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作品:《从前有个瞎太子》 老大?
若问的是那繁华宫阙中,冠绝后宫的伊贵妃所诞长子。
那他非但衔有金匙,生于景和三十六年,逢年还有祥瑞天降,悦得皇帝老儿当机立断,赐了他个太子名讳。
可谓尊荣无上。
任谁若能与他结亲,一生荣华富贵便有了指望,不失为良婿人选。
但偏偏这老大,最不可嫁,每逢阀阅高门论及小辈姻缘,绝口都不提他。
那气氛,寂得诡异。
姜箐忽地轻咳两声,敲破这死寂。
沈鞍林知趣揭筷,给他闺女夹菜。
“饭都凉了。”深怕沈书宜再对这劳什子老大起兴致似的,他紧忙说。
“宜儿,接着吃啊。”
*
“没吃?”
尚食蹙眉问道,“今儿个午时,太子殿下他又没吃?”
“可不是,一连三日,寻常人的身子骨都吃不消,也不知殿下如何想的……”供膳侍女接话,轻手将案几上的食盒归置妥当。
那食盒内,一道精心烹制的鹿脯,雕花的酱汁都未被碰过,案边的糯米水晶糕也是,一碟莹白,依旧整齐码放。
“如此糟践食物,真真是朱门酒肉臭,全然不顾贫寒疾苦。”灶房门口的宫婢满脸怨色,小声咕哝着。
“既无意用膳,却又不知提早给咱传个话儿。咱下回还费啥功夫给他备饭啊?”
“莫要对殿下不敬。”尚食扫她一眼,语调略微责备。
“殿下食欲不振,并非没个理因。今岁料峭,殿下不慎染有风寒,加之诸多劳神杂心事堆在一起,连带眼疾也愈发严重。”
又岂有心思进食?
她拢紧走风宽袖,望向窗外宫雪,轻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雪深彻骨,前日东宫,她代杂役给殿下送了趟汤婆子。
那宫里早已不同往昔。
朱漆凋敝的殿门下,尚食望着殿内覆了一地的积尘,举步迟疑。
月前殿下生辰,陛下厚赐生辰纲,这东宫照理该是宝器珠光,却不知那壁灯和青铜烛架何时撤去,如今幔下鎏金装饰都已见空。
许是听见动静,烬冷炉灰前,一张病恹的青灰脸,微微侧来。
“谁来了?”
声音不显低沉,反倒透着清亮。
尚食稍顿,恭顺禀明来意。
谁知非但未得里头人的首肯,还被托辞拒与门外:“膳娘,汤婆子往后不必再备了。”
“这怎可以?殿下……”
“我习字时嫌它累赘。若宫中有需,便将添置汤婆子的银钱转到柴房,给下人们多备些炭火。”
案前搁了笔,停笔者抬手,摸索到眼前一抹被风勾乱的素白,细细捎紧。
那是张青竹印的瞽巾,有逸韵,但太净,反衬得那人像寒山寺里封着青苔气息的古井,比窗外雪还冰。
他话音徐缓:“今岁寒冬漫长,室内庭中,处处都凉,大家莫要冻着了。”
此话不尽然。
尚食觉着,这东宫分明有块地,暖如温汤。
她缩了缩脖子,将前日太子亲赠的貂鼠风领裹紧,一展愁眉。
“好了,切莫多谣,今岁冬长,殿下早已许定宫人,可多领些银两抗寒,若有需求,去王嬷嬷那做个登记便是。”
宫婢们雀跃道:“此话当真?太妙了,我要我要!我这便去!”
*
去宫宴前。
尚书府,僻径里的一堵青墙,猫腰蹭来了两位老态龙钟的姑娘。
前头那位“小老太“拧着鼻子,声线压得极低:“宜儿,就这儿!”
这是府中直通膳房最矮的一堵墙,墙根横有一条半凝的臭水沟,浮着几团把雪染成褐色的秽物,泔水味直钻天灵盖。
“娘……”沈书宜望墙生畏,“非要翻过茅厕的墙绕去膳房吗?爹爹特意嘱咐过的,不让我们……”
“去!你爹他被灶王爷吓破了胆,非不让咱去,那咱就偷偷去。”
“快,跟上!”
姜箐利落地翻进膳房,指尖点过灶台,双手叉腰,“咱不动明火不碰柴薪,就揉些面团子,能怎的?”
说罢,她揭出膳房珍藏的青瓷罐。
待沈书宜狼狈爬进膳房,她娘已经抱着一罐荔枝蜜生了一脸痴态。
“娘告诉你,宫里那些金玉其外的点心,中看不中吃,还不够塞牙缝的。”姜箐边转悠,边往女儿怀里塞面粉糖霜。
一摞食材渐渐挡住沈书宜的脸。
“想当年,为娘和如今那萱贵人进宫赏宴,怀里都得事先揣些实在点心,不然久坐不动只看一堆纹样相重的布料扇风,眼皮子可不发沉得紧?”
沈书宜身形摇晃,险些扛不住,将手中食材放稳才问:“娘,怎鲜少听您提及那萱贵人?女儿有些记不清,她可是从前的萱姨?”
“嘘!”姜箐面色一凝,“她如今是贵人娘娘,哪还配你喊一声‘姨’?”
“莫提她。”
“来,为娘教你做荔枝甘露饼。”
姜箐舀起一勺蜜糖,在女儿眼前晃了晃,转移话题,“可不能让我儿宴上饿着肚子,学那群贵人,装模作样地品茶叫妙。”
沈书宜被逗得噗嗤一笑:“好,还是娘想得周到。”
制成的甘露饼置于提篮,堆叠整齐。
怀捧提篮,枯坐三个时辰后,轿辇终于碾过永安巷的碎雪,停驻宫门前。
门前宁琐兴致仍高,攥她手笑了一路,“贵胄郎君呐,珍馐佳酿呐,宫宴呐!我最爱来了。倒是书宜你,何时也稀罕起这种场合了?”
沈书宜垂眼含笑,替淑怡说道:
[我倒也想瞧一瞧,往日那些藏在街巷传闻里的妙人儿,可当真生得比话本子里的潘安还要俊上三分?]
话茬就这闲闻轶事说不尽也道不完。
二人寻了处僻静角落坐下,掩唇笑得促狭,又听殿外一阵骚动。
宁琐起身张望,手肘直戳好姐妹:“快瞧,你心心念念的‘潘安’来哩。”
沈书宜亦抬高视线。
打头进宴的是名男子,一身英武气度,背阔肩宽,后头紧随一名个头稍低的同行,二人周遭簇拥了一群青年才俊,恭称其为“三殿下、四殿下”。
两个姑娘支起耳朵细听,凡其中有几分俊秀的,宁琐便如数家珍般将其家室背景、官职俸禄一一附耳道来。
八卦愈聊愈兴。
直至太后勃然动静,两人倏然收声。
“胡闹!”
高座拍案,太后指着台前的手止不住发颤。
满堂目光投入宴席。
台上乐声柔婉转调,众人兴致正欲高涨,却在看清舞姬中央,一名旋着红莲裙裾翩然而出的青年后,消弭殆尽。
那青年不慌不忙,水袖抛甩,一脸娇柔媚态比周遭女子还要动人三分。
太后厉声喝到:“还不下来!堂堂皇子作此女态,成何体统!”
“皇祖母恕罪啦。”青年虚叹一声,好在还算识眼色,作了个妩媚的万福便款步下台,“懿儿知错了,这就去更衣。”
只是临走时情义不忘,走到殿门忽然回首,指尖在唇边虚点一记,朝台上舞姬们抛了个飞眼。
气得太后直抚心口。
待乐声再起,沈书宜轻声问道:“方才那位,是二殿下?”
“可不是嘛。听闻这二殿下,整日混在脂粉堆里,府里已纳了三房妾室。”宁琐凑近她耳语。
“书宜,你可要离他远些。”
沈书宜正要点头,脑海中突然响起声音:[这多有意思?小荷仙,宴后我们离他近些!]
沈书宜:“?”
淑怡语调抖擞:[再去瞧一瞧嘛,他那腰身竟比姑娘家还要纤细!我们就看看,不碍事的。]
沈书宜虽觉不妥,却寻不出推拒的理由,勉强应道:“好。”
时辰不好。
太后揉着眉心,偏头问时辰,方才压下的怒意又翻涌上来,瞥见右首主位仍空着,她手中茶盏重重一磕。
“哀家设宴赏花,原想着与诸位同乐,倒不知竟是薄面难堪,连时辰都拘不住人了。”
台上丝竹声一并滞住。
“究竟是谁敢怠慢!?”
贴身宫女战战兢兢跪倒:“回禀太后,是、是……”
“太子殿下到——”
通传声划破凝滞,席间贵妇们的团扇齐齐一顿,心中皆道:坏事了。
谁不知太后将太子生母视若己出,偏偏那年东宫传出“克死生母”的流言,自此祖孙二人势同水火。
今日太子刻意迟来,莫不是存心挑衅?
殿门前,静若宣纸。
忽而一摆玄色锦袍抚落,踏破这平宁。
“孙儿来迟,请皇祖母恕罪。”
一声滴落,清泉似的,众人见其稳稳躬身,谈吐周全不失礼数,神色方才松下。
沈书宜不由将目光黏去。
来人右侧陪一名高壮侍从,搀扶其缓步而入。从侧后方看,那人身形略显清癯,通身气度却硬如修竹,步子迈得又健又稳,瞧不出一丝怠慢。
多么端正的言行。
与爹娘谈及太子时讳莫如深的神情实在难以联系。
借着琵琶转调,沈书宜再次低声问道:“琐儿,为何不同我介绍一下这位公子?”
宁琐像被吓着:“谁?”
“他?”宁琐隔着手帕指向那人,“书宜,你莫不是前些日观雪冻坏了脑子。”
沈书宜拈一块玫瑰酥面露不解。
“那可是太子景刻,他是个瞎子!”
“啪嗒”一声。
手中玫瑰酥毫无征兆地滚落湘裙,沈书宜自觉失仪,慌忙低歉,俯身去拾。
却不见,低头刹那间。
殿前那名所谓的瞎子微微侧首,一双始终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精准无误地,朝她“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