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沙迷眼处.蓝巾寄余情

作品:《折骨为饵:权巅为她倾

    自那日惊魂,沈昭渊臂上的余毒虽被压下,但张医官的神色总不见轻松。他本人却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处理庶务,调遣人手,指点方向,仿佛那狰狞的伤口不过是一道旧痕。只是偶尔勒马时,或是久坐后起身,他的眉心会飞快地蹙起又抚平。


    我看在眼里,心头便像被柔软的草叶反复拂过,带起细密的酸涩。那夜他挡开套索的身影,还有他高热中泄露的只言片语,都驱使着我靠近。


    敕勒川的牧草堪过马蹄,春风裹着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一次中途歇马,众人散开休整。我见他独自立在山坡上看地图,左手解下腰间水囊晃了晃,里面已空。他微蹙了下眉,目光扫过远处取水的侍卫,似不欲惊扰。


    踌躇片刻,我解下自己系在鞍侧、尚有大半的水囊,递了过去。


    他闻声抬眸。目光沉寂,如古井无波,并未伸手,我便固执地举着,粗糙的皮囊在掌心微微发烫。


    风吹动他束发的丝绦,也拂过我执着的手臂。远处有马儿在吃草,时间仿佛凝滞。


    终于,他左手伸出。触到水囊粗糙的皮面,也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掠过我微凉的指尖。接过,仰头饮下几口。清水滑过他凸起的喉结,带起一道利落的弧线,顺着下颌滚落入衣领。他并未多饮,随即无声递还。那动作里没有言语,却也没有了初时的拒人千里。


    又一日午后,日光渐炽。我见他翻身下马,倚着一棵孤树短暂休憩。右臂的衣袖因动作微微卷起,露出小臂上缠绕的、已被汗渍和尘土浸染得发黄的绷带边缘,隐约透出底下未愈伤口的暗红轮廓。张医官正忙着照料驮马,一时未及过来。


    心头一紧。我悄悄拿出随身的玉兰帕,攥在掌心犹豫片刻,还是趁无人留意,快步上前,将布巾轻轻放在他身旁的树根上,旋即转身退回马车旁,心口犹自怦怦作响。


    他目光原本落在远处的鸟上,察觉到动静,垂眸看向那方突兀出现的布巾。指尖顿了顿,终是将其拾起。并未用来擦拭汗湿的额角或脖颈,只是展开,目光在花纹上停留一瞬,随即放入衣襟处,却始终未曾向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敕勒川丰饶的绿意终被抛在身后。脚下的土地一日日显出疲态,绿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点点抹去,裸露出底下干涩的、灰黄交错的底子。牧草变得稀疏低矮,最终被那些红柳和骆驼刺取代。视野被一种苍茫的枯黄色填满,天空也失去了高远的湛蓝,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黄。


    这便是砂碛了。漠南与漠北之间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荒芜之地。


    车轮碾过裸露的砾石和松软的沙地,马匹的蹄子深深陷入沙中,每一次拔起都格外费力,喷出的白气瞬间□□燥的风卷走。


    四月的日头悬在头顶,虽不似盛夏毒辣,却也足以将沙地晒得滚烫。空气干燥得如同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一把糙砂。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左肩的旧伤被这剧烈的晃动牵扯得隐隐作痛。掀起车帘一角,风沙立刻灌入,迷了眼睛,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队伍最前方那个沉默的黑影。


    “咳咳……”一阵干咳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涌出,牵扯着肩伤,痛得我弯下腰。再抬头时,却见前方沈昭渊的马不知为何慢了下来。他勒住缰绳,侧身向后望来,隔着飞扬的沙幕,目光沉沉,似乎精准地锁定了我这辆摇晃得最厉害的马车。


    心头莫名漏了一拍。


    不多时,白统领策马过来,敲了敲我的车辕,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女郎!主子说…风沙太大,让你…下车步行一段,紧跟着……马车,别…别被落下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沙子软,马车…踩车辙……稳些。”


