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天高中说白了是穷人的学校，校长是村长在兼任，平时校长室都没人，装修自然没豪华到哪里去。


    地面都是没铺地板的水泥面，窗户甚至因为上个月的暴雨天略有松动，窗沿旁边摆着几盆绿植和蒜苗小葱，办公桌就是中间一张小桌配四个板凳。


    甄诚一进门，就看见王文慧坐在小桌中间，一身西装的几人站在门旁，李校长坐在旁边尴尬地添茶。


    这茶还是李家老大，李子健大哥从城里寄来的好茶，校长平时当宝贝供着。


    看来这个交换生计划真的很重要。


    “领导好，校长好。”


    甄诚调整好状态，进去后对着众人轻轻鞠躬微笑。


    王文慧见状便停下和校长的谈话，和蔼地招手叫他坐下。


    “你叫甄诚吧，刚才在校门口，没有好好道谢，真要谢谢你啊小诚，不然我一把老骨头躺在地上没人看见就糟了。”


    甄诚听她的话坐到校长身边，回答道：“哈哈没有的事，乐于助人是我们勤天高中学生的良好品德。”


    对方点点头：“确实，村里淳朴之人甚多，早上我在村里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村民们热情邀请我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到家里做客，家长里短一一告知。”


    她面色不显，私有暗话。


    王文慧抬头盯着甄诚，缓缓道：“我想你也知道了。我们h市呢现在有一个机会—‘交换生计划’。在贫困村联合成立的勤天高中选出一位学生代表到h市的顶尖学府，靛藤学院就读。虽然我院的学生身体不适难以来到贵校，但是就读者仍可享受免学杂费的待遇，当然也会提供生活费和住宿，如果在一年内表现优异还会有奖学金。”


    “当然，不仅是对个人的好处，我想大家也都清楚，这项计划是澹藤学院本年度的慈善项目，我们会给贫困村提供资金和人力支持，争取让更多孩子有学可上。”


    王文慧低眸看着带着细小裂纹的茶杯：“甄诚，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看你就觉得有眼缘，所以我想选你来我们学校，但也要听听你本人的意见。”


    甄诚静静听她说完，心里有了底。


    靛藤学院不会派人来，而是无条件接人去城里，虽然要支出大量财力，但是对于上流学校，好名声似乎往往能带来更多的利益。


    甄诚虽然不太懂这种成年人世界的觥筹交错，但是爷爷常在耳边絮叨世界上没什么好人。


    李校长装作不舒服咳嗽了几声，想让甄诚回绝掉。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子，谁舍得送去不知道有啥子牛鬼蛇神的地方，别好处没捞着让人连皮带肉吞干净了，按这崽子的性格还会说声谢谢。


    再说，国家下发的支援计划已经解了燃眉之急，一步一步来也不成问题，差不了她们这步棋。


    “我去。”


    甄诚打破僵局，在王文慧期待的目光和李校长要杀死人的眼神中应了下来。


    王文慧露出欣慰的笑：“太好了，不是我自夸，我可以向你保证靛藤学院可以让你体验国内最好的教育，期待下周在学校见到你，甄诚。”


    她越过校长握起了甄诚的手。


    一旁的西装青年见状走上去，向甄诚递出一些文件和名片。“这是王董事的联系方式，交换生和董事之间是直接联系的，关于交换的待遇以及具体的报道方式均在文件上，请您事后详读。”


    甄诚起身接过，还未道谢，面无表情的男人便又退了回去，守在门旁。


    李校长见木已成舟，只能和王文慧寒暄一番，快点把人送走，好商量下面的对策。


    甄诚坐在小板凳上翻开资料，细细看里面的内容，确实十分详尽：交换生期限一年，在校期间免除学费，每月生活费由教务部打到银行卡，按照学生平均生活水平发放。


    爷爷有时候会给零花钱，但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所以甄诚都攒了下来，他看着每月生活费后面那几个数字，心里犯嘀咕：一个月都快和我这几年省下的钱差不多了，这么恐怖的阶级差异吗？


    往后翻，上面写着报道方式，时间在下周五，也就是十天后。


    下琼村需要先到隔壁镇，坐大巴两个小时到火车站，再坐八小时火车到h市，下车后会有公益部老师开车接送到学校。


    甄诚突然后悔，出村好累，也就小时候会闹着想去城里玩，长大后有空去趟镇子就不错了。


    因为妈妈和爸爸都不在了。


    甄诚眨眨眼，有点难过，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他才收敛了下表情。


    李校长把人送走后松了一口气，看着窝在桌子旁边的甄诚心里又紧了起来。


    他放心甄诚能照顾好自己，估计交几个朋友也没问题，自家孙女过去，**不离十能忍几天，然后给人大小姐公子哥头干破。


    他只是担心小诚父母的事，当年夫妻俩来到村子里定居，似是新婚夫妻，甜甜蜜蜜的。


    俩人长得俊俏，而且下琼村常有外人来住，所以原住民并不排斥他们一家，邻里关系也好，能称得上模范家庭。


    但是有一天小诚的爸爸，出村给儿子买药后一去不返，个把月的时间不回家，小诚妈妈等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回来。


