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正义

    市局刑侦支队一号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依旧无情地笼罩着狭小的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比之前更加沉重,混合着未散尽的消毒水味、陈旧的金属气息和一种名为“真相逼近”的压抑感。陈建军再次被带了进来,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手铐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与上次不同,他整个人仿佛被彻底抽空了精气神,如同一具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残破躯壳,比之前更加佝偻、更加枯槁。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死寂麻木的眸子,此刻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深切的被愚弄感占据。矿山营地那本黑色笔记本的内容,像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碎了他赖以生存的最后幻象。


    李知寒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将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笔记本,直接放在陈建军面前的金属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敲响。笔记本摊开着,正好翻到那页用暗红色墨水笔写着“**完美嫁祸——清除社会垃圾的课堂示范教案**”的页面,以及旁边那张画着细针草图、标注着“沾微量速干胶粘取粉末”的示意图。激光笔刺目的红点,精准地落在“执行者(演员A):陈建军”那行冰冷刺目的文字上。


    “陈建军,”李知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入他最后的心理防线,“看看这个。‘选定执行者(演员A):陈建军(绝望的受害者父亲,仇恨深植,易于引导。具备强烈的内在动机和悲剧性)。’‘操控手段(导演技巧):…提供关键道具:蓝锥矿粉末…指导作案细节…关键标记放置方法…’”他念着笔记上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建军的心上。“还有这个,”激光笔的红点移到细针草图,“‘沾微量速干胶粘取粉末,精准植入目标甲缝’。这工具,是你做的吧?按照这图纸?用你从惠万家买的美工刀片、速干胶,还有…可能是捡来的缝衣针或者自行车辐条磨制的?”


    李知寒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陈建军那双空洞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逃避:“在周强死后,或者他濒死无力反抗时,你按照‘他’教你的方法,把这恶魔的标记——蓝锥矿粉末,用这根特制的针,塞进他的指甲缝深处?这就是他告诉你的‘神圣仪式’?是‘判官’对罪人的‘最终烙印’?嗯?” 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和不容置疑的逼问。


    陈建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叶。他看着笔记本上那将自己定位为“演员A”的冷酷文字,看着那精细的、将自己行动完全规划好的示意图,巨大的被欺骗感和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呜咽,浑浊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桌面上,也滴在那本象征着愚弄的笔记本上。他用力地点着头,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却依旧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告诉你,这是‘神圣的仪式’,是‘正义的烙印’。”李知寒的语气带着毫不留情的冰冷,继续施加着心理压力,将王海涛虚伪的面具彻底撕碎,“但实际上,这只是他满足自己病态表演欲和向特定对象(韩法医)炫耀、挑衅的手段!他让你冒着巨大的风险,在犯罪现场多停留、多做一个毫无实际意义、只会增加你暴露风险和被定罪概率的动作!你只是他满足扭曲心理的一个工具!一个用完即弃的棋子!你的‘复仇’,你的‘讨说法’,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精心导演的剧本里,最可悲的一环!”


    李星星坐在旁边,看着陈建军痛苦蜷缩的样子,心中依然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于王海涛的卑劣,痛心于陈建军的遭遇,但此刻,她更专注于李知寒抽丝剥茧的推理,这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


    “还有刘三。”李知寒话锋一转,逻辑链条清晰严密得如同精密的钟表,不给陈建军任何喘息和沉溺于自怜的机会。他拿出技术队对网吧39号机USB接口上胶状残留物的分子成分分析报告,以及一张现场提取物的显微照片。“我们在刘三座位后面那台机器(39号机)的USB接口上,发现了这种特殊的改性速干胶残留。其成分与你购买的‘强力速干胶’高度匹配。推测是用于固定一个微型无线信号发射器或蓝牙控制器。”


    激光笔的红点指向笔记本上关于“制造替罪羊B不在场证明假象”的部分:“这个发射器,也是他给你的吧?让你在案发当晚,不需要亲自去网吧,甚至不需要靠近网吧,只需要在离网吧不远的地方——比如幸福里小区正门斜对面的‘好邻居’便利店附近,连接那个免费的‘幸福驿站’WiFi——就能远程维持刘三的‘刀锋战神’游戏账号活跃状态,进行一些基础的移动、攻击等重复操作,制造刘三在线的完美假象?”李知寒的目光如同实质,压迫着陈建军,“这样,你就有充分的时间去周强家完成你的‘审判’。时间、空间,都被他完美分割利用。在你完成任务后,他是否要求你立刻销毁这个发射器?扔进了河里?还是埋在了某个地方?比如…老鹰嘴矿区附近那条废弃的引水渠里?” 他根据矿洞的位置和周边环境,给出了一个精准的推测地点。


    陈建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惧。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扔…扔河里了…城西…老石桥下面…” 他用力地点着头,动作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绝望,承认了这个细节。李知寒的推理,再次分毫不差地还原了事实!他所谓的“力量”和“指引”,原来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连销毁证据的步骤都是剧本的一部分!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操控感让他几乎窒息。


    “至于那双鞋子,”李知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继续流淌,将陈建军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冲刷殆尽。他指向笔记本上关于“嫁祸道具”的部分。“案发前,他让你潜入刘三那个管理松懈、门锁老化的地下室——他肯定给了你复制的门禁卡或者告诉你如何轻易进入——将那双事先准备好的、沾有周强家花坛特定区域泥土和厨房窗框木屑的鞋子放进去。时间点,很可能是在他帮你远程操控刘三账号、制造不在场证明假象的同时进行的。”激光笔的红点在笔记本上移动,“这样,当警方发现刘三的不在场证明在技术上成立时,反而会因为‘物证确凿’(在他家找到带特定痕迹的鞋子)而更加认定他是狡猾的真凶,因为逻辑上,只有‘真凶’才会试图伪造自己的行踪!这是一个精妙绝伦的心理陷阱,利用了警方的思维定式!而你,亲手把指向自己的物证,放到了替罪羊的家里!”李知寒的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赵虎在单面玻璃后屏住呼吸,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之前只觉得案子复杂,现在才真正体会到王海涛布局的恐怖之处——环环相扣,利用人性弱点和思维惯性,将警方、嫌疑人、执行者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李知寒,竟然能像拆解最精密的仪器一样,将每一个齿轮的转动、每一个陷阱的触发机制都清晰地还原出来!这种洞察力和逻辑推演能力,让他感到深深的敬畏。


    “他像一个冷酷的导演,”李知寒最后总结,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陈建军混沌的灵魂,将最后的真相彻底剥离出来,“而你,陈建军,只是他剧本里一个可悲的、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演员。他提供剧本、道具、技术支持,甚至帮你找好了谢幕的舞台(被捕)和台词(沉默或控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他那场名为‘私刑审判’的盛大而扭曲的演出,并以此证明他疯狂的理念——法律无能,唯有他的‘判罚’才能涤荡罪恶。而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近乎悲悯的残酷,却也蕴含着最后的劝导,“你女儿和妻子的悲剧,只是他用来点燃你这把复仇之火的燃料,用完即弃。你所谓的‘说法’,不过是满足他个人私欲的牺牲品。你的沉默,你的‘殉道’,最终成就的,只有那个恶魔的虚荣和下一场悲剧的序幕!”


    “不…不是利用…”陈建军终于发出了嘶哑而破碎的哭喊,如同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鸣,充满了痛苦和最后一丝徒劳的挣扎,试图抓住那根早已断裂的稻草,“他…他懂我的恨…他给了我…力量…让我…让我能…能…” 但“亲手”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说出口。巨大的空虚感和被彻底愚弄的屈辱感最终压倒了一切。笔记本上冰冷的文字,李知寒无懈可击的推理,像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刺穿了他心中那个“引路人”的神像。他所谓的“力量”,不过是被人精心设计的、通往毁灭和永恒罪孽的推力。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彻底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抽泣和躯壳的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告诉我,陈建军,”李知寒趁着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精神世界完全坍塌的时刻,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和最后的机会,“那个指引你的人…那个‘判官’。现在,告诉我,他长什么样?你们是怎么见面的?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声音的特点?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任何细节!这可能是你最后能为小雅和秀芬做的真正有意义的事——阻止他继续玩弄像她们那样的无辜者,阻止他制造下一个像你一样的悲剧!告诉我!” 李知寒将“小雅和秀芬”的名字再次强调,试图用他心中最深的伤痛,唤起最后的人性和赎罪的意愿。


    陈建军浑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手铐和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用力地、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肺撕裂,在那些被欺骗、被利用、浸满血泪的记忆碎片中,努力搜寻着那个恶魔的轮廓。回忆带来的痛苦让他身体筛糠般抖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


    “他…”陈建军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很高…很高大…像…像座黑铁塔…站在面前…感觉…喘不过气…肩膀很宽…” 他努力地描述着,词汇依旧贫乏,但传递出的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比上次更加具体真实。“声音…很低沉…像…像闷雷…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像石头砸进土里…很冷…没有…感情…像…像机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更具体的场景,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戴着帽子…总是…黑色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口罩…黑色的…还有眼镜…很大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光…看不清脸…但那双眼睛…在眼镜后面…在黑暗里…像…像狼…盯着快死的兔子…绿幽幽的…不…是冷的…像冰窟…看一眼…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他又停顿了很久,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努力捕捉那个一直困扰他、如同梦魇般的意象。“有一次…很晚…风很大…在城西…那个废弃的货运码头…3号码头…最尽头…他背对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 陈建军的眼神变得极其迷茫,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困惑,“光…从他后面…照过来…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黑乎乎的…盖住了我…像…像口黑棺材…要把我装进去…但…但他自己…好像…好像又站在光里…那光…很怪…不暖和…冷冷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分不清…他到底是光…还是…影子…或者…影子就是光?” 他困惑地、痛苦地摇着头,这个关于光与影的模糊、诡异、充满悖论的描述,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也道出了他内心最大的恐惧和迷茫——那个赋予他“力量”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在光与影之间游移的、无法定义的、非人的恐怖存在。这个意象,如同烙印般刻在他混乱的记忆里。


    李知寒的心沉了下去,眉头紧锁。王海涛的伪装和操控简直登峰造极。陈建军的描述,虽然提供了更具体的体型特征(高大健壮如铁塔,极具压迫感)和声音特点(低沉如闷雷,冰冷无感情),甚至见面地点(废弃货运码头3号码头),但关于面容、口音、显著疤痕等关键身份信息,依旧是一片空白。那个“光与影”的模糊意象,更像是一个王海涛刻意营造的、加深其神秘感和控制力的心理暗示符号,而非可供追查的具体特征。它像一个幽灵的标签,飘忽不定。


    “他有没有提到过任何地名?或者…特别在意的东西?除了蓝色的石头?或者…某个人?比如…一个姓韩的女人?他有没有提过‘归巢’或者‘羔羊’这样的词?”李知寒不甘心地追问,尤其加重了最后几句,目光紧紧锁住陈建军,试图捕捉任何细微的反应。笔记本上反复出现的“Ovis Errante”(迷途的羔羊)和“Quando Revertetur?”(何时归来?)如同毒刺。


    陈建军茫然地摇了摇头,泪水混浊。“没有…他只说…我是被选中的人…是命运的使徒…去执行…迟到的正义…清洗…污秽…” 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精神彻底垮塌,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泣和躯壳的颤抖。他吐露了作案细节和那个恶魔的部分外在特征,但关于王海涛的核心身份秘密和动机线索,依旧被牢牢锁在那个“光与影”的谜团之中,如同石沉大海。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灵魂已经逃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警员将彻底崩溃、失去所有反抗意志、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陈建军带了下去,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李知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虽然撬开了陈建军的嘴,还原了作案过程,但王海涛本人,依旧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代号和一个诡异的“光与影”谜题。


    李星星走到他身边,看着笔记本上那冰冷残酷的“教案”,又看向陈建军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安慰和并肩作战的决心。“至少,我们拿到了他的‘剧本’,坐实了他的存在和操控模式。陈建军的供词片段,加上矿洞的物证(笔记本、蓝锥矿、生物检材、搪瓷缸),足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起诉陈建军,并发出对王海涛的通缉令。这个案子,在司法程序上可以结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坚定,也带着未竟的沉重。


    李知寒点点头,眼神却投向窗外沉沉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夜色,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更深的忧虑:“案子可以结,但‘判官’…他还在暗处。他的课堂,才刚刚开课。陈建军那句‘他到底是光还是影子’…让我很不安。” 王海涛如同一个完美的影子杀手,第一次“教学示范”完美落幕,而他本人,依旧隐没在城市的阴影里,等待着下一场“审判”的开场。那个关于光与影的谜题,像一个不祥的预言,预示着更复杂、更危险的较量即将到来。追捕幽灵的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