    我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是了。我虽生于北域,自幼熟稔马背,可旧伤经不得马背上的剧烈颠簸。先前在草原尚可忍耐,入了这砂碛,马车尚且摇晃如浪里扁舟,若再策马疾行,只怕未到王帐,这肩膀便要彻底废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悄然驱散了喉间的燥意与身体的痛楚。


    他竟连这都想到了。


    “多谢白统领,也……替我谢过他。”我低声道,扶着车辕,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双脚踩在滚烫松软的沙地上,瞬间陷下去寸许。风沙立刻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住口鼻,眯起眼睛。


    前方马车的轮廓在能将人晒化的风沙中扭曲,我努力踩在前车留下的、稍显坚实的辙印里。每一步虽费力,但比起马车里那要将人五脏六腑都震移位的颠簸,这脚踏实地、虽缓却稳的跋涉,竟是对伤处更仁慈的方式。


    不知何时,沈昭渊控着马,速度缓了下来,渐渐与我步行的地方平行。他并未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翻滚的风墙,只是那握着缰绳的左手,指节微微收紧,□□的骏马便温顺地保持着与我相隔不过数步的距离。他那宽大的黑袍下摆在风中翻卷,像一道沉默的屏障,竟无意间替我挡去了风沙的抽打。


    我瞧见他低身对白统领讲了些什么,然后白统领点了点头便走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白统领就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叠得整齐的布巾。那颜色在漫天昏黄的沙尘中异常醒目——是纯净明亮的蓝色,像被雨水洗刷过的晴空,又像敕勒川深处最澄澈的湖水。


    “女郎,风沙大,挡挡脸。”白统领的声音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简洁,将布巾递了过来。


    我几乎是接住的瞬间,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了一般。


    是他。


    除了他沈昭渊,还会有谁?


    这抹蓝,曾是东宫时光里最温柔的底色。他送我的东西,似乎总和这颜色脱不开干系。书房案头,那张温润的绀青洒金宣纸、妆匣深处,那支蓝玉步摇,甚至是一盒寻常的江南点心,他也会特意寻来靛蓝云纹的锦盒装着,仿佛只有这抹蓝,才配盛放他给予的一切。


    如今,在这吞噬一切生机的砂碛里,在这风沙能将人刮去一层皮的绝境中,又是他。他记着。即使心被伤得千疮百孔,即使口中说着“素不相识”,他竟还记得……记得我最爱的颜色。


    这块头巾,绝非白统领临时起意能寻来的寻常之物。必是他特意吩咐,甚至可能在某个歇脚的市集,或是与某个商队短暂接触时,他沉默地留意着。


    我悄悄抬眼,瞥见他端坐马上的侧影。日光透过尘沙,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凝望着风沙深处,仿佛在审视前路潜藏的危险。他右臂虚虚拢着,姿态看似闲适,可绷紧的肩线却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是的,他在警戒,警戒着这茫茫砂碛中可能出现的任何威胁,也仿佛在警戒着任何可能扑向我这个累赘的风沙与危机。他并非在看着我走路,更像一座移动的壁垒,无声地圈定了一方相对安稳的领域,容我在其中艰难前行。


    天地间只剩下风声、马蹄声、车轮声和我粗重的喘息。沙尘迷眼,口鼻干渴,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无边的苦海。可奇怪的是,看着那个人,心头的茫然与疲惫,竟被一种奇异的安稳感悄然抚平了些许。仿佛只要跟着这道身影,这茫茫沙海,也终有尽头。


    队伍前行。日头西斜,将戈壁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尖锐的鸣叫划破沉闷的空气!


    “唳——”


    我猛地抬头,只见高空之中,几个铁灰色的影子正盘旋着,如同几片不祥的阴云。是秃鹫!它们宽大的翅膀几乎静止不动,仅凭上升的热气流悬在高空,锐利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钩子,牢牢锁定了下方缓慢移动的队伍。


    “晦气!”旁边一个年轻侍卫啐了一口,脸上带着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些食腐的扁毛畜生,闻到味儿就跟上来了。”


    在这片绝地,被秃鹫盯上,几乎等同于被死亡打上了标记。它们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疲惫、伤病或意外将某个生命变成腐肉。


    沈昭渊也抬起了头,望向那盘旋的死亡阴影。他下达指令:“加速,日落前寻到避风处扎营。白峥,弓弩戒备,敢俯冲靠近者,杀!”


    “是。”白统领沉声应道,立刻挥手示意队伍加快速度,同时几名持弩的侍卫迅速散开,警惕地抬起弩箭,冰冷的箭簇指向天空。


    队伍的速度被迫提升。可头顶那盘旋的阴影和凄厉的鸣叫,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就在队伍即将绕过一座巨大沙丘时,变故陡生。


    一只体型庞大的秃鹫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误判了时机,猛地收拢翅膀,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队伍末尾一辆装载着些许肉干的驮车俯冲而下。目标显然是车篷上捆扎不稳的肉块。


    “找死!”一名持弩侍卫怒吼一声,弩弦嗡鸣。


    “嗖!”


    箭矢带着破空之声激射而出。


    然而那秃鹫极其狡猾,在箭矢即将及体的瞬间猛地一扭身,铁灰色的羽毛擦着箭杆掠过!它被激怒了,尖啸着调整方向,利爪如钩,从高空俯冲而下,目标竟隐隐指向了我们这里。


    这声呼唤,来得猝不及防。


    曾几何时,在东宫那雕梁画栋的庭院里,“沈昭渊”三个字,是我唇齿间最轻易的音节。或是不耐烦地拖长了调子,搪塞他追问我去处的伪装;或是嗔怒,因为他无意中惊落了我的玉兰花;又或是在惹他时故意连名带姓地喊出来,看他强忍着不发作的恶趣味。那时的呼唤里,是少年纯真的肆无忌惮。


    “沈昭渊!它过来了!” 声音被头巾和风沙裹挟,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急迫,冲口而出。


    而这是我自决裂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不加掩饰地唤出他的名字。


    他闻声,几乎是本能地勒缰,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前蹄猛地扬起。


    只见一柄剑,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只俯冲秃鹫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它沉重的躯体斜飞出去,重重砸再沙地上,溅起一片沙尘。铁灰色的翅膀徒劳地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跳,只见沈昭渊正已经放下右手收剑,动作干脆利落。他端坐马上,微侧过头,目光穿过风沙,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长久地落在我脸上。那双眸子里,似乎被这脱口而出的名字所触动的微澜。


    “别怕,”他的声音透过风沙传来,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封,“有我在。”倒像是像敕勒川最温润的泉水,猝然浇透了心口的焦渴。


    我隔着蓝色头巾,对上他的视线,心口仍在怦怦直跳。方才那声呼喊带来的冲击,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上脸颊,烧得耳根发烫。


    过去在东宫,他无数次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安慰我突如其来的小情绪,或是承诺会解决我遇到的麻烦。那时的“有我在”,是作为太子的自信从容,是对我的钟情誓言,带着让人心安的温度,却也因太轻易得到而显得有些轻飘。


    已无昔日对我浓烈的爱意,历经了背叛与生死后,他却还会说这一句话……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沙地上那只被钉死的秃鹫上。它蜷缩着,灰色的躯壳在沙粒中显得渺小狰狞。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头巾里,几不可闻,用脚拨了些沙子,将那秃鹫的尸体浅浅掩埋。


    直起身时,风沙依旧割面。沈昭渊已重新控马,大黑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踏了几步。他并未回头,只是左手轻轻一带缰绳,马头便顺从地转向前方。队伍再次启程,我裹紧头巾,跟了上去。头顶盘旋的秃鹫似乎被震慑,盘旋的高度又拉远了些,凄厉的鸣叫也稀疏了。


    好想将自己埋进细沙里,晒日光浴,静听远方传来的呼麦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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