    瘦小的女人大晚上跑到村长家敲门，说要出趟远门，拜托村长一家照顾一下甄诚，还硬给了一笔钱。


    李渡一口应下，作为村长帮人看看孩子完全没问题，但是钱坚决不收。


    女人个子不高，但是脾气倔犟，没办法，李渡把钱收下，打算等他们处理好了后还回去。


    没想到她没回来。


    李渡伤心，李洲也特别难过，但最可怜的还是小诚。


    这笔钱数目不小，十年前的二十万很值钱，李渡把钱存在卡里，自己还添了些，本打算给甄诚成年后当启动资金。


    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给出去。


    说什么？


    虽然你爸爸出轨了，妈妈也不回来看你，但是钱还在就行，娃子，咱们坚强点！


    纯往人心口上扎针。


    现在可算有机会了。


    李渡打开校长室角落里的柜子，从最低下翻出来一个铁盒，掏出来钥匙打开，在一堆碎布里取出了那张卡。


    甄诚对于校长把钥匙塞裤子内兜里这件事还没无语完，就看着他把卡递了过来。


    李渡带点结巴和无措：“小诚啊，这卡里是，呃，你爹娘留给你的钱！这几年还有点利息，大概有二十三万，恁快收好，好不容易去趟城里，还要去一年，拿着钱好好玩玩，当然也要有点规划哈！”


    李渡把卡推到甄诚手里，狠狠攥了攥他的手：“这钱不花也是烂了！俺其实担心啊，当年他俩啥也没说，走了后再也没回来看你一眼，偏偏去的都是h市，看你啥也不提，俺心里憋着难受，忍不住，小诚你难过就说，钱不够花也要说，被人欺负了都要说！”


    李渡接着说：“恁村长没啥本事，当校长也才两三年，自己书都没读几个，上头发话要人没法儿拒绝。俺从你三岁起就一直看着你，咋能舍得，你要是去了过得不好就往回跑昂，还能把咱们村里人抓去坐牢咋地！”


    甄诚听着村长这一番誓要让全村人陪葬的胡话，心里有些宽慰。


    甄诚说：“我没事，爸妈他们，估计也有自己的苦衷吧。我现在在村子里有朋友有长辈照顾已经很知足了，我就当换了个地方读书。”


    “城里人应该对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就当个隐形人，平平淡淡一年就过去啦”


    甄诚把卡收好。


    如果推脱只会让校长难受，他还记得六岁那年，妈妈走后半年连一封信都没寄回来，李渡看自己的愧疚眼神。


    一年后，爷爷来了，带着抚养证明。


    他说他的儿子一年前回城时就出轨，跟着市里的有钱人远走高飞；甄诚的妈妈得知真相后，心灰意冷去了别省，他们都不会再回来看甄诚了。


    他说他要收拾儿子的债，来村里抚养甄诚


    他是甄诚的爷爷，日常却让甄诚叫他师父。


    虽然老人看起来不近人情，但是吃穿住都不差甄诚，用的村里能搞到的最好标准，只在锻炼身体、学习武术上极其严格。


    甄诚好奇地问过为什么，他回答说因为你太弱了。


    小小的甄诚不服，不过是实话，那个时候连六公斤的石头都举不动，现在六十公斤也不在话下，而且在这十年里体魄上去后，不会再生病，所以甄诚就听话地坚持到现在。


    甄诚想过，要是不会生病，爸爸那天是不是不会出村，不会遇到其他人，现在一家人还幸福地生活下去呢。


    李渡看他这幅懂事模样，心中叹气，又说道：“你子健大哥在h市工作，等着今晚俺给他打个电话，要是离你那个学校近让他闲着没事多去看看你。”


    “子健哥也很忙的，还有校长你说的好像探监一样……”


    李渡狠狠拍了甄诚的后背，大声说：“俺看没啥子区别！上午快放学了，下午你就回家呆着，和你爷爷说说这件事，也要整顿整顿心情！”


    甄诚撅嘴揉了揉后背，真是壮牛一般的老爷子校长。


    正好午休铃响。


    他右脚刚迈进去就被李子岳拎着按到座位上坐着。


    “怎么了小岳，今天只能左脚先进教室吗？”


    甄诚一脸无辜，装傻看向火气满满的李子岳。


    李子超在她身后皱着眉头：“小诚，你要还想活就别惹二姐了。”


    李子超是李家小儿子，但本人私下不认，因为他和李子岳是双胞胎，屡屡发起二哥革命都被李子岳一拳打成哑炮，遂背地里叫自己二哥以此精神胜利。


    李子岳吊儿郎当坐在旁边的书桌上：“他们根本没想乡下学校乐不乐意，一群乡巴佬能来城里就感恩戴德吧，我真是呸！这是暴X！暴X！”


    甄诚和李子超被她大胆的发言惊到，俩人连忙转移话题：


    “我听说那个澹藤学院体育馆好像和咱们学校一样大！小诚你过去后武艺肯定更进一步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是吗真是太好了，我爱上学！”


    见他们如此无厘头，李子岳的火气像在点燃浸水的棉团，慢慢闷了下去。


    把情绪传染给甄诚也没用，她是个改变不了什么的普通学生，与其发泄情绪，不如尽全力帮忙做些什么。


    “不过……”李子岳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师父，嗯...就是你爷爷，能同意吗？”


    她认为甄诚的爷爷是个超级大怪人，谁会让孙子喊自己师父啊。


    他对甄诚的好倒是没得说，甄诚盘条亮顺，和其他土娃娃没得比。


    经常帮村里人农作，皮肤和头发却充满光泽，用的肯定不是普通的雪花膏和护理剂。


    甄诚说：“不清楚，但我本来就想去h市看看。”


    李子岳和李子超沉默下来，h市对于甄诚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当年那对模范夫妻离散的事情可传遍了村子，大家不在孩子面前说，但甄诚总能在风声中听到h市这个地方，所以他们理解甄诚想去看看。


    李子超先开口：“没事，诚老不同意的话我和你一起磨他，这h市我兄弟闯定了！”


    “你一年后要好好的回来，我们会在这儿等你。”


    李子岳认真地看着甄诚，她一开始不喜欢这个人。


    年幼的她觉得甄诚住在自己家里抢走了父母和哥哥的关注，所以在某一天出门玩，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希望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才刚甩掉不久，地面突然淅淅沥沥多出大大的水滴。


    她觉得这么大的雨他会感冒吧，要丢也要在晴天。


    于是小辫一甩掉头回去找人。


    结果李子岳在暴风雷雨中迷失了方向，窝在小土堆旁边蹲着抱头大哭。


    她想，因为她太坏了所以土地公公在惩罚自己。


    其实刚把甄诚落下她就后悔了。


    虽然爸妈哥哥还有李子超那个臭崽子都喜欢他，但她自己也喜欢和他一起玩，因为脾气太坏，其他小朋友都讨厌她，只有他会耐心地听自己说话。


    雨淋湿李子岳全身，狂风袭来带走了她身上的温度，她渐渐感觉站不起来了，脸上异常发热。好晕好想睡。


    她想，甄诚是不是也这么难受呢？


    如果能回家，我肯定不会再欺负你了。


    噌噌噌—


    李子岳听到树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但她的头已经抬不起来了。


    再次醒来，李子岳躺在自家床上，手上挂着点滴。


    后来听爸妈说，那时候家里没人，甄诚到家后过了一会下起了大雨，过了半小时你还没回来，他就跑到领居家求助多找点人帮忙，自己先行去了你们分开的地方找人。


    他在雨中找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发现你在山口没开荒的那片树林里。


    “村医说甄诚冻得瑟瑟发抖，还是把自己的外套给背上的你盖着挡雨。幸好你们都只是发烧”


    李洲用手背试了试这俩孩子的体温，甄诚现在还没醒。


    李洲又说：“岳岳，看在这件事份上，不要欺负甄诚了，你有不满能跟亲娘告状，小诚委屈又能和谁抱怨呢，我们是一家人啊，他是甄甄托付给我们的亲人。”


    甄甄是甄诚妈妈的昵称，李洲每次都会叫那人甄甄。


    李子岳把头缩进被子里装睡，没说话。


    李洲叹了口气，给他们掖好被子，慢慢关上了门。


    泪水从眼角斜着跑到了唇上。


    好咸。


    李子岳眨巴眨巴眼，用被子偷偷擦掉，探出红一道白一道的小脸，看向甄诚。


    他还没完全退烧，呼吸声粗粗的昏睡着。


    李子岳想，我不欺负他了。


    我要保护他。


    没有妈妈爸爸，我来当就好。


    几个小时前还因为爸爸不陪自己玩闹脾气的李子岳，现在挑剔起亲生父母：要是我，一定不会让孩子们吵架，都是靠不住的大人！


    以后，我一定和你好好相处。


    药物让李子岳发困，她边想边迷迷糊糊地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