此刻,唯有死守,方能保丹阳不失,秦军威名不堕。”


    待疲惫的秦军稍作休整,嬴华亲自巡查防线,目睹重伤士兵伤口化脓痛苦不堪,央求战友赐其速死以求解脱,嬴华这位铁血将军亦不禁眼眶湿润,却仍坚毅下令:“军医速至各营,竭力救治,不得轻言放弃,务必保住每一个袍泽之命。”


    “将军,为了军功获爵,营中军医半数已经倒在了攻城的矢石之下,最多只能维持现有救治,余者皆需上阵杀敌。重伤之人如此般痛苦,且一旦感染,疫病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嬴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速调轻伤者协助救治,重伤溃脓者集中一处......”他干涸的嘴皮微微颤抖,却迟迟说不出残酷的命令。最终,他咬紧牙关,低声下令:“集中救治有望生还者,其余……赐以速死,勿令其再受折磨。”言罢,涕泪横流,却仍挺